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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你说我若一个人会比较自由,我不懂你说什么 ,反正不会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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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一连待了五天。有一段忧伤缓慢的音乐环绕在我身边,我感到虚无缥缈,以及压迫胸膛的孤独寂寥。
我犹如一只振翅的虫子,在漆黑的森林里,漫无目的地在弥漫着泥土和树叶味道的空间里飞来飞去。我不断撞上树干,不断穿过树叶,我不断发出弱得可怜的声音。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撞不破黑暗,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间不过过过去了两个小时。这几天我无法彻底地睡眠,总是一直睁着眼睛,困意袭来便睡过一会儿,而后再醒来。睡去的时间像被偷走一般,既没有留下梦,也没有留下现实的真实感。就连我是否睡过我也感到怀疑。
窗口已经有光,在晨曦中,窗台上的白色风车显得干净纯白。尽管白色风车崭新得像刚刚从水里取出的玻璃球,甚至还晶莹闪烁,但是我知道,它身上沉淀的时间,像是从远古鸣响的钟声,深远而悠扬。它给我这样一种感觉,或者说,它曾经那样向我诉说过,只是我遗忘了。
我起床,穿好衣服,在卫生间认真地洗漱。然后进厨房,花了好些时间找到食材,认清调料,然后做了煎蛋,接着从坛子里取出泡菜切好,还打了两杯豆浆,给自己准备一杯牛奶。一切弄好后,才发现自己不会弄粥,于是匆忙下楼,在楼下的饭店买了三碗粥。
我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坐在了餐桌前。我走过去把粥放在桌上,坐下来。
一时无话,像前几天一样。我一直在踩着围绕在我周围的忧伤缓慢的节拍跳舞,沉默而小心。我不敢踏错一个舞步,我不敢随意变换舞姿。于是,母亲对我说的话没有回应,父亲的沉默变得凝重。而我,仍在踩着节拍,舞蹈,不敢踏错,不敢改变。
吃饭吧。母亲说。
我似乎听到韵律有了微弱的变化,我的舞步也随之变化。
怎么想起做饭呢?母亲说。
睡不着觉,也不想躺在床上。我说。
煎蛋好像没放盐吧。父亲突然说道。
啊,忘了。
不淡嘛。母亲说。
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吃咸一点的东西。父亲故作抱怨地说。
爱吃不吃,不吃全给我。
谁说不吃了。说着父亲往嘴里塞进一大块,结果被噎得皱起了眉,我和母亲笑出了声。
围绕身旁的音调从原来埋在心底的微弱的低吟开始一点点升高,声音开始颤动心脏,不甘局限在内心深处。然后,那些夹杂着所有委屈,内疚,自责,悔恨与害怕的复杂感情,统统释放出来,飘着摇着变成都能听见与感悟的声音。
我停下舞步,发现那缓慢与忧伤的旋律已经消失不见,就如在起雾的早晨,太阳突现,整个世界开始变得澄澈清晰。此刻,围绕在我身边的声音,唯有父母的说话声以及我们的笑声。
时间差不多了,今天我早点出门了。父亲吃完饭便开始收拾好包,朝门口走去。
那个,我想有些话我还是要对你们说。我拉住父亲的背影,说道。
父亲和母亲看着我。
舞步终了,灯光聚焦,我似乎感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句话我一直想说,我一直想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是我却一直难以开口。我伤害了自己,我伤害了你们。对不起。
帷幕拉上,灯光暗淡,掌声还在蔓延。
别说多余的话了,准备好什么时候去学校吧。父亲说着,母亲捂着嘴微笑着。所有东西似乎被清新的早晨洗过一般,有着淡淡的青草香味和沁入心脾的舒适。
父亲走出家门,我当然不会知道,这几天父亲早早出门都是去了我的学校,向校长低声下气,替我求情。
中午我终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我安心地闭上眼睛,脑袋开始混沌一团,就像某个未知的地方伸出了无数的触手,那些触手抓住我,把我一点一点拖进那个世界,那个名叫梦境的世界。
