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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主小妹 ...

  •   乔湘竹十岁之前过得像个公主。

      像其他富豪一样,她的家坐落于浅水湾海边坡地,俯瞰着香港岛南端这片浪细沙幼,寸土寸金的海滩,私家花园栽满百日青、白兰、高山榕和五月茶,花园外的私家小路蜿蜒而平整,两旁的夹竹桃,山松和黄桐永远郁郁葱葱。一支由保姆,厨师,司机和保镖构成的庞大队伍轮班伺候她和弟弟两个小孩,母亲还时常抱怨人手不够合用的工人愈来愈不好找。

      乔太太潘若然年轻时是港岛上流社会有名的美人——当然,现在也是。生下湘竹时她刚满十九岁,几年后再生贵子,儿女在侧,依然窈窕鲜嫩宛如二八少女,挽着湘竹出门,人人都爱明知故问一句乔太这是你妹妹呀,将她奉承得心花怒放,眼角眉梢更添风情。

      潘若然的丈夫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乔老爷子早逝,乔老太君只挂了个董事局主席的虚名,长天集团的大权早就放心交给了爱子乔远恒。十年来乔远恒兢兢业业,守成开疆,在潘家的助力下将长天王国打理得欣欣向荣。当年以一场世纪婚礼轰动港九的乔潘联姻,如今更以一家四口频频曝光的幸福画面羡煞众人,就连从小照顾湘竹的老保姆三姨都经常用潮州话笑咪咪地对她说,妹仔好福气呵。

      便是思想保守,免不了有些重男轻女的乔老太君,对这个粉妆玉砌的小孙女也是十分疼爱的。

      是以第一次见到那个姓莫的舞蹈老师时,湘竹完完全全没有想到,她的公主生涯会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而戛然停止。

      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一下这个据说叫Todd Mo的男人,管家领他去见潘若然时她正好从楼上下来,远远地瞥了一眼那道修长身影,目送他走进会客室,然后,她在乔家的日子,就没有然后了。

      一贯晚归的乔远恒那天破天荒回来得很早,和潘若然在书房谈了个通宵(当然她早就睡了,是三姨说的)。第二天,她被通知不必上学,直接去见乔老太君。老太太高深莫测地看了她半晌,只说了三个字,留不得。

      她问母亲奶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潘若然抱着她泪流满面,却不说话。她问三姨这是怎么回事,三姨惶恐又困惑地摆摆手说不知道。湘竹始终没看到父亲和弟弟,在乔家大宅后门送她上车的只得母亲一个人,从来都优雅高贵仪态万方的潘若然哭到脱力,三姨搀着母亲边号泣边追车跑的画面,就这么突兀而悲伤地印进了乔湘竹还不知道悲伤是何物的小脑袋里。

      两个保镖一前一后带她过了罗湖海关,将她交给Todd,转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直到这时湘竹才不得不正视这个残酷现实——乔家,不要她了。

      所有的淑女教育瞬间湮灭,她将书包往地上一扔,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央嚎啕大哭起来。

      路过的人们交头接耳,偷窥目光却丝毫打动不了她身边站得笔直的Todd。那男人就这么任她哭到喉咙肿痛声音嘶哑,不得不收声抹泪了,才没什么情绪地问,“可以走了?”

      “Todd这是怎么回事……”湘竹抽抽搭搭地抬头看他,个头悬殊,泪眼朦胧,除了隐隐约约的宽肩瘦腰,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会儿阴影压下,男人倾身像拎小鸡一样拎起她一条胳膊,另一手抄起地上的书包,大步往罗湖口岸外面走,“大陆都用中文名,以后不要叫我Todd。”

      “莫先生,莫先生你告诉我……”

      “我叫莫子宁,你的问题等上车再回答。”男人加快了脚步,“再晚就没有回厦门的车了。”

      傍晚时分,大巴驶出罗湖汽车站,披着晚霞向东北方向轰鸣而去。

      面对不停追问的乔湘竹,莫子宁没有回答,只交给她一封信,“你妈妈让我给你的。”

      信是母亲惯用的八行素笺,字也是熟悉的欧体钢笔字,可湘竹将那寥寥数语读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怀疑自己并没领会母亲真正的意思。

      “小竹,家逢突变,为保爹地,阿嬷,乔家和长天平安,不得已送你回大陆暂住,子宁叔叔是妈咪故友,今后他的话即是我的话,一切要听子宁叔叔安排,勿再任性胡为。在外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母若然。”

