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xiaolv

1、清道夫

　　清道夫

　　年少轻狂时的旅行，在黄河的源头遇到了他，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个叫做石岩的人。不知道现在他是死去了还是仍然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独自生存着。但至少他已经让这一切永远的烙在了我的灵魂上——荆棘，杂草，河水，破船都在那萋萋的土地上静静的沉睡着，勇者孤独的重复自己选择的道路。

　　我不知道是什么困住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满心的茫然和狂乱。
　　高三毕业，我失去了方向。这只是一种虚弱的迷茫而已，可是我再也难以继续忍受。
　　我没有面对崩塌，没有破碎。我只是一个人在没有人住的空房中来来回回的走，我拉下了所有的窗帘，遮住光亮。抽烟，不停的抽烟，没有任何的目的，整个的房间中烟雾缭绕，没有一丝纯净的空气。
　　我抱紧双臂，昂起头，发现我再也找不到呼吸的空间。于是，我站起来拉开了隔绝的门，刺目的阳光让我感到晕眩，窒息却仍然没有任何的缓解。流连于街道，却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呆立在人潮中的木偶。看着周围跃动的生命偏偏无法移动自己，无法融入其中。
　　不想被自己吞噬。我想，我应该离开了。
　　我说要出去旅游，可是我只带了单程车票。跟随火车的颠簸，一路来到了甘肃——长久以来梦想到达的地方。广袤而空旷，黄沙污染了空气，掩埋了其它的色彩，黯淡单调如同我的生命的色彩。
　　我想去黄河的源头，想站在起源的地方感受母亲河。
　　运气不错的，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到达的是否就是黄河的真正的源头。
　　我只是顺流而上，用一切可以的方法顺流而上，车，船，最后是自己的双脚。渐渐的远离了人烟，渐渐的透支了自己的体力耗尽了自己的食物，于是渐渐的我感觉到一切就快结束了。可是我的路还没有走完，我还没有能够到达我的目的地，我仍然呼吸不到纯净的空气，所以只能不停的向前，只能如此。是心灵的召唤。
　　最终，我仍然停下了脚步，无能为力的倒在了伟大母亲河的脚边。在黑暗到来的前一刻我好像终于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呢喃。仿佛被拥抱的感觉。

　　我醒了，很快的。在长长的汽笛声里。
　　昏黄的灯光，木质的房间，桌椅参差的斜影交错着，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我意识到这是船舱里。我怔怔的坐了很久，脑子拒绝思考。不知道是多长时间以后，船停了下来，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走向这里。我的心里没有什么惊慌，几乎连好奇也没有，只是等待着。走进来的是一个黝黑的男人，他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晚上在这休息吧。”然后就转身出去了。很快，我都没有能够看清他的模样，只觉得是坚毅的轮廓，说话有些生硬。他应该是来看看我是否醒了的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见过他一面后，我的心里感觉很安宁，不再被追逐逼迫着不能停止了，于是很轻易的又沉沉的睡着了。
　　等我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阳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缠绕着朦胧的雾气。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我饿了。”我站到甲板上对他说。
　　“后舱有些吃的，你自己找看看吧。”
　　他没有回头看我，自己专注的在驾船，语气仍是那么生硬。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我发现他其实是个英俊的男人，不过脸上刻瞒了岁月风霜的痕迹，皮肤粗糙而晦暗，但是眼神却是清亮而犀利。
　　我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去后舱找了些干面包，味道有点怪，让我失去了胃口。回到房间里，我一直都在写一些凌乱的东西，没有什么目的的写着。大概中午的时候，船停了下来 ，一会他端了两盘菜和米饭进来，放在桌上示意我一起吃。这个看似粗旷的男人有着难得的细心和体贴。
　　“谢谢！”
　　我说得有些突然，而他也愣住了。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问道。“
　　石岩。”
　　“我叫飞”我一反常态的热情的介绍了自己，我觉得等他自己问出口更难。
　　这时候一直低着头的他竟抬起头来了，“飞翔的飞吧？”仍然是怪异生硬的声音，而表情竟破碎得有些象揉皱的纸突然又被人用力揉了两下。不过我仍听出他并没有打算要我的回答，仿佛他所说的就是事实。
　　“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呢。”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安静的吃着饭，谁都没有多说些什么，直到我吃完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应该说这是我等了很久的问题，也思考了很长的时间了，可是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也不知道。”这是实话。
　　“是自己倒下的？”
　　“不，是没有能力再走下去了 。”
　　“那想去哪呢？”
　　“我在寻找黄河的源头。”
　　“ 找到后呢？”
　　“不知道，我没有想过，只想先找到罢了，而且我也还没有找到就失去了寻找的力量。”
　　“或许你已经找到了。”
　　“真的？这里吗？”
　　“这里已经不是了，在我捡到你的地方，至少我认为那可以算是了。”
　　“哦。”我笑了，因为我其实有一种直觉感觉到我已经到达了，所以在我倒下是我的心感觉到的是安宁，我的脸上带着微笑。
　　“然后呢？”石岩继续问道“现在你想要干什么呢？”
　　我又在笑了，以前我身边的人都说我是个表情严肃的人，笑得太少，最近我却是总在笑呢，我只想笑，也只能笑而已。
　　石岩并没有追问我的答案，我想他想要的本就不是答案吧，他只是希望我能够直面的去寻找答案。可是我的答案在哪里呢？我离开了家，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房间和空间，走了那么远的距离，可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没有找到一方纯净的空气，仍然看不见彩色的生活。
　　我从来都想要逃离，从来都只是想着要到达的地方。此刻被问道的问题我想过无数次，无数次，但是我从来不追问自己要答案，因为我不想听，不想看见那么懦弱的自己。
　　“逃。”
　　“还要继续逃啊？究竟在害怕什么呢，逃到了这里还想继续逃？”
　　“我没有害怕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样生活下去，我能想得到的只有逃而已了。”
　　“哦，是吗？”
　　“恩。”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了，他连看都不曾再多看我一眼，吃完饭就出去了。只留下了一场怪异的谈话，他僵硬的声音，我惶惑的答案。
　　只是在他离开的一瞬间我有挽留的意愿，在风从他的身边穿过吹到我身上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闻到了新鲜的空气，甜蜜而且清香。可惜只是一瞬间而已，于是我甚至怀疑那只是我的渴求引起的幻觉而已，但是后来我知道了那并不是幻觉，是我的心灵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光明 。那就是所谓的希望的方向。

