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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惊鸿一瞥 ...

  •   湘竹在北京的生活十分悠闲,莫子宁周五抵埠,周末带她逛故宫,爬长城,周一开始去□□办事,她就揣上钱包四处溜达,圆明园的大水法,北京大学的未名湖,卢沟桥的石狮子,十三陵的石像生,有时去远周五一早,莫子宁交代今天会早点完事,让她下午五点前务必回两人下榻的□□招待所,湘竹不敢乱跑,只在离东华门大街不远的后海一带转悠。可惜后海除了银锭桥便没什么景色,沿岸酒吧日间又不开门,买票进恭亲王府一观,还不幸赶上后花园清场拍一个不知名字的清宫戏,湘竹不甘心北京之行的最后一天就这么白白浪费,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缀着两个送午饭的小工缩手缩脚混了进去。
      郊景点玩,回来得比莫子宁还晚,他笑她当初死都不肯随自己出差,如今只恨来得太迟,一周时间完全不够她挥霍。

      刚进花园,东南西北都还没看清楚,她就被一个貌似很牛气的光头男喊住了,说少了个演丫鬟的群演,让她顶包,劳务费算在盒饭里一块结,好嘛,真把她当盒饭妹了。湘竹从来没拍过戏,可梳开刘海点上妆,导演一看眼睛就亮了,要她站排头第一个,还安排了一句台词。可怜她刚窃喜了不足三分钟,两行台本就无情粉碎了乔湘竹一朝成名的春秋大梦——

      前因后果都不用操心,跪地接下女二号一记耳光,捂脸高喊“主子饶命”即可,剩下的镜头就全归白莲花女一号,黑罂粟女二号和水仙般高贵冷艳的男一号了。

      这倒霉悲催的丫鬟啊……

      “打耳光加十块,小姑娘没问题吧?”副导演从表情到语气都公事公办,手却在她肩上又慢又软地拍了一下,湘竹一阵恶寒,几欲掉头就走,回头却看到其他几个“丫鬟”聚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她,为首那个大概是原来的领头丫鬟,冲她翻白眼的模样和当年的罗姿如出一辙,只是如今大家扯平了谁也没后台,湘竹一颗好斗的心立马满血,肩膀一闪避开副导演的禄山之爪,朗声应道,“没问题!”

      挨打下跪的事你们也争着做么,出息,湘竹回敬给她们一记不屑的眼神。

      接下来的事情证明,一味逞强是要不得的。

      原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三个镜头,女二号不小心NG一次,三个丫鬟群演包括那个前领头丫鬟各NG一次(疑似故意),湘竹往嶙峋的石子儿地噗通跪了三回,右脸挨了四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为了角度不能换左脸,为了效果导演要真打——打到第四遍时她已经不得不重新上妆遮住脸上掌印,湘竹硬是咬牙扛了下来,四遍“主子饶命”喊得撕心裂肺刮拉松脆,极具戏剧效果,一套镜头拍完连导演都冲她竖了大拇指,化妆师更是贴心地拿来据说是女一号专用的消肿膏。

      “这么好看一张脸可要小心保护。”四十来岁的化妆师一边往她右颊抹药一边碎碎念,湘竹心思一转撒娇道,“阿姨我膝盖更疼,能不能抹点啊……”

      “膝盖又看不到,抹什么?”阿姨立刻拉长了脸,“年纪轻轻要知足!要感恩!”

      “是是是……”湘竹忙点头,就怕她一个不高兴连脸也不给抹了。

      许多许多年后,早已过了气的女二号在《艺术人生》中饱含深情地回忆,“十五岁的小囡囡,嫩得掐得出水,我哪里忍心打的呀,你知道金导是追求艺术的嘛,一遍不满意两遍,两遍不满意三遍,哎呀那个小脸红的咧,我老心疼的……”

      端的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湘竹拿了二十块钱酬劳,一看天色不早,来不及管偶像明星男一号要签名,拔腿就往东华门大街赶,跑回□□招待所的时候不多不少正好五点,莫子宁已经坐在大堂等她了。

      “晚上我们出去吃。”莫子宁弹了下她满头是汗的脑门,递过去一只手提袋,“给你半个小时洗澡换衣服,五点半下来。”

      湘竹拎着袋子飞奔回房,倒出袋子里的东西,不禁掩面低呼,“哦,买,嘎!”

