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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山鬼无心 ...

  •   正如湘竹所猜测的,莫子宁第二天又陷入了高热和昏迷,幸好头天晚上他打了预防针,潘若微并没像半年前那样惊慌失措,可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烧也不是办法,莫子宁一清醒她就拉着他就近去杜克大学医疗中心做了全面体检,白胡子谢顶的老医生笑得像个圣诞老人,“莫先生非常健康,甚至连他这个年纪常见的亚健康问题都没有,他拥有一副完美的身体,我真为您高兴莫太太。”

      潘若微半信半疑地接受了现实,转而将注意力放到照顾钟寻上。经过一周的卧床休养,钟寻终于出院,带着厚厚的康复指导和一大堆训练器具,踏上了飞往中国的航班。

      经历了一场意外,目睹了一次血腥,又窥探了子宁叔的秘密,再回到厦门,看到瘦了一大圈的豆蔻,湘竹忍不住唏嘘,“蔻啊你怎么了,难道你也被绑架了?”

      “绑架不至于,好几天没睡好是真的。”豆蔻身子一歪倒在凉台的席子上。湘竹凑过去趴在她身边,“我魅力这么大,都让你夜不能寐了?”

      “去去去。”豆蔻推开她近在咫尺的大脸,眯眼望着杏围镇的满天星星,“小竹,听说北京空气不好,老也看不到星星,你不去过么,是不是真的?”

      “哦,原来不是想我……”湘竹啧啧怪叫,“许同学,一年你都忍不了啊……”

      豆蔻木木地开口,“湘竹,我没忍住。”

      “什么?”

      “我说,我没忍住,我跟罗老师说了……”

      “许豆蔻!”湘竹从席子上爬起来,“我就走了这么几天你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其实没多大。我跟他说,罗老师,你要走了,咱们师徒一场,我送你个礼物吧。”豆蔻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我写了一幅书法给他,五十六个字,杜牧的赠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她把自己送给了他,留下思念无尽,蜡炬成灰。

      “我说,罗老师,你收了我的礼物,要回礼的,我不要东西,我要时间,请你给我一年,一年就好,我只要一年的时间。”

      “他怎么说?”

      “他说,好,我在北京等你。”

      那个总穿着白衬衣,写一手漂亮粉笔字,捡到她作文本,还替她修了自行车的年轻老师,背着沉重行囊,站在人潮汹涌的车站,微笑着对她说,豆蔻,我在北京等你。

      那双总沾着粉笔屑的手,握着她的字帖,握着她的名字,豆蔻梢头二月初,从此有一部分的她随着字帖跟他走了,长江黄河,北上千里,而留在故乡的她,要用一年时间去追寻他的足迹,去那个陌生城市讨回他手心里的自己,去合成一个完整的,不再垂泪的豆蔻。

      “你们,哎,真是太浪漫了。”湘竹吐出一口长气,“文科班就是不一样啊……”

      “别光说我,你们家钟寻那才是真痴情。”豆蔻翻个身面朝湘竹,“断指啊,要我为罗旋断指,我恐怕都得想想,钟寻倒好,二话不说就往下剁,这样的男朋友,你可不能辜负人家,你要变了心,我估计他能把你给砍了。”

      谁说不是呢,对自己都能下那么狠的手,湘竹想到这里,不禁也有点毛骨悚然,笑骂着捶了豆蔻一下,“死小妞,谁变心还不一定呢,没准你到北京一看,哇,这么多帅哥,罗旋算什么。我呢就死会了,这辈子跟阿寻绑在一起了,他不肯跟我分开,计划好了年底考托福,一月份参加会考,完了跟他一起寄申请,他申请舞蹈专业,我申请艺术管理,明年一起去美国读本科。”

      “What?!”这下换豆蔻一跃而起,“去美国?他不是比你低一年吗?!”

      “是啊,他打算明年一月跟我们一起参加政治历史和地理会考,这样他就能在申请截止日之前拿到所有科目的会考成绩,到时候补一个高中毕业证,不用上高三,直接去美国。”

      “天,他要准备托福,狂补政治历史地理,还有好多别的材料是吧,还得录作品,参加演出……”豆蔻摇着湘竹的肩膀低叫,“他是不是疯了……”

      “托福还行,艺术类的要求不高,他之前为了去Samuel H.已经强化训练过一段,会考嘛也就那么回事,主要是作品和推荐信,那就看子宁叔的了,以云池在国内的影响力,也不是不可行。”湘竹无奈地笑笑,“其实我也觉得他疯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陪他一起疯。”

      “完了完了,我原来还想和你一起去北京呢……你一下跑那么远,我要搞定罗老师都没人给我参谋了……”豆蔻抱住湘竹,两个女孩一起倒在竹凉席上,“你不许走,今天晚上住我这,咱俩睡一张床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

      湘竹被她汹涌波涛堵得喘不上来气,唔唔含糊道,“姐姐,别激动,我本来就打算住你这儿的……”

      “嗯?什么情况?你家老大又去度蜜月了?”