　　就这样航行了两天，我们俩没有再说太多的话，只是一味的沉默着，沉默着，我想他是不想再对我说什么，一直以来有多少人对我死心了，这是我难以逃离的，即使我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在黄河的源头，在孕育了整个民族的母亲的怀抱里也改变不了。
　　然后，我们上岸了，记得当时我以为石岩是要赶我走了，我只是默默的下了船，挎着我那个破烂了的旅行包漠然的往前走，却突然发现他也跟下来了，把船停在了那儿。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只记得我笑了，然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走着。我想要知道他要让我看见、让我去到的究竟是什么样地方。
　　最后，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幢小木屋，洒满了从树叶的缝隙里透出来点点阳光，颇有些童话的色彩。让我片刻沉醉。不过推开门时的吱呀声刺耳且清晰，我知道这不是小矮人的家。门口就结了蜘蛛网，房间里的东西也很少，一张床，一张小桌，简陋而盖满了灰尘。
　　“今晚我们就住在这里了。”撂下这么句话后，石岩就放下东西开始收拾起屋子来了，我也帮忙。很快房间里的景象就焕然一新了，家具擦过后，散发出一股木的独特清香。
　　到了入夜的时候，石岩已经在房间的一角堆了很多的木材，并生起了火，架起的水壶嘟嘟的冒着热气，让房间里一下就充满了人的气息。而他也一直都带着他那一成不变的表情。
　　其实我一直都好奇为什么他说话时语气那么诡异，换个表情就像要把脸撕了似的。就如同此刻，他怔怔的坐在那里出神，让我觉得他可以一直这样，这样到化身为石。
　　他在火堆旁边和衣而睡，我也很快就睡着了。我在他的身边让我安心，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还是个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人，可我从心底里信任他，总是可以很轻易的对他说出我最真实的心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对他伸出了求助之手了。只是我也不知道想要他帮我什么。

