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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为终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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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筠斜倚在树上,腰间别了一只凤型长毛笔。
看着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是低头不闻鸡犬鸣,抬头不见人影现的藏剑山庄,嘴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眼睛飘忽不定地不断飘向安静的庄内那个阳光射不到的角落。
然后甩了身上的包裹,跳下树。
一袭青丝不羁的随风荡着,身影渐行渐远。
“又是……一个人了啊……哦不,笔啊笔,还有你陪着我啊……”
天宝十四年。
安史之乱爆发后,天下百姓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江湖各大门派不忍见此,顾集结天下江湖势力。
藏剑山庄亦是倾巢而出,尽其全庄之力,为度天下苍生于水火,大量金银被箱箱运出庄内,再分发至各处。
东方筠,便是在这般的时候来的。
那日他初进庄,只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高台上一脸意气风发指挥庄内的人。
那人一身黄衫,金玉冠竖着长长的青丝,眉眼清秀,如画般□□却透着让人无法抵抗的坚定,巍峨的楼外楼衬着空中蓝天白云片片,却生生成了他的背景。
东方筠出神的看了会儿。
方才“呸”一声吐了口中的草,拍拍离他最近,被他忽然出现吓了一跳瘫坐在地上的幼龄弟子,“你知道叶问水在哪儿嘛?”
“……”小少年眼泪汪汪,双脚抖得跟筛子似的……
好心伸手拿掉压在他身上比他还大的重剑,挑了挑眉。
东方筠又转向另一边那个被他吓了一跳的青年,恩……这个老,肯定是极有见识的!
“喂,你知道叶问水在哪儿嘛?”
“……”‘极有见识’的青年倚在墙上,头摇得跟筛子似地……
“啧啧。”东方筠抬头望天,这青天白日,怎么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地。
转个身刚想继续去问下个人。
才抬头,便惊觉面前站了个人,东方筠抬头看他,刚刚还远在楼外楼前的身影竟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边。
“请问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极好听的声音,似流水踏石般,在耳边奏出一个个温暖的符号。
东方筠兀自愣了愣,看见那人眼中的迷茫才微微一笑,弯了身子,“请问阁下可认得叶问天?在下是来送友人的信的。”
“我就是。”
声音果然好听啊,即使这般短促却依然悦耳。
过了半晌,东方筠才惊愕抬头,“……额?”
叶问天微微一笑,瞬时如水墨梅树上绽开朵朵红梅般耀了东方筠的眼眸,“还有阁下能否先将脸上的易容去了。庄内如今都是涉世未深的弱冠弟子,阁下这个面具配着长发及腰,会吓得庄中再无人有力气做事的。”
“额……哦……好。”
咦?原来自己为了吓狼牙军的恶鬼易容居然没有洗掉嘛。
怪不得一个个见了自己跟见了鬼似地,我还以为我身后跟了恶鬼呢……
东方筠倚在墙边。
目光所及处是正在奋力挥舞着手中锤子的叶问天。
自看到自己转交的那封信之后,他便转身一言不发的进了这里。
然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手中本来的玄铁慢慢成了形。
那是一柄枪的模样……
明明是一封不见署名的信,说句不光彩的。
东方筠甚至曾经偷偷打开看过。
然后更是无限感慨地抱怨过如此乱世,那人竟是不顾自己安危让自己送一张白纸,若不是那人是自己唯一的友人,他又刚好闲着,怕是不会应这苦差事……
是的,那是一纸白纸——从信封到信纸,未见一字、一笔。
可如今,见过那张白纸的叶问天,竟像明白了什么般短短时间内便让一柄兵器成了形。
如此过了很久,他听到了自己肚子里敲山震鼓的响声。
“问水,该去吃饭了吧?”
极其自来熟又有些温柔的声音,带着些任性和撒娇。
却是轻的仿佛只有东方筠自己听见了般。
这般的声音,又怎可能传进正在认真打造兵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叶问水耳中。
偏偏,叶问水闻言便停了手中动作抬了眼,望向他的方向,半晌,微微一笑,“好。”
依然似梅花绽开般的笑意,温柔中隐隐透着些宠溺,眼中亦是眼波流转,直看得东方筠觉得若是此刻自己头上有耳朵,也会摇两下似地……
这感觉可不太好……
那夜,东方筠吃了漫长岁月以来第一顿与他人一起吃得饭。
他本一人孤单惯了,虽有一友人,可那友人偏偏身有誓约,除去军营,不与他人共桌。他还曾多次笑话过这个莫名的誓约。
往往那时,那人银甲披身,斜倚城墙,一向硬朗冰冷的脸颊上才会有些许淡淡的温暖,“恩,那人小气也古怪的很,非说饭桌是人一生最重要的地方,当与最最重要的人一起分享……”
东方筠抬头看向身边正夹着菜吃得极欢的少年,孤单惯了,身边蓦然多一人,竟是没有觉着丝毫的不适应,反而带了些淡淡的熟悉感。
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个金冠青丝,眉眼若画的少年。
他却总觉得自己与他认识了许多年,多到……连心里溢得都是满满的温暖。
这厢他正望得出神,那厢叶问水已经抬头眼眸极其莫名地看着他,眉毛一挑,又看了看面前极其丰富的菜色。
东方筠猛然回神,伸手就夹了菜吃了起来。
动作可谓是如流水般流畅自然不带一丝犹豫。
嚼着口中的菜,东方筠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他觉得身后好像有尾巴在摇……
来到藏剑山庄第一日早上,东方筠慵懒地踱出房间,只来得及看到叶问水眉目温柔的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自己来时被自己吓得倚在墙上直摇头的青年手上。
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叶问水转头看着他,轻轻浅浅的笑了笑,虽不如前日那般灿烂,总带了些失而复得的感觉,东方筠却意外的觉得这般的笑容才是真的适合他。
云淡风轻的,带了些暖意,却又如徐徐清风般吹散心中的杂念。
再之后的日子,本是现今藏剑山庄主事的少年却再也未曾插手过庄中诸事,只每日引领着东方筠走过藏剑的每一个角落。
每到这个时候,温柔的少年便会真的恢复他脸上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表情,连只兔子都不放过的追逐。
东方筠只是脸上挂着笑看着他欢脱的身影,趋步跟在他身后。
一人顽皮,一人宠溺,和谐的相处方式。
每餐饭桌上,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却能吃出只属于他们的热闹。
明月初升时,每每东方筠刚脱了外衫,叶问水便提着一篮子的苹果敲开他的房门。
到最后,东方筠已麻木成了习惯,便只合着衣衫等着那人来敲门。
再然后,两人就在屋顶上坐一夜。
这样的坐一夜……
往往都是东方筠看着明月吹着冷风诗性大发,感慨世间果然只有这般月夜最是得人心。
旁边伴随着“咔嚓咔嚓”得清脆嚼苹果声……
“甜嘛?”