      湘竹好容易挣出来,一把掐在豆蔻丰软□□,“你才去度蜜月,你一年后就去度蜜月!”

      她该怎么告诉豆蔻,躲到杏围镇的原因恶俗得不能再恶俗——子宁叔和六姨吵架了呢?

      再和谐的夫妻也有闹矛盾的时候,两人在一个圈子甚至一个公司工作就更不能避免分歧。对于2000年下半年度的原创作品,潘若微给了几个很“中国”也很中肯的选材建议,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白蛇传,孟姜女……这都是洋人对中国传统文化极其有限的了解中,最普及、最基本的部分,是海外票房的保证。莫子宁却不愿意触碰这些被演绎过千百次的题材,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讨论和比较,他决定为阿采和另一位新近冒头的云池女舞者设创作一部新舞剧——《山鬼》。

      山鬼,山神也,未获天帝册封为正神,故称为山鬼,在《九歌》中,屈原以精奇瑰丽的手笔将山鬼塑造成一个天真又痴情的少女,而云池所要讲述的,正是这段刻骨铭心,留憾千年的人神之恋。依托于楚辞的华丽浪漫,楚地的山川风情,这个天马行空的故事染上了浓重的地域色彩和巫鬼气息,便是国内观众也未必能全盘理解,五颜六色的洋鬼子就更不容易接受,潘若微明确表示这样的题材太过冒险,莫子宁则坚持中国传统艺术要走向海外,不能永远只靠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打天下。夫妻俩争执不下,潘若微闹了几天别扭,终于在看到大大小小摆满一练功房的“跳大神面具”后彻底爆发了。

      别看平时湘竹像块爆炭动不动拍桌子瞪眼,关键时刻潘若微才是真正的大小姐脾气,莫子宁和湘竹相处惯了,吵得再凶也没有隔夜仇,大部分时候小姑娘自己找个台阶厚着脸皮就下来了,潘若微却没那么好哄,莫子宁好言好语说了两句不见效也就懒得再说,夫妻俩就这么僵持下来,杏花源连续两天弥漫着低压冷空气,基于毕业班需要良好复习环境的考虑,湘竹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打电话叫花店送了束红玫瑰到潘若微办公室,下午直接跟豆蔻去杏围,留那两个别扭的大龄青年自己解决问题去。

      第二天回家,见潘若微在厨房忙活,湘竹就觉得有戏,要知道六姑娘为做贤妻,这几个月一直勤学苦练,直到前两天不高兴了才撂挑子。此刻她一边煲汤一边撕着鸡丝准备拌海蜇,表情愉悦,目光柔和,一看到她就叫,“小竹过来看看汤好了没有。”

      湘竹舀出一勺喝了一口,“虫草枸杞炖乌鸡?拜托,子宁婶,你太不给我们女同胞长志气了……”

      潘若微杏眼一瞪,“少废话,怎么样?”

      “那还能不好?就是太好了,都惯着他了。”湘竹放下勺,转身就往屋里跑。果不其然莫子宁又在练功房,各种书籍资料铺了一地,湘竹穿过满屋不知从哪儿淘来的鬼面具和巫人偶蹲到他跟前,“拿来。”

      “什么?”

      “买花的钱啊,难不成你哄太座高兴还得我掏钱?”

      “哦你送的呀?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仰慕者呢。给你补在下个月零花钱里。”莫子宁闲闲应了,仍旧哗哗翻着膝头八开本大图集,上面人神杂糅、龙蟠凤逸,看得湘竹是眼花缭乱,又念及厨房里正做.爱心晚餐的潘若微,嘻嘻一笑觍颜凑过去,“看把你拽的,这回大获全胜了吧?怎么谢我?”

      某人仍专注于那一页页漆绘墓饰,帛画铜器,头都懒得抬,“谢谢。”

      “就这样啊?”

      “你别得寸进尺,马上摸底考试了,还不快去复习?”

      “喂你怎么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湘竹一听摸底考试就头大,“再说不是说好了明年和阿寻出国么,又不高考,那么努力干什么?”

      莫子宁终于抬头,“谁说你不高考?”

      湘竹大惊,“难道我还要高考?”

      “你一月份交申请,四月份出结果,如果不成功呢?学校不够好怎么办,和阿寻离得太远怎么办,你有没有两手准备?就算你拿了Offer,高一高二成绩好,高三成绩一塌糊涂你入学时怎么跟校方解释?”