　　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阳光从打开的窗子里射进来，但却因为有树的过滤而并不会太刺目，蓬勃而柔和的感觉。石岩给我留了张字条自己走了。他的字扭曲着，有些像小学生写的。但是我没有什么好奇心了，发现自己被扔在这里一个人让我心里有很多的失望，虽然心里总是隐隐的觉得石岩不会真的丢弃我不管的，我应该相信他，何况他还为我准备好了在这里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然而人的心从来都不是纯粹理智的。
　　不过，这样的生活不正是我想要的吗？远离那些让我的心抽痛的人和现实。
　　不愁吃喝，入夜则生火，我一天一天的过着，一天一天的过着，直到某天我已经彻底的忘记我来到这里有多长的时间了，一天和一百天都是一个样。
　　我越来越等不及太阳的升起，愈来愈感觉生活无聊而时光难耐，像这样一个人孤单的生活，即便是秀色可餐、风景宜人也是难熬。我惶惑的过着，这应该是我想要的，我习惯的孤单啊，孤单的自己生活，为什么此刻会觉得多一刻都难以忍受。
　　我又开始做梦了，做那些做了很多年的梦，从我踏上旅程开始就不再做的梦，而现在我又被梦魇纠缠了。每次半夜从恶梦中醒来，我总是在大声的尖叫，我期待和祈求着哪怕是极其微弱的一点回应，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看见清冷的月光从窗缝里静静的透进来，惨白一片。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究竟是因为什么会被这样的梦惊扰，只是一直与它们为伴。它们让我难受，让我无可逃避，却又只能不停的逃避逃避，到无路可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成不变的梦，又总是让我害怕到无法自已。每次一睡着，就陷入无边的黑暗，而我真的是那么那么的害怕黑暗。我只能奔跑，奔跑，用尽所有力气的奔跑，不停的奔跑。黑暗中没有方向，所以我也根本没有目的地，没有奔跑的理由，这样的筋疲力尽只是一种安慰，安慰着无措的自己，安慰着无力承担的心。跑到跌倒，挣扎着站起来，跑到跌倒再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徒劳的挣扎，挣扎到在没有任何挣扎的力量。然后静静的躺着，躺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再怎么害怕和恐惧也只有无能为力的忍受，尽情的品味绝望的滋味，等待终结。
　　在那种时刻，我从来都没有思考的能力，我只懂去感受。而那些感觉也真的清晰的渗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渗入心底，发凉。可是，即使绝望，也仍期待有光出现，有人出现。我的绝望是对自己的绝望，没有办法再改变什么，但是我不甘心放弃生命，不甘心就这样在黑暗中沉寂到消失，所以我只能期待，只能祈祷，把希望寄托到了别人的身上，可是，这样的希望真的可以算是一种希望吗，我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也一次又一次给了否定的回答，然而，那又怎样，我仍然会想要有人出现，想要获得救赎。这或许就是人无法摆脱的本能吧，我这样的安慰着自己。
　　我总是能够看见父母的影像，其实眼前的影子是那么的模糊，一点点的光能够映出身形的轮廓就已经勉强，可是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走过来了，看不清脸更看不到表情，只看到慢慢的向我走过来了。我伸出了手，尽管从第一次之后我就一再的对自己说不要，说没有用的，但仍然是伸出了求救的手，我放弃不了这仅有的机会，也放弃不了我的生我养我的父母，尽管不是他们教会我生，但是毕竟是他们让我生在了这个世界上，更是我存在的唯一的证明。可是，他们不会看到我的，我知道他们不会看到我的，因为这样已经重复了几千次，几万次了，可是我仍然期待有一次的例外，他们带我离开这无边的孤独和黑暗。所以，无法自已的伸出了手，无法自已的哭着，叫着，喊着……然后，他们走到了我的身边，我听见母亲的哭泣，为了她可怜的孩子，可是那不是我，那早就不是我了，她们专注的看着，悲伤的哭泣着，可是那早就不是我了，不知他们是否也曾察觉。他们就在我的身边了，仿佛伸手可及，可是隔离着我们的是鸿沟，那是即使我有纵身而下，粉身碎骨的决心也没有办法越过的鸿沟，无影无形，却又真实的存在。
　　“他们看不见我的，不论我怎样的挣扎。”我的心里，我的脑海里都在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让我悲伤，，但是我仍然尽力的呼喊着。只是我早已经不知道自己呼喊的是什么内容了。
　　父母终于还是走过了我的身边，慢慢的越走越远，和来时一样的走了，一样的路，即使哭了，仍然同样的走着，直到身形也终于没入了黑暗，带走短暂而微弱的光亮。
　　而我呢，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其实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自己安静了下来，因为我没有动作的力量，而我的耳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死寂的无声。我安静的躺在那里，突然也不觉得有多少的害怕，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了的样子。我笑了起来，淡淡的微笑挂在了我的脸上，我想有很多的事情真的是勉强不得的，如我刚才的勉强只是累了自己的身，伤了自己的心，不属于我的就是不属于我的，不会改变。
　　所以呢，只有安宁的躺在这里，放弃奢望，因为那只是奢望而已。
　　所以呢，只有安宁的躺在这里，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在难耐的黑暗和无声中等待没顶。
　　我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长，我知道我的眼泪曾安静的爬满了我整个的脸庞，我不知道那些眼泪究竟是为什么而流，因为我自己并没有哭泣的意愿，我只在伤心时流泪，那是为了让自己少一些伤心，有很多时候人的眼泪是为了自我哀怜，想着自己是多么的不幸而流泪，可以放弃很多的责任而仍能宽恕自己，不过我只是伤心的哭泣而已，只是因为这样的一种情感而已 。
　　体会着某一种安宁，就这样安静的停止在这个无声的黑暗世界中，不停不停的流着泪，没有意识的泪流不止，可是时间没有停止，只是体会不到它的流动，慢慢的，慢慢的，只是慢慢的觉得心里空了好大好大一块，空得心痛难忍了，痛！痛！痛……
　　总是在这样的一种痛中醒来，沉寂中的因为空而感觉紧缩的痛。多少年了呢 ，多少年被这样的梦困扰着，每次我梦醒时总是在尖叫，因为那难以忍受的痛，不是强烈，却那么沉重的压抑着，仿佛不大声的叫喊就会直接被紧紧裹住失去呼吸了。
　　从我踏上旅途开始我就不再做这个梦了，归宁，我给了自己一份执着，我相信母亲河会给我抚慰，所以从我开始寻找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再做这个梦，在疲累麻木的夜里沉睡，在沉睡里忘却。
　　既然只是忘却那么就不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既然只是忘却那么就注定了必定有记起的一天，但是我却傻傻的忘记了曾经的梦魇，于是当他重新降临的时候我猝不及防，沉沦在那片无声的黑色中，怔怔的仿佛醒不过来了，怔怔的再也分不出梦和现实。
　　嗓子快被撕裂一般的疼痛着，可是我感谢这样的疼痛，我终于感觉到了自己，慢慢的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尖锐而绝望的叫声。我看到了月亮的光亮，我了解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可是梦里面的感受是那么的清晰，我那么真实的感受着那份无奈，那份被舍弃的伤痛，甚至痛到麻木的感觉。一如这么多年以来的自己，究竟是梦掩盖了现实还是现实渗进了梦里了呢。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不只是厌倦而已，而是再也没有办法坚持下去，再没有办法忍受了，如果不离开我只有疯狂或者死亡。
　　所以我逃离，从很久以前逃离了我的家庭，然后逃离了我居住的房间，逃离了我居住的城市，逃离了总是让我无所适从的人群。直到现在逃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可是我仍然没有能够逃离这样的梦魇，这不是什么恐怖的梦吧，但是对于我而言，这是它就是诅咒，是对我命运的宣告。
　　我害怕了。
　　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是不是应该投入到母亲的怀抱呢？
　　是不是那才是唯一的摆脱的途径呢？
　　我不知道。
　　可是我选择了活着，没有理由的选择了活下去。
　　一次又一次的睡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尖叫着惊醒，我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可是没有拯救的能力。懵懵懂懂的过着，我已经真的不知道自己过了多长的时间了，在这个丛林中的小木屋里。我害怕黑夜的来临，我睡得越来越少，可是总有疲惫的睡着的时候，所以梦一直都在继续，没有片刻的停歇。
　　终于在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离开了那个小木屋。
　　我的脚步是虚浮的，因为连日的消耗，但是我坚持走着。我的离开不是决定，我所做的只是出于本能，求生的本能，我看着那透过窗子映在地上的惨白的月光，仿佛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丑陋而没有半点的生气。我讨厌那样的自己，讨厌那样的脸，所以我不要看，我不要再在这里看着这里不论我怎样的哭泣，怎样的呼喊都不会有人回应，跟梦里是那样的相似，宣告，宣告着我孤独寂寥的人生，宣告着不被需要的自己。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了床上，映入眼里的是最熟悉不过的景物，简陋的小木屋，仍然是夜里，屋里燃起了火堆，照出一室的昏黄 ，也带来了一室的温暖。虽然屋里没有别人，但我直觉的知道石岩回来了。
　　我没有尖叫，因为我不是从睡梦中醒过来，而是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我记得我昏倒前不停的走着，走着，走到失去知觉，我记得那刻骨的恐慌和绝望的决然。然而此刻我却觉得安然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此刻我所感受到的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没有过的一种安宁，一种我以为今生都将与我无缘了的安宁。
　　究竟是什么撩拨了我的心，是什么引领了我？
　　我不知道，我也不曾去思考，我只是沉睡，安然的沉睡，嘴角挂起淡淡的微笑。
　　再醒来是被石岩叫醒的，外面的天色已经很亮，他说我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叫我起来吃东西。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端在手里的一碗白米粥，还冒着诱人的热气。我吃得很匆忙，因为我的确是很饿了，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真正的食物的感觉，属于生命的食物的感觉，感觉到了属于人的生命的气息。
　　仿佛期盼了很久，或者说恍如隔世。
　　吃完后，我就坐在床上，火上架了个小锅，里面腾腾的冒着热气，石岩很专注的盯着。我静静的看着他，火光忽明忽暗的映在他的身上，刚毅的轮廓，我只觉得——温馨。
　　很长时间没有用到过的一个词。一直以来，我的眼过滤掉了很多东西，因为我的心总是忘不掉自己，忘不了刺痛，所以我不堪。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了这个词，但是现在就这样平静的，我又想起来了。我感觉心上有一种针扎的刺痛，但这种痛让我兴奋，因为伤口那里流出了滚烫的热血，热到心底，使冰冻的心也仿佛缓缓的开始了跳动。
　　就是这样平静的。
　　我想我要的从来就不多，只是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想要什么。
　　所以我从很久以前就在暗夜中迷失，在无止境的逃离中变得麻木和绝望。