      那竟是一条雪白的,有四层裙摆,每层都镶了精细花边,蓬松得像盛开的白玫瑰的连衣裙。

      衣领上别了一张卡片,上书一行漂亮的花体字——Happy Birthday Xiaozhu, Todd.

      十岁之前的每个生日她都会穿这样的公主裙和爹地妈咪阿嬷弟弟一起吹蜡烛许愿,到厦门后,它就只在回忆和梦境里出现过,多少个夏去秋来,白玫瑰开得再盛也终要凋落,连她自己都快忘了,乔湘竹曾有过那么花团锦簇的生活。

      火速洗完战斗澡,吹到半干的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露出饱满前额,再换上公主裙,镜中人踮起脚尖轻盈一转,确认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了,才拉开门走出去。

      一楼大堂,一朵会走路的白玫瑰落到莫子宁跟前,乖顺的屈膝礼后是自信的一扬脸,“怎么样?”

      莫子宁摸摸下巴,“还不错。”

      “好小气……”白玫瑰傲然旋身,眼看就要化为白蝴蝶翩翩飞远,背后忽然传来压着笑意的声音,“乔湘竹。”

      某人曲起右臂,手肘轻轻晃了晃。

      她想都没想就奔回他身边,左手穿过他右肘,以最淑女的姿态挽着他,脸上挂着不可一世的笑容,白狐一样优雅离去。

      这是专属于她的,十五周岁生日的夜晚。

      他们先在前门全聚德吃了顿烤鸭,然后直奔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剧场。原来莫子宁为两人北京之行安排的最后一项活动竟然是人艺保留剧目《雷雨》,夏淳执导,濮存昕、顾威、龚丽君主演,这是1997年国内话剧界最高水准的演出,也是湘竹第一次知道,真正的表演,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千二百人的话剧厅座无虚席,莫子宁许是从□□弄来的票,位置就在贵宾席后面,视野极佳。对这出中国话剧的扛鼎之作,湘竹当然不陌生,开戏没多久就陷入剧情不可自拔,莫子宁亦看得认真,第一幕结束时甚至舍不得站起来。

      奇怪的事发生在第三幕,在矛盾冲突至为激烈,剧情步步走向高潮的时刻,湘竹反觉身边的男人心有旁骛,开始还只是眼睛往斜前方瞄,后来整张脸都转过去了,舞台上周萍和四凤隔窗哭嚎,舞台下莫子宁大半心思都掉在了贵宾席。湘竹被他的反常弄得自己也分了心,轻扯他衣袖问道,“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有个人挺面熟,没事。”

      熟人?第二幕时他还正常,若有熟人,必是二三幕中场休息他起身再回来这一路上碰到的,可以莫子宁的性格,就算碰上江总书记他也会岿然不动,什么样的熟人能让他心神不定至此?湘竹强压好奇勉强看完全剧,起身时特意伸长脖子张望,惜乎人多影杂,莫子宁又像完全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随着人流目不斜视,笃定前行,湘竹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可疑人士,倒是莫子宁扣了她肩膀直接往前带,“走了。”

      “着什么急……”湘竹嘀咕一句,无意识地一转头,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却从没敢忘记的脸。

      潘若然。

      当然那不会是潘若然。五年前湘竹离开香港时乔太太就已年届三十,那扶着贵宾席中央的老者缓步走来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乔太太衣饰华贵扮相庄重如牡丹,那黄衫绿裙,长发披肩的女子怎么看都像山野间一株肆意开放的雏菊。

      如此迥异的气质,如此肖似的面容,这惊鸿一瞥连莫子宁都乱了心湖,十五岁的湘竹怎能若无其事,被莫子宁握住的手猛地一掀,人就要往回跑。

      “回来!”莫子宁动作比她更快,虎口一钳便将她拖了回去。

      “子宁叔,她是谁?!”

      “我不知道。”

      “不可能,你看了她那么久!”

      “我又没特异功能。”他是狐狸不是孙悟空,看再多眼也不能见人真身。湘竹语噎,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张酷似母亲的面容与自己擦肩而过,消失在话剧厅门口。莫子宁分明故意曲解了她的问题,在她看来,他会一反常态留意一个女子,就不可能对其来历背景毫不关心,湘竹冒冒失失冲上去,正好给了他一个接近的机会,可他现在不但拽住了自己,甚至微别过脸,像是不愿被她瞧见似的,持重清傲的莫子宁何曾这样躲闪过!