      乔家遭遇了什么突变,她又何德何能可保一家平安,该不明白的依旧不明白,这封信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给莫子宁的背书,也许无可奈何,也许迫不得已,无论哪一种可能性,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乔家和母亲将她推给了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推上了一条混沌不明的前路。

      浓重的机油味,芜杂的谈笑声,关窗臭气难闻,开窗尘土扑面,夜色下的国道无尽颠簸,狭小座位是她接下来十个小时仅有的活动空间,324国道上的旅程才刚刚开始,种种痛苦难耐已超过此前十年的总和,而十小时煎熬之后迎接她的又将是什么,她不知道。

      在她意识到之前,泪已经顺着被风吹得麻木的脸流淌了很远很远。

      眼泪若无人心疼,便是毫无意义的垃圾,湘竹拿出面巾纸仔细按掉满面泪花,雪白纸巾上立刻现出淡淡黄痕,她不由撇了撇嘴,看看窗外黢黑山林和荒凉国道,到底没直接把纸团扔出车外,而是小心折好,放回书包侧面的网兜,准备到了停靠点找垃圾桶扔掉。

      条件允许时,她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淑女。

      只是这散发着淡淡茉莉花香的纸巾,用一张少一张吧,在擦脸这件事上,周围这些灰头土脸的大陆人大多直接用手,或者衣襟,用一条淡蓝手绢的莫子宁已然是个奇葩。湘竹不禁回头去看身边这个莫名其妙就成了她监护人的年轻男子,这一转,正好和他的目光碰上。

      “看什么?”

      “没什么。”莫子宁很自然地把脸扭回去看着前方,“这次倒挺快。”

      是说这回没有哭个昏天黑地么……依然低沉悦耳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的语气,湘竹一时竟分辨不出这评价究竟算赞赏还是刻薄。

      她索性斜靠在座位上,偷眼打量起他。

      潘家盛产美人,在见惯了倾城绝色的湘竹看来,莫子宁这张面皮算不得出色,眉眼疏淡,薄唇修鼻,侧颜倒还清俊,正脸却古井沉水般不见表情,湘竹努力去回忆天色还亮时他的模样,依稀想起来,他的眸子似乎是琥珀色的。

      很浅的琥珀色,就像上好的白葡萄酒。

      “子宁……叔……”湘竹吞了下口水,艰难地叫出这个别扭的称呼,“你跟我妈咪怎么认识的?我从来没见过你。”

      “一次意外,偶然认识的,那时候她还没结婚。”

      “那你是香港人还是大陆人?”莫子宁的白话流利但略有口音,行为做派又和她眼见的大陆人不太一样,加之一开始他是以乔家大小姐新任舞蹈老师名义登的门,湘竹实在弄不清他的来历了。

      “半个香港人,半个大陆人吧。”他简短地回答,似乎不想多说这个话题,湘竹见他无意闲聊,很识趣地闭了嘴。渐渐地整个车厢都安静下来,四下里只剩下高低不一的鼾声,莫子宁靠着椅背斜搭双腿,微阖了眼看不出是真眠还是假寐。湘竹支着脑袋,壮起胆子上下端详他,教师的利落短发,舞者的挺拔身材,一件白衬衣,一条蓝仔裤,简简单单,清爽齐整,可惜衣料做工都一般——看得出来,这不是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

      母亲并没给她任何支票现金,估计以后衣食住行都得仰赖他,也不知他会不会苛待自己,湘竹既郁闷又忧心,小小眉心拧成一个结,怀着满腹心事,就这么摇来晃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年,乔湘竹十岁,香港回归还有五年。

      湘竹没来过大陆也知道那里比香港落后二十年,然而在杏围镇口跳下车的那一刻,湘竹相信,二十年前的香港定然不是这样。

      初夏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低矮土墙后的院落已纷纷吐出炊烟,开门开窗的吱呀,寒暄问早的嘈杂,鸡鸣狗吠,碗碟叮当。下了镇上唯一一条水泥路,脚下变成石板和沙土交错的小道,杂草从道旁水沟里生长出来,一直蔓延到她脚边,来不及蒸发的朝露打湿了她精致的米奇童鞋。

      沿着宅院之间的窄道走到底便是水塘和灌木林了,莫子宁终于在一座两层小楼前停下脚步,“到了,上二楼。”

      湘竹这才发现通往二楼的斜梯是开在外边的,不需经过一楼就可以直接进门。她一边撑着快颠散架的身子吭哧吭哧爬楼梯,一边好奇地问,“楼下是谁呀?”