　　安静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然后石岩好像是发现了我再看他。没有回头，很轻的声音问道：“不休息再看什么呢？”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流畅的很多，低沉的声线听起来很有安全感。
　　“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吗？”
　　“没什么可看的。”
　　他不再说话，不过嘴角有些细微的抽动，其实真的是怪异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在笑，我能够感受到他的笑意，而且那是一种久违的开怀。于是，我也淡淡的笑了，挂着浅笑直到再次进入梦乡，我是真的累了，想要更多的休息。

　　还是那个梦，还是那样的泪流满面，仍然是无声的黑暗，而我依然心如死灰。我没有挣脱的能力，对于这梦也对于命运，如同梦境中一样，只能麻痹自己的感觉，绝望的等待终结。
　　突然，我感觉到了身体被摇晃，听到了急切的呼唤声，低沉的男人的声音，绝对不会是父亲。可是既然不是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带我出去，那还能有什么人呢？我没有印象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啊。
　　尽管疑惑，但是我还是努力的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我必须睁开眼看到这个人是谁，否则我不会甘心沉睡。
　　石岩，我醒过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他焦急的脸，是他在呼唤我，是他在等待和期盼着我苏醒。
　　我很高兴。
　　我醒过来了。
　　我对他笑了，笑得很轻松。
　　“怎么了？”石岩问话的时候显然还在担心。
　　我说不出什么话，这是第一次从梦里醒过来有人守在身边，第一次在别人的呼喊声中醒来，所以我无法反应。在我的记忆里有的只是声嘶力竭的尖叫和无尽的无声，是孤独的黑夜里无边的恐惧和沉沦的绝望。
　　石岩看我的眼睛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焦距，一片空白。于是紧紧的抱住了我，对我说道：“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呢。”
　　他抱我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把我融进他的体内，我感到喘不过气来，于是我慢慢的清醒了，我没有挣开，有很多的东西让我不愿意离开，让我宁愿就这样在他的怀里窒息。
　　但是石岩发现了我的异样，他推开我，用双手抓着我的肩，吼道：“看着我！别怕了，看着我！”
　　猛烈的摇晃。
　　终于我可以集中我的意识，可以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石岩沧桑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布满了焦虑。
　　伸出手，我摸到了那张脸，粗糙的手感。
　　然后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就这样伸着手站在那里，不停的流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以后，石岩抓着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另一只手擦我的眼泪，恢复轻柔的说：“别哭了，乖了。”
　　我多少年不曾听到这样的话了，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这样被哄着的印象，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地方，从这样的人的嘴里，我听到了。可是感觉不到宠爱了，我的心已经被酸酸的感觉充满了，满到没有一丝的空隙。
　　我飞快的拨掉他的手，然后蹲下，把自己的脸埋进膝盖，用自己的手抱紧自己的身体，很用力的哭泣，泪如泉涌，感觉到难以呼吸，却又那么真实的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能困在自己的静默里哭泣，不知如何的诉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的哭泣，只是心里的酸蔓延到鼻子，蔓延到眼眶，蔓延到嗓子，全部都发酸，我必须这样的哭泣，才能让自己挣脱。
　　挣脱漫无边际的酥麻。
　　到无力。
　　时间过去了，我哭到哭不出来，于是终于停止了。石岩一直在身边陪伴着我。
　　我尝试站起来，却发觉自己已经完全的脱力。这时候，石岩很温柔的把我抱了起来，让我在他温暖的胸膛里等着长久蹲着后的眩晕过去，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我脸上干涸的泪痕，在我的耳边不停的喃喃的说着：“好了，乖孩子，真是个乖孩子。”
　　疲累的我在他的低语中慢慢的又睡了过去，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见到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片空无一物的耀眼的白。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睡眠，纯粹的睡眠，醒来时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仍然被石岩拥在他的怀里，他抱着我躺在床上，锐利的目光里透出温柔的光芒，我听得到他的心跳。
　　“醒了么？”他的发音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了，虽然仍有一点怪异，之前我忽略过，现在平静下来才又注意到了，也愈发的觉得之中透出的低沉的磁性奇迹般的让我心安。
　　“恩。”
　　“还好吗感觉？眼睛都肿了。”
　　“还好。”想起之前哭到脱力，我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反而觉得很释然，我早就想要一次如此的发泄的机会，这样我的心才能勉强从崩溃的悬崖边回来一点。
　　“饿了吧，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恩。”
　　石岩下了床就忙开了，重新支起锅，等着食物热。他的背影算不得挺拔了，削瘦的肩膀透露出了生活的打磨，但是我看得出他的身影里透出的坚强与执着。
　　“谢谢！”我说的声音并不高，他也只是自己忙着，但是我知道他听到了，也知道我在感谢什么。
　　我就是这样的相信着。

　　“明天我就回船上去了。”在我吃完饭后石岩说道。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说得很急迫，没有片刻得犹豫。石岩却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用他锐利的眼神盯着我。
　　“我是一定要回船上去的，我必须在那里生存。”
　　“恩，我理解。”我却是理解，寄托生命的生活方式，离开了就无法继续。“带我一起，我希望和你一起生活。”
　　“其实孤独也是我生活的内容。”石岩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只是平静的陈述。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知道自己被拒绝了。他之前救我，此刻照顾我就都已经是他生活外的困扰了。
　　但是我仍然看着他的眼睛，没有退缩，我在请求，这是我求生的请求，我不想放弃，如同梦中的哭求叫喊。
　　“回去好吗？”
　　“不。”我的回答非常的坚决，没有半分转还的余地。
　　在我的心里我知道石岩完全有拒绝我的权利，我从来不是他的责任，但是我也相信他会答应我，他已经救过我一次。
　　“好吧。”石岩终于还是答应了。
　　我很高兴，尽管我知道我自私的困扰了他，但是我没有办法让自己放开这仿佛救命稻草一般的一丝希望。一直以来，我拒绝很多的东西，因为我不想被人厌恶，但是这一次，我已经走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方的现在，我怀着一点点的奢望，仍然不想放弃的求——生。
　　没有理由的本能。
　　一直以来我放弃所有也求不到的东西。
　　奔跑到筋疲力尽也见不到曙光的就是我的生活啊，迷失在无尽的无声的黑暗中的哭泣的小孩，那就是我啊。
　　在我还有一点力气的时候我没有放弃过奔跑，在我还有一点意识的时候我没有停止过流泪，就是这样的我啊。
　　所以我选择了自私。
　　所以我选择了自私。
　　所以
　　……
　　所以，那不算我的错。
　　所以，那不算我的错。
　　……
　　所以，这不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这不是不可原谅的。
　　不是。
　　不是。
　　……