      就算不认识,她对他而言,也不可能是没有任何交集的路人。

      可任凭湘竹怎么软硬兼施,莫子宁都毫无所动,到最后冷冷一句话将她彻底打败,“就算那是若然本人,你能怎么样?!”

      是啊,她能怎么样,踉踉跄跄扑上去哭着喊妈咪,还是含冤悲愤地走到她面前问五年了为何你杳无音讯?

      相似争如不似,相见莫如错肩,莫非这便是他磐石心肠背后的用意,可他为她十五周岁生日精心准备的时候,可曾预见今天这一幕,可曾知道这千人中不经意的一眼,撕开的何止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阿寻,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亲生父母?”

      “想过,可是没有线索。”

      “怎么会没有线索,你姓钟,去当年那家医院查那段时间父亲姓钟的新生儿不就知道了?”

      “刚把我送到福利院的时候警察查过,几个姓钟的小孩都没问题,他们说我大概不是那家医院出生的,爸妈真要扔掉我,大概也不会在附近扔吧,走得远才安全。”

      “那就全市的医院一家家找。”

      “太多了,谁能查得过来。”

      “那你就这么放弃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呢。

      鼓浪屿东岸的礁石边,斜风轻语,细浪微言,一对少年男女并肩而坐,湘竹铺开油纸,把北京带回来的点心摆到钟寻跟前,驴打滚,豌豆黄,芸豆卷,软软糯糯,香香甜甜,两人你一块我一块默默吃着,微弱的咀嚼声接续了刚才沉闷而无奈的话题。不知过了多久,油纸上的点心只剩下一块,湘竹拍拍手上粉屑站起身,“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钟寻摇头,掌心托着芸豆卷递到湘竹跟前,“你吃吧,女生才爱吃甜食。”

      多乖的孩子,湘竹低头掩住笑,拉过他的手,就着少年骨节微现的手掌把那小小点心卷进嘴里。

      “阿寻,阿姐将来发达了,一定雇它一百个人,帮你把全厦门的医院都查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湘竹咽下最后一口芸豆卷,朝大海挥臂喊话,“阿寻,你信不信阿姐,一定能找到!”

      这一次,她没有等到钟寻点头。

      第一次,她自作主张的愿望,不是他私心深藏的梦想。

      “阿姐发达了,不先去香港吗?”

      “去那里干什么?”香江十年,厦门五年,幼时记忆在日日月月中淡去,鹭岛已比港岛更像故乡,“他们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没写过一封信,甚至连口信都没有一个,我早就不是乔家的小孩,不是潘若然的女儿了。”

      “你不想他们么?”

      “不想!”湘竹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不想,那些因为思念而彻夜难眠的日子,早已随着猎猎海风散入厦门港的万顷海涛,在这里她有同学,有老师,有闺蜜,有云池,有极敬极爱她的钟寻,有亦父亦师的子宁叔,她什么都不缺,十岁以后的她是另一个国度的公主。

      可是为什么,海风还是往眼里吹进了一粒沙。

      “阿姐,你哭了。”

      “胡说,你才哭了。”湘竹接过钟寻递来的手绢,捂在脸上闷声闷气地反驳,话没说完钟寻又把手绢抢了回去,裹在自己食指上一点一点按掉她眼角的泪花。

      “阿姐要尊重事实,你问我爸妈的事,我掉过一滴眼泪么?”极近的距离里,少年安慰的声音沙哑又醇和,那轻忽飘起的手绢一角,也不知是因为海风,还是他温热的呼吸,“阿姐,我生来就是孤儿,无所谓拥有,就无所谓失去,见不见得到,我不在乎。可你有爸爸妈妈,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也知道你的存在,我面对的只是遗憾,你面对的是失去。

      “所以,阿姐,难过就哭吧,为什么要忍。”

      湘竹将脸埋进他手心,肌肤与肌肤之间那薄薄的手绢顷刻透湿。

      “不过,要是有天你赶我走,我会哭得比你还厉害。”钟寻抽回手,紧紧按在她肩上,“乔家不是阿姐的唯一,可阿寻只有阿姐一个人。”

      “臭小子,别给我演琼瑶片。”湘竹抬起泪痕犹在的脸,又哭又笑地捶了他一拳,拳头还没离开他胸口,人已经被他紧紧压进怀里,单薄身板挡不住含沙的海风,她却第一次发现,这个她始终视之为弟弟的男孩,也有了男人一样主动和不容分说的力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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