      “发叔和发婶,姓许,回头带你见他们。”莫子宁头也不回地说,“二楼也是他们的,租给我了。”

      ……原来还是个无壳蜗牛,湘竹又默默撇了撇嘴。

      除开厨房和卫生间,二楼共有三间屋,莫子宁的卧室和练功房她都无心参观,抱着小书包一头扎进了分配给自己的房间——据说原本是许家的杂物间,莫子宁为她特意新租下的。有私人空间固然很好,可站在这堪堪八十平尺,还不如她衣帽间大的鸽子笼里,湘竹实在忍不住了,“子宁叔,没有空调吗?”

      “没有。”

      “电视呢……”

      “晚饭后去楼下看。”

      “鞋柜……”

      “两双鞋用什么鞋柜。”

      “镜子……”

      “这不是?”

      “我是说全身镜!出门前要照的!”

      “我练功房有。”

      好吧,其实不该说缺什么,而该说有什么——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只小号衣柜,一把折叠椅,犄角旮旯里的东西全搜罗起来,也不过一盏台灯一只暖瓶一柄镜子,这些,便是她现下拥有的一切家私了。

      莫子宁带她出卧室向左。

      “我会做饭,但不会照顾你口味,不喜欢吃可以自己做。”他指着和她卧室一样简单的厨房,“锅碗瓢盆随便用,用完清理干净恢复原状。”

      湘竹的厨艺约等于零,厨房如何她不关心,可没有冰箱,岂不是很多冷饮美食都无处存放……

      “我不用冰箱,这里也放不下,我建议你,”莫子宁看着她,“随吃随买。”

      她扭头出了厨房,第三次撇了撇嘴。

      “这是浴室,进去要换拖鞋。”莫子宁推开二楼走廊尽头的小门,湘竹站在门外,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压再压的期望值还是太高了——一道水泥槛隔出两尺空地勉强淋浴,旁边是同样材质的洗漱池,余下的面积是蹲坑。

      蹲坑……

      她出生以来除了参观棚户区,就再没见过蹲坑!

      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啊!

      然而悲剧远没有结束,她惊恐地发现这里没有任何热水器存在的迹象——连热水管都看不到,“子宁叔……冬天怎么办……”

      “我四季洗冷水,你可以在厨房烧了热水提到浴室。”

      湘竹忍着吐血的冲动走到淋浴区,用手比划了一下,浴桶是放不下的,浴缸就更不用说,面积所限,有多少钱不行,难道她真的只能像电视里那些内地农村小孩一样,用水瓢一勺一勺往身上浇水?

      她咬了咬牙,拧开花洒,试了下水温,倒不是很凉,离冬天还远,还有时间想办法。

      “自来水不太稳定,没水的时候就去楼后面打井水。”仿佛看出她的心思,莫子宁很是恶劣地又加上一句。

      “井水?!”湘竹哆嗦了一下,她只在古装片里见过井,那玩意只有一个作用——推活人进去,爬女鬼出来。

      “水塘的水脏,没自来水就只能用井水。”莫子宁将她带出浴室,指指走廊窗户外碧绿浑浊的水塘,“夏天蚊子多,晚上记得关纱窗。”

      话音刚落,一只寸半长的大蟑螂不知从哪扑楞到窗台上,啪地一声正落在湘竹面前。

      湘竹整个人猛地后退,走廊很窄,她直接撞在身后墙上,两只眼睛撞傻了似的直勾勾盯着那只六爪带翅膀的怪物大摇大摆爬下窗台溜达到墙外去,半天都没有回神。

      “你竟然没叫。”莫子宁多少有些意外。

      “我……我为什么要叫……”湘竹哆嗦着把自己从墙上剥下来,打死也不肯再靠近窗台一公分,明明腿都软了,嘴上却依旧强硬,“你以为,你以为我是那种看到虫子只会尖叫的女生?我……以前做过,做过昆虫标本的!”

      “哦?那下次看到要记得打死。”

      “你刚才为什么不打?”

      “怕吓着你。”

      “……子宁叔真好心。”湘竹磨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不客气。”他十分客气地回应。

      “二楼都看完了,子宁叔,我可以回房间了吗?还有些东西要收拾。”湘竹有气无力地问。

      “当然可以,你先休息,我去买早饭。”莫子宁将她送回鸽子笼,临走时忽然又回头,“井水很凉,你用井水洗澡就加点热水。”

      算你有良知,湘竹等他走出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看着屋里的石灰墙,红砖地,窗外的小树林,拖拉机,闻着楼下泔水车经过的气味,听着院中发叔发婶火星文般的闽南语,终于悲从中来,站在原地凄厉地嚎叫。

      “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公主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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