　　就这样我一直说服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石岩一起重新回到了那船上。很原始的木船，发暗的船板，静静的沐浴着朝阳。
　　在我离开那个小木屋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告诉我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了。我问石岩是不是还会回来，他说会的，在需要修整的时候。
　　我并不想回来，在这里我重复了太多次我的噩梦，在这里的我始终在崩溃的边缘徘徊，那无人的黑夜，那透过窗子的惨白的月光，我都不想再见到。我觉得有些东西我已经不能够承受更多。
　　我知道我的直觉不会受我的意愿的影响，它经常都很准确。不过，此刻我不打算思考更多，我只想跟着石岩的脚步，想跟他一起生活。
　　想着如此的向前。

　　船上的生活单调而平静，持续着。
　　石岩似乎是以捕鱼维生的，尽管我觉得他捕到的那点鱼绝对不足以维持生活，但是那是我所能够看到的他唯一换取金钱的行为。
　　可是，他又做着许多绝对不属于渔民的事情。他总是开着他的这条破旧的船在绵长的上游水域里四处游走，捞各种各样的东西，水草，垃圾等等，他跟人打交道很少，生活必需的东西他总是每次都会买很多很多回来，然后很久以后才需要再买，就是这样一个人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而现在的话，我也跟着他日复一日。
　　刚见到我的时候他怪异的语调，僵硬的表情和扭曲的字现在我都已经明白了，那都是因为太少使用而不习惯了，他主动的切断了与这个文明社会的联系，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执着的追求孤独，但我不会多问什么，那是他的空间 。
　　现在我们一起生活，他从来不会让我太辛苦，基本上我只需要整理和做饭，这还是我自己要求的。简单的生活让我感觉轻松，渐渐的重新可以随意的呼吸，不再需要那么拼命的伸长脖子向上寻找空气了。
　　我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每次生病的时候我会变得很凌乱，就像回到了从前一样，焦躁找不到出路。每当这种时候石岩总是很温柔的照顾着我，安慰着我，就像当初在木屋里时一样，拥抱着我让我平静。
　　那个纠缠我多年的梦魇现在很少出现了，因为每次当我做这个梦发出尖叫时，石岩总是会叫醒我，抱着我，安慰我，告诉我不要害怕，告诉我有他在可以依靠，所以渐渐的那个梦越来越少出现。但是有时候会做另一个梦，一个关于石岩的梦。

　　很简单的梦，但是每次都可以让我冷汗淋漓。
　　就在当初那个小木屋外的那片森林里，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一如往常的惨白如死人脸。
　　雾气缭绕，充斥着灰色的迷蒙。
　　我穿着白色的丝质的睡袍，在这片森林种急速的走着，我的前方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削瘦的肩膀，透出坚强。
　　我认得那时石岩的背影。
　　没有叫喊的，我直接追赶了过去。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渐渐的开始奔跑，奔跑，越跑越快，快到我再没有办法更快了，但是石岩只是在前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不论我怎样的尽力的奔跑，也无法阻止他的身影慢慢的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而我只能在绝望里奔跑，
　　奔跑。

　　每次我都是在那背影马上就要彻底消失的时候醒来，醒来后仿佛真的奔跑过一般气喘吁吁。每次我都得去石岩的房间看过，确定他安静的在那后才能真的平静下来。
　　我在害怕，我知道我自己很害怕，现在的生活让我觉得平静而幸福，但是我真的不敢相信幸福降临到我的身上，不敢相信，我害怕它只是一个恶作剧的前奏，害怕此刻的快乐只是为了让我失去时更痛。因为那个麻木的我已经不在乎失去任何东西了，所以也已经无法被伤害了。
　　我害怕，从灵魂深处渗出的都是害怕的情绪。
　　我无法排解我的恐惧，这和从前一样。我不能跟石岩谈我做的梦，从前就没有，现在更加不行，我不是他的责任，从来都不是，我不可能要求他的承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离开我，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离开的话我该如何？该去到哪里，又还有哪里可以逃？