可我不会知道,我早已不会做梦,我所有的梦境,都那么真实。
当我睁开眼睛时,天花板上一片白色涌入我的眼中,冲淡了意识,似乎我的整个脑袋都被粉刷成白色,那种看得见却又抓不住的白色。我呆呆地躺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出了大量的汗,但我不能移动,我的关节僵硬,就像锈迹斑斑的铁棒,稍一用力便会成为粉碎。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飞转,冲撞着我的皮肤和毛孔。它们忽快忽慢,甚至在我耳旁发出声响。一幕一幕影像不加停留地从我脑袋里快速闪过,变成失真的模糊斑点,但是色彩与震撼仍旧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欲起身,可我怎么也做不到,大概是我的身体在保护我自己,让我拥有此刻片刻的宁静。
五分钟,十分钟,或许更久,我恢复意识,身体能够自由移动,我发疯似的跳下床,大步朝父母的卧室奔去,就像从深深的水底挣扎出水面,我唯一做的就是疯狂地大口呼吸。
父母都已出门,房间里飘着空荡荡的香水味道。我拉开橱子,从里面取出相册,相册又大又厚,那拉拽我手臂的力量,我知道那是沉淀过去的回忆的重量。
自从我忘却所有之后,我再没有翻过这本相册。
为什么呢?大概我觉得我在它面前不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而至于我真正的样子,我却畏惧了解。所有我妄图不变的东西,其实在静静悄悄中,都已变化。
我坐在床弦上,开始一页页翻看相册。我不知道这到底会有什么意义,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是我心底一直在期待什么,我不断跳动的强劲的心这么告诉我,我在期待什么。
前面几页,都是我一两岁的时候。我睡在婴儿床上的时候,我满一百天的时候,我一周岁抓周的时候,每张照片都有母亲在一旁温柔地笑着,这段记忆即便是我没有失却我大概也不会记得。我快速翻过几页,然后我看见了,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我,那个一直出现在梦中的我,那个我坐在幼儿园的地毯上,举着手里的玩具对着镜头笑,旁边年轻的女老师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
我压抑心底猛然上窜的情愫继续向后面翻,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小女孩,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出现在我梦里,给我积木,教我叠纸的小女孩,出现在了相片上。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满足地微笑,而我撅着嘴,一副委屈的表情,在我们的面前,是一大堆在茶几上的白色叠纸,其中一个漂亮的白色风车显得突出显眼。
有什么出现在我意识的边缘,我努力抓住,却抓住一把随风而散的细沙,细沙从我指间流走,消失在空气中,而我的掌心,留下了细密而温暖的触感。
我知道,那个女孩就是魏雨薇。我也知道,所有我的梦境,都是我过去的记忆。
我慢慢往后翻看,目光游离在这些被定格下来的时间片段上,却怎么也回想不起那时的一丁点情景。这些相片告诉我我曾经这么存在过,而至于如何存在过,它会通过另一种形式告知我,那种形式就是梦。
在我之后的每次生日,我和父母以及魏雨薇都被定格在了相片上。我们围坐在餐桌旁,桌子上的奶油蛋糕显得香浓可口。魏雨薇总是用手勾住我的脖子,冲着镜头咧着嘴笑,而我在她面前总是委屈地撅着嘴。大概我又在什么地方输给了她,她放在我这里的白色风车我依然在替她保管着,我在等着一天它真正属于我的时候——相片上的我的眼神是这么告诉我的——不甘,兴奋,挑战以及极力压制的爱慕,多少年后一点也没有改变。
相册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终止了。那最后一张相片上,依旧是父母,我和魏雨薇围坐在餐桌旁,桌上的生日蛋糕依旧可口。而我高举着纯白漂亮的白色风车,满足地笑着,那个撅着嘴,脸上满是不服的却变成了魏雨薇。
他们不会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合上相册,躺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便感觉有泪从眼角滑落,一条细细的冰凉的泪痕爬过我的脸颊,然后我回想起刚刚那个让我忌惮的梦境,或者说是我的记忆更为准确。