      湘竹滴汗,“又要考托又要高考还要准备申请材料,子宁叔,我会累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半死不活才最惨啊……”

      “那是你没试过更惨的……”

      “停!不要说了……”湘竹捂着耳朵低叫,她不要再听那些煽情励志的创业故事,什么一边读书一边打两份工还得坚持练舞,什么去外地演出舍不得住旅馆在车站长椅上睡一夜,什么演出完主办方扣着尾款要女舞者陪酒吃饭……按姜离纯的说法,莫子宁当时拂袖而去,气场全开,转天嘬着牙花取了全部私蓄给大家发薪水。

      她一直都知道,莫子宁有原则,男人有原则当然是好事,家长有原则就真的有点悲催。

      “马上二十一世纪了,与时俱进你知不知道?不要再拿我和你当年比了!”湘竹摸到个鬼面具,顺手戴到莫子宁脸上,牢牢盖住他的嘴,“好,安静,就这样,别说话……”

      一边摆手,一边退后,挨到门边转身落荒而逃。

      不知道莫子宁戴这面具戴出了什么灵感,出来吃饭都忘了摘,迎头和潘若微碰上,吓得她差点把手里一锅汤都给洒了。为此湘竹很是心虚,以至于晚上潘若微过来跟她道谢,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不谢不谢,我有什么可谢的……”嗯?不对,“那什么,不是吧,他连这都跟你交代了?!”

      “不用交代,我还看不出来,阿宁是买花送女生的人吗?”潘若微轻笑,又感慨又无奈。湘竹怕她失落,连忙马屁一个送上,“是是,知夫莫若妻,还是子宁婶最懂子宁叔,噢不,是六姨最懂六姨夫。”

      “小囡囡,越大越滑头。”潘若微一点她脑门,芙蓉笑靥下心事更深,“我原来也像你这么想,可现在,我觉得,其实我根本还差得很远。”

      湘竹忍下满心疑问,静静看着她。

      “小竹,你觉得你子宁叔孤独吗?”

      湘竹想了想,终究不能违心,“他从来都很孤独。”

      “连你都能看出来,我却这么晚才发现。”潘若微笑得很落寞,“是,他不但孤独,也不让我看透他的孤独。我不是说他没有真心对我,不是,他对我很好,发自内心的好,我体质不好,他每天按摩针灸,给我开方子调理,我做的菜不好吃,他也高高兴兴的吃掉,我说不舒服不想出门,他就替我出差,我都不忍心告诉他我只是犯懒,其实他又哪里看不出来,我们两个吵架,也都是我一个人在闹在发脾气,他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在别人看来,我离过婚,还能找到阿宁这样的丈夫,再不知足,简直可耻,可是……可是小竹,我希望这些都是我错觉,希望阿宁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心里藏着事,对枕边人都不肯讲……”

      湘竹再也听不下去,只能小心打断她,“六姨,你别胡思乱想,子宁叔本来就内向,再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嘛谁还没点小秘密……”

      “我不要求他什么都告诉我,只是……”潘若微低头咬了会儿唇,缓缓说道,“那种感觉很奇怪,你明白吗,吃晚饭的时候他戴着面具出来,差点撞到我,然后摘了面具,冲你一瞪眼,我突然觉得,他的面具其实一直都在脸上,从没真正摘下来过,只在你跟前,他才是没有掩饰的自己,你可以跟他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吵架,而他还真的陪你吵陪你闹,并且……所有那些我没见过的表情都出现得那么理所当然,小竹,你知不知道,我很羡慕你,真的很羡慕……”

      冷汗汩汩地从背上冒出来,湘竹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六姨,那是因为我十岁就跟着子宁叔,他一直当我是小屁孩……跟小孩子还讲什么风度,我呢是从小不懂事,脾气坏又任性,整天恶作剧闹他……六姨你不一样,你工作上是他的最佳拍档,生活上是他的贤内助,你对他的意义是我的一百倍,一千倍。”湘竹说着说着又抬起头,闪躲的眸光渐渐热切,“六姨,子宁叔是个特别慢热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七年才变成现在这样,可我很快就要走了,以后会有自己的生活,可你还有很多个七年,你是要陪他一辈子的人,六姨,慢慢来,等你们过银婚纪念日,金婚纪念日的时候,你就知道,子宁叔心里只有你一个——就连我妈咪,那都不算什么!”

      一番话说得潘若微呼吸起伏,泪光闪烁。

      “小竹,”她握住她的手,“你记不记得两年前,你知道自己身世,躲到杏围,我和阿宁去接你,那时候他怕你还生他的气,让我先和你谈,我说这样行吗,小竹会不会连我一起埋怨了,他说不会的,小竹是个又善良又聪明的好姑娘。”

      湘竹扑哧一笑,却不小心笑出了眼泪。

      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天,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小竹,你真是个小天使。”

      “六姨你要不要这么肉麻……”湘竹一边哆嗦一边谦虚,“我哪有那么好?……”

      “傻瓜,不是我说的。”潘若微轻抚她颊边的发丝,感慨万千,“结婚前,阿宁说,若微,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条,请千万善待小竹。他说,你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小天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山鬼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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