　　天气很好的一天。
　　“石岩，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
　　“随便，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了。”
　　“那就吃鱼吧。”
　　“行。”
　　这是每天都要进行好几回的谈话，恍惚间似乎有了家的感觉。
　　我在厨房里整理，做饭前的准备。
　　“小飞，来帮忙，咱们的午饭到手了。”石岩大声的叫我，跟我一起这段时间后，他说话多了许多。
　　我兴高采烈的上了甲板，我喜欢帮他捕鱼，两个人一起努力去获取我们的食物的感觉我很喜欢，那能让我真实的感觉到我们两人在一起，彼此陪伴着。
　　记得第一次我要求帮忙的时候，石岩不同意，他说怕我伤手，但是我坚决的坚持，其它的我或许不会做，但是至少我可以帮他拉网，我想要可以帮他。最后石岩答应让我试试，还特意给了我一双手套。当网拉上来时，我特别高兴，我抓起了一条鱼，挥动手给石岩看，我开心得简直是又笑又跳。我想那一刻的我必然也沐浴在太阳的光辉里，也散发出了光芒。
　　石岩盯着我看了好久，最后他说：“终究还是个孩子，就是要这样的笑才是啊，多漂亮啊！”
　　我听得出他话里是真实的夸赞，也因为这样他才答应我以后都可以帮忙，虽然次数并不多，但他总是那样大声的叫我一起收网。
　　我知道他喜欢我笑，而随着生活一天天的过，我的笑容还有他的笑容都越来越多了。我高兴的时候他经常就会跟我一起笑，他的笑很含蓄，只是嘴角和眼角微微的向上弯起，但能让整个的脸都生动起来。
　　但是今天我们遇到麻烦了。可能是捕到了什么大鱼，拉不上来，反而是鱼拉着船乱晃。
　　石岩显然最初并没有发现，这也是我第一次真实的遇到这样的情况，之前都是听他说。
　　我冲过去想要帮忙，刚迈了两步，就听到石岩的暴喝：
　　“别过来！回去！”
　　我显然不会听他的，固执的走过去。
　　“回去！”石岩的脸上是愤怒的表情，眼睛里似乎可以烧出火来，温柔的他第一次这么粗鲁的说我。
　　虽然事后我知道我应该听他的，但是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过。
　　我只是认为他有危险，自己应该上去跟他一起共度难关。我要与他生死与共，虽然我没有爱上这个男人，但是这是我们的羁绊。
　　可惜，我显然是帮了倒忙。由于我执意过去，石岩分心之下竟被一个突然的震动甩下了船，好像是船被拖着撞到了暗礁，巨大的震动，我也摔倒在甲板上。
　　看着石岩飞离的身体，我惊呆了。
　　完全顾不得摔倒的疼痛，飞快的爬起来，我捞起一根缆绳从石岩落水的地方放下去，我趴在船沿，大声的哭喊着：“石岩，抓住绳子！抓住绳子！”
　　在巨大的水的扑腾声里，我叫得再大声也只是微不足道，渺小无力。我焦急的看着石岩在水里挣扎，在上游水流是很急的，而且有渔网在旁边妨碍，我看着他越离越远，竟久久的无法脱困。
　　我只能看着，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然后石岩的身影从水面上消失了，仿佛晴天霹雳，我感觉自己的耳朵清晰的听到了破裂的声音。
　　崩溃。
　　我飞身跳下了这滚滚的江水。
　　不需要任何的思考。
　　我不会游泳，落水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前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我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我又和石岩相会了，所以我笑了。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那个呼唤的声音里透出他的焦虑，透出对我的在乎。
　　所以我挣扎着醒来了。
　　睁开肿胀的双眼，一时之间我还没能完全清醒过来，视野里一片模糊，我看到有人坐在我的身前，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我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和的，却听不到声音，但是，我仿佛能体会到他焦急的等待的心情。
　　我努力的清醒起来。
　　眼前的事物慢慢变清晰了，其它的感觉也跟着恢复了。我感觉嗓子，鼻子里都特别难受，一股难闻的异味。
　　“小飞！小飞！你醒醒啊！”是石岩的声音，我们一起到了哪里吗？
　　“小飞！小飞！”石岩摇晃着我的身体，明显的焦虑。身体严重的不适让我意识到我没有死。
　　我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却是一串的咳嗽。猛烈的咳嗽让我本就不适的嗓子愈发的疼了起来，连气的喘不过来了。
　　石岩递给我水，捧着让我慢慢的喝，并轻轻的拍我的后背替我顺气。恍惚之间我觉得仿佛我只是生了一场病，一如平常。
　　等到我终于平息下来，我看到了石岩仍在滴水的发，看到了他身上湿透的衣服，于是清楚的记起了之前的种种。
　　触摸到那仍然湿润的脸上粗糙的手感，我无意的弯起了嘴角，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可是，石岩看到我依然清亮的眼神，看到我的笑容，却是猛的把我拽了起来，抱在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我愿意被他拥抱，不论他抱得多么得紧，即使发疼喘不过气，我也愿意被他抱在怀里。
　　我也抱住了他，伸手攀在他得肩膀上，犹如攀住流水中的浮木。呼吸着石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的气息。
　　直到那环抱着我的怀抱开始轻轻的颤抖，我的肩膀上感受到了温热的水汽，滚烫，直接刺入心底。
　　我伤了他吗？
　　我想推开他，想看他的眼睛，但是他只是抱得更紧了，持续流泪。于是我只能用自己的力量也抱紧他。
　　期望可以传达我安慰的心意。
　　“是因为我吗？”等到他停止流泪后，我轻轻的问道，依旧彼此拥抱着。
　　“不要在意。”他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闷闷的发出声音。
　　“告诉我原因，好吗？”
　　“为什么你要跳下去呢？你根本连游泳都不会，你为什么要跳下去呢？”石岩急切的问我。
　　“我以为你要死了。”想起石岩沉入江水中的那一幕，到现在仍然让我心悸。
　　“就这样？我死了，所以你也跳下去送死？”
　　“恩。”
　　啪！
　　石岩猛的推开我，给了我一巴掌。
　　我一时愣了，怔怔的看着他愤怒的表情，然后就这样怔怔的落泪了。“我不后悔的。”
　　“为什么？这是你的生命！”
　　“我不后悔！当时我看见你沉下去了，我以为你死了，我根本没有任何思考就跳下去了，我不想被抛下了，我再也不想被抛下……”我说话间一直在哭。
　　“为什么这么不珍惜生命呢？这么年轻的生命啊！”石岩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悲伤，暴怒过去了，只是轻轻的抱着我，替我擦干我的眼泪。“生命多宝贵啊，为什么要轻易的去死呢？”与其说在问我，不如说他在喃喃自语。
　　“我不怕死的！我从来都不害怕死亡的！”我情绪很激动，仿佛陷入了某种迷乱，对于所谓生死我从来都是避而不谈的，我从来不懂这么深奥的东西。
　　“你还是个孩子啊，何必如此？”他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的说。
　　我知道他的不舍，在他眼里我只是个任性的孩子吧。可是，如果可以，我也不愿如此的啊。
　　“不是我要执意如此，只是我活了这十几年，却没有找到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没有找到任何生活下去的理由，我一直在寻找，从我生下来，从我拥有自己意识的那一刻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活着，我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意义。为了被认同，被爱，我无法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可是，到最后，我还是无法融入人群，到最后，没有了理想，也没有了任何的牵绊！”我真的乱了，梦境与过往纷纷的闯入我的脑海中，纠结缠绕着我脆弱的神经。“我早就没有办法呼吸了，我努力的求生，可是死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曾远离。我天天都在想明天我是活还是死，每天每天都在想，每天每天都在想，我觉得我根本就已经疯了。”我哭诉着，那拼命的呼吸也得不到空气的日子，那在人潮人海中格格不入的无奈。
　　“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苦了你了。”石岩安慰着我，听到这句话，过去那么长的日子里所有的伤心和委屈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那木然的绝望，那永无尽头的孤独。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号啕大哭，声嘶力竭的号啕大哭。
　　“我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一天也不要！……宁愿死也不要！”同样声嘶力竭的叫喊。
　　记得在梦里我总是这样竭尽全力的哭着，喊着，也记得在我的梦里从来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声音。可是我想要有人听到的，即使我真的可以放弃这一生，至少我希望有人曾经听到过我的声音，曾经记得我这个人。
　　这是我的愿望，藏在我自己也看不到的心底的愿望。
　　可是现在我只能不停的哭，不停的哭。
　　就是这样的软弱，可是我走到了这个地方，怀抱着的早就已经是绝望的心。
　　我遇到石岩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他唤醒了我的心，尽管是不变的痛彻心扉，但是的确是重新跳动起来，每一次跳动都有鲜血滴落。
　　“乖孩子，哭吧，哭吧。”就是这样罕见的温柔，此刻石岩只是安慰着我，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前也刚落下了伤心泪。