哈哈,这个终于属于我了,可让我盼了十年了。我故作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个白色风车对魏雨薇说道,她坐在沙发上不服的表情让我感到很满足。
不过是个风车而已,瞧把你高兴的。你还是你那个爱哭鬼,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魏雨薇嘟着嘴气鼓鼓地说道。
你知道最要的不是这个风车,而是我终于赢了你一回。
不过是你凑巧了,再给我点时间,我打得肯定比你好。
还说,教了你这么久,你还是不行,台球也是要看天分的,我有,你没有。我继续满足地挖苦她。
我迟早要拿回来。
那好啊,等你哪天能打败我了,我就亲手奉上。
那你可要做好准备了哦。
随时奉陪。我说。
在此之前这一段漫长却又不漫长,短暂却又不短暂的时光中,我和她就是这样不断对抗着,我们总是这样乐此不疲,我们用这种方式来冲淡我们在一起的其他感觉。至于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有在我们都开始独自一人时,没有对抗,没有打闹,然后我们知道,我对于她,她对于我的重要。那种感觉就好像,踩空云层跌落的天使,在夜幕中看到了明亮的月亮,月光照在饱满的羽翼上,羽翼也泛出清冷的光。
好了,别闹了,吃饭了。母亲吆喝道。然后我们乖乖围着餐桌,像往常一样准备拍照。我举起已经属于我的白色风车,恨不能顶到天花板上。我余光里是魏雨薇一张微笑着的可爱的脸。她的视线越过餐桌,越过镜头,聚焦在空气中的某一点。在那里我看不出有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在笑,就如我此刻急剧膨胀的内心。
三,二,一。画面定格,留下来的记忆永远是这般充满着欢笑。
当所有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道发展,可谁也不会料到,那随着发展而产生的微小的变化,就像历史长河中一点一点不断进化演变的特征,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这变化,但是彼时我们却不再是曾经的模样。
过生日就得有蛋糕啊,没有蛋糕的生日就不是生日了。魏雨薇一边往嘴里送着蛋糕一边说话,她的嘴角沾上了奶油。
别为自己贪吃找借口。
那你别吃。
那我不吃。
哼,那都给我。
哼,那都给你。
我看到魏雨薇一脸受气的样子就忍不住好笑,我端起自己的蛋糕,做出恭敬的样子递给她,在她想接住的时候我绕过她的手,把蛋糕抹在了她的脸上。奶油沾在她的脸颊上,刘海上。她一副气鼓鼓又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我的这一行为会导致什么,那就是我也遭受到她的攻击。我的身上,脸上也沾满奶油。最后连我的父母都不能幸免,蛋糕撞上桌子,跌落地面,整个一副狼狈的景象。
我站在餐桌旁,脸颊两侧全是奶油的香味与冰凉,我拿着一块蛋糕准备丢向魏雨薇,却发现她已经跳到了我身边,就像出于本能保护自己一般,她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推了我。
我后退了一步,而这后退的一步,让我一直后退了十几年。
我踩上了地板上的蛋糕,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我朝后重重摔去,而我也像出于本能一般伸手想抓住什么,我抓住了魏雨薇的肩膀,她也开始失去平衡,朝餐桌跌倒。在我身后迎接我的是厚厚的墙壁,我的后脑撞了上去。我听到了骇人的一声闷响,然后我的意识开始消散。在我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了父母惊恐的脸,魏雨薇痛苦扭曲的脸,以及她因为撞上椅子的棱角而扭曲变形的膝盖。
我眼前一黑,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去。
睁开眼睛,相册还在我怀里。我望向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一片欲暗的模糊。我在不知所措之中,再次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