　　“对不起，我打了你。”在我情绪慢慢平复后，石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没关系。”我知道石岩他爱惜我，所以我真的不介意。“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恩。”石岩让我枕在他的腿上。“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你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恩。这么偏僻的地方，一个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以什么维生？”
　　“是啊，真的算是奇怪了。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守护我的爱人，她在漂流活动中出意外，死了。”
　　尽管石岩说的语气很平淡，但仍然听得出其中的深情与无奈。我没有插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她是个跟鬼灵精怪的女孩，很可爱，笑起来就让人觉得看到了向日葵的感觉一样灿烂。是个漂流的老手，我还记得那天她扎了两个小辫，那天她特意用了两根不同颜色的皮筋，说是这样比较有趣，然后就出发了，没想到却再也回不来了。”即使现在，回忆起幸福时光，仍然是充满了甜蜜的气息。
　　“发生了什么？”
　　“意外。漂流艇被抛弃在河里的一根尖铁棍划破了，她落水后也被那跟铁棍刺中，无力逃生，被卷走了。”平淡的语调叙述着，其中隐藏的是一生的哀伤，因为在那里消失的是爱人的生命。
　　“我很爱她。我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可以偕手白头，我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局。”有些哽咽的声音，这是石岩永远的伤。
　　“所以你就守在这里，再不愿离开吗？”
　　“是啊。说什么愿不愿的，我根本就离不开这里。她的死讯对我而言如同晴天霹雳，生死想随是我们有过的誓言。可是，我知道她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如果我真的自杀随她而去，她一定不会原谅我。我必须活着，帮她把她的生命一起活下来，帮她看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可是，我不够坚强，我的灵魂早就已经与她粘附在一起，离开这里就仿佛扯断我的心弦一般，我离不开这里，只有这里我才能感觉到她残留的气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我曾经的所有的未来都有她的参与。所以，到最后，我带着全部的财产，来到了这里，开始了像现在这样的生活。那件被人丢弃的垃圾夺走了她的生命，我不知道该责怪谁，但是，我能做的只是现在这样在这片水域四处游荡，尽一己之力的清理这些危险的东西。这样的伤心与不甘，我希望尝到的人越少越好。我一个人，在这里游走了二十五年了，远离了文明的世界，我没有维生，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个人在这做着清道夫，在这守着她，陪着她，直到你的出现。”
　　“这样的生活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她死的时候就已经带走了吧。但是即使不幸福，即使痛苦的思念着，这样的方式才是属于我的生活，才是我甘愿放手 的生命，是我们守候的爱情。”石岩的话坚定异常。
　　“我没有办法这么坚强，没有办法。”我扑在他的胸膛上喃喃的低语。一直以来我都不坚强，如此坚强的忍耐痛苦，我找不到理由。如果被爱过或许可以变得坚强一些吧，可是这我无法得知，我的心只是慢慢冷却了，麻木了，却仍是如出生时一样的脆弱不堪。
　　“你已经够坚强了，真的。”石岩安慰着我，一如我安慰着他。“你还只是个孩子啊！”
　　“孩子吗？”十七岁不知道究竟还是不是个孩子，只是我自己的话从来都不曾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孩子。所谓的孩子，是因为父母而成为孩子的吧，而我，早已被忘却了。
　　“是的。好孩子，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你也累了，睡会吧。”一说起来，我才发现我确实是累了，眼睛酸胀，浑身都没有一丝的力气，头昏昏沉沉的闷闷的发疼，所以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就睡着了。
　　没想到的是，这一睡，等到真正能起身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将近半个月了。那天夜里醒来时，我发起了高烧，头疼欲裂，一场来势汹汹的病，拖了很长的时间才好转。石岩说我这一病下来，人都瘦得脱形了，自己照镜子一看，果然是脸色灰暗，形如枯槁了。
　　在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人一直浑浑噩噩的，而石岩几乎是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我。在迷糊中，脑海中想着的一直都是前几天未完的话题，看着石岩忙碌的身影，我想着，如果我是他的孩子，那该多好啊!

　　今天，吃过早餐后，石岩搬了张椅子到甲板上，让我出去晒晒太阳，舒展一下筋骨。
　　天气很好，很干净的空气。
　　“我们谈谈吧。”
　　“好。”我早已在等待。
　　“我希望你离开。”
　　这么直接的听到这样驱逐是我不曾料到的。
　　“好的。”然后去哪里呢？我默默的想着。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不要说孩子，我不是！我没有做一个孩子的权利。”我的心里感到悲伤，又被抛弃的我注定无法被爱吗？
　　“别难过，听我说好吗？”
　　“你说。”
　　“如果不是你那样轻易的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我大概也不会坚持让你离开。我会一直等，等到你自己想要离开的时候。可是，现在我不愿再等了，如果我当真出什么意外的时候，难道真的陪上你的生命吗？你在这里陪我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我也可以看出你现在比以前快乐了许多。可是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属于我的，所以，即使你追随着我，也仍然找不到自己生活的支点。。我所希望的是，这样的生活可以可以让你快乐一些，淡忘过去的伤。可以不再如过去那样，即使只有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了。但是现在，一旦我死去，你就无法生活下去了。”
　　“是的。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关心我，不论生死，我都只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再一个人在这个冷漠的社会了里生存。”
　　“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不是石岩第一次问我与此相关的问题，而我现在愿意告诉他。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我被困住了，压抑着，感觉无法呼吸。我的出生不曾寄托父母的任何希望，我的存在也不曾引起父母任何的关注，而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冷漠而不讨人喜欢的样子。日复一日的，心里冷冷的刺痛，什么都抓不住，又不想卑微的乞求，悲伤不受控制的涌出，在那与我格格不入的纷繁世界里我无所适从，一步步的走向死亡。但我不甘心，所以我离开那里想要求生，却不知该去向何处，后来想着去母亲河吧，在这片土地上，如果注定湮灭，那么我死去前也希望投入母亲的怀抱。”我就是如此，迷失了还找不到迷失的起点。
　　“你离开，是因为断不了心里的渴求。你只是个需要爱的孩子，是个不曾被好好爱过的孩子。你不惜生命只是想让心活过来。”
　　“断不了吗？我以为是绝望了呢。”
　　“你不甘心这样的一生不是吗？所以，不论伤有多深，不论活得多痛，你都仍在追寻，你都不甘心如此的绝望。”
　　“是的，我不甘心。如果这样的一生就是我注定的全部，那么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我要来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痛？”
　　“这就是我要你离开的原因。你想要的爱我给你，在我的眼里你仿佛就是我自己的孩子，是我曾经梦想拥有的孩子。但我只想你带着这份爱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跟随我在这里消耗。”
　　“可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你想想为什么你会这么执着不离开我。因为你期盼太重，你寻找了太久，抛弃了太多才找到了这份情感，所以一旦拥有就再不愿放手，你怕一放手就失去了。可是爱并非只有这样紧紧相依才能拥有的啊，它一旦在你心中扎根就再不会失去。回到你的生活中的你已经不同于从前的你，你有了我的爱，不再是个孤独的孩子了。”
　　“真的吗？”
　　“恩。曾经你无力实现的梦想，现在都可以重新去努力的尝试实现，可以去完成一场你甘心结束的生命。”
　　“梦想？”
　　“恩。”
　　我真的很久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了，那样苟延残喘着的日子里，从来不曾想过什么未来。我压抑着自己的心，去完成自己的责任，去尽力的想要赢得父母的注视。只是，到最后，仍然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而我也终于无法再忍受，选择了离开。
　　“也只是难以实现的梦想而已。”
　　“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至于是否真的实现不用在乎啊。”
　　“可是这样任性的话，会不被接受的。”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又哪曾被接受过。
　　“接受？对你我都已经很难了。我失去了可以爱的的人，而你，因为缺乏爱，身边已经竖起了屏障，难以亲近。可是，既然已经注定是异类的话，那就按异类的方式生活下去好了，那也是生活，而且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心的生活。有我看着你，爱着你，就足够了，不要再委屈自己。”
　　“委屈自己。”确实，一直以来都勉强着自己。不喜欢周围浑浊的空气，但仍然努力的想置身其中，尽力的去呼吸，直到几乎窒息。
　　“不要再一味的委屈自己，索性放纵自己，去看清你自己真正的愿望。”
　　“我会怕。”是的，我害怕。那层层包裹的束缚，那冷漠的眼神，那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我都不曾忘记过，现在，又要回去了吗？
　　可是我怕了。
　　“别怕。你那么辛苦才找到开始的机会，不要顾忌其它人，按自己的意愿自由的生活就好啊。我会爱你，会一直想你的。”
　　“真的？”
　　“嗯。”
　　“让我想想吧。”
　　匆匆的结束了谈话。我需要好好想想，那些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种种。
　　此后的几天，一切如常。身体康复的我帮石岩做饭，整理房间，如从前一样。两人都没有再提那个关于离开的话题。

　　直到一天吃完晚饭后，我对石岩说我想要离开了。石岩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欣慰的笑容。
　　我要离开了，回到我来的地方。
　　想要自己的人生，如同一个风筝，有了石岩对我真心的关爱牵引着，我可以放纵的在天空里飞翔，再不怕迷失。
　　尽管，满心的恐惧。尽管，脑海里都是难过的回忆，可是，我的心在跳动，所以，忽然就想要自己的人生了，想要有些属于自己的任性的回忆了。
　　我剩下的梦想很少，但是至少我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曾经来过的痕迹，去看我想要看的，听我想要听的，就是这样。
　　我只想要可以甘心的死去。

　　石岩开船送我离开，我难得的站在了船头，迎着风。
　　我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我也不想做什么坚强的无敌英雄，在我的眼里，人是因为软弱才与动物区别开来的。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想要有人爱我，因为那样我才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现在，我已经找到了，那么，我想要开始不一样的人生。
　　我不是勇敢，只是不甘而已。现在的我也不是坚强，只是尝试而已。
　　所以我离开了石岩。
　　他有他的生活。
　　我得寻找我的。
　　这样的就是生活。
　　这样的就是结束。

　　“你现在去哪里？回家吗？”
　　“恩，先回家吧。”
　　“以后呢，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可能会旅行吧，我想要飞起来了,呵呵。”
　　“很好啊。”
　　“恩。那我走了。”
　　“不说再见了。”
　　“好。”
　　我往前走，没有回头，不是不想，只是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的。
　　这样就是结束了。

　　凌停止了敲击键盘，定定的看着屏幕。
　　完结了。
　　夜已经深了，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只有屏幕的辉光，映着凌的脸上粗糙的皮肤。
　　眼睛很酸，可是不想睡，不想又被那个梦困扰，被那无边的无声黑暗所吞没。
　　无力独自生存的孤独的人，被噩梦纠缠，睁着惊恐的双眼看这世界。低低的啜泣声，即使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仍然是几不可闻。
　　哪里都不是归宿。
　　所以，无处可逃。
　　指引者。
　　等待吧。
　　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