“很甜的!”
“你这么每天嚼,脸疼嘛?”
“我皮厚,不疼~”
“……”
“咔嚓咔嚓……”
几日倒也无碍,时间一长,自诩“医神”的天才东方筠再也撑不住。
自己给自己配了药,一边咳嗽着喝药一边问叶问水为什么一定要啃苹果。
这般问得时候,本来一脸担忧摸着自己的额头,看着自己喝药的叶问水都会看着他,眼神带着些微的怪异,嘴角浅笑依然,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离开后,东方筠手中的药碗便一直那般的举着,直到散着热气得汤药渐渐散了气,东方筠才似豁然醒悟般一口饮尽碗中已然冷却的伤寒药。
第二日,东方筠觉着自己伤寒似好一些的时候,叶问水又会准时提着篮子出现,只篮中的苹果换做了梨。
东方筠看着他啃着梨子的可爱模样,恍惚便想起那时尚未安史之乱,和那人饮酒的时候,那人素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他便笑他个闷葫芦,和他在一起,总会被自己闷死的。
然后那人脸上又挂上了那般熟悉又温暖的笑意,然后低头扩大嘴角的笑意,“总是会有苹果声的……”
那时他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如今才恍惚明白竟是这般个意思嘛。
这般的日子,过了一月。
东方筠虽是一直在给自己配药,却未想伤寒越渐严重,已然到了走一步路也要晃三下的地步。
他一边嘲笑着自己妄学离经易道,竟是连区区伤寒都会越治越严重。
一边给自己下猛药,逼着自己陪着叶问水,不让他看出丝毫。
那一日吃过饭,他们如往常般分开,各进各的房。
却未曾想在东方筠跨进房门之前,竟是被素来不说一句多余话的叶问水叫住了。
“东方。”
这是两人见面以来,叶问水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东方筠生生愣了愣才转头看他,远远地,风吹散了叶问水的刘海。
半晌,才似风把对面的声音遥遥出来般递进东方筠的耳中,“没什么……谢谢你。”
“……恩。”
东方筠怔了半响才眨巴了眼睛低低应了声,他是真不明白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谢谢自己这一个月以来陪他吹冷风?
“……”
叶问水却没再解释什么,只静默地转身离去了。
东方筠立在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
黄衫依旧,却似下一秒便会被风吹散般在空中,原本将楼外楼都衬作背景得耀眼身姿,再不见昔日光辉。
东方筠此时才惊觉,不知何时,叶问水竟已消瘦成这般。
那一夜,与往常一般的时辰,叶问水没有出现。
东方筠微微舒了口气,软软斜倚床上。
身体似不是自己般得沉重,连猛药也已然压不住的疼痛,竟是一步路都走不动了,这绝不是伤寒!
他单手把脉,竟是丝毫查探不出身上有什么其他的病痛。
下一秒,面前便是一黑。
竟是生生昏死了过去。
第二日,他是被那个青年哭醒的。
是的,哭醒。
虽头仍是沉沉的疼,东方筠却支撑着自己爬起来,觉着不像昨日那般走不了路了,便缓缓踱出开了门,看着趴在他房门口哭得死去活来的青年,头疼的更是厉害。
“先生……问水……他……他……”
之后的声音再未向下,尽数淹没在哽咽之中。
东方筠却似已猜想到他要说什么般,心中升起惊涛骇浪的不安。
心中豁然升起些什么,他猛一回神,还未来得及跨出一步,便见铸剑炉方向空中正燃着倾天的烟雾。
自第一日自己来,叶问水铸了剑形后,他便再也未曾去过那里……
明明那么远,东方筠却像闻到那冲天呛鼻的烟味般猛地退了几步,那烟瞬间侵袭了他所有的五官,连心脏都搅动在了一起,疼痛得如同有刀在他身上划一般,他艰难地张开了嘴,竟也呼不到一口空气。
眼前黑得只剩下了那人风轻云淡似红梅绽开的笑意。
“问……水……”
喉中似被刀割般,两个哽咽的鲜血淋漓的字慢慢吐出……
就在他以为他会就这样死去的时候,眼眸微转却忽然看见了正在努力平复心情的青年身下的长匣,他疾步上前夺过一人高极重的长匣,竟是单手托起,丝毫不见平时文弱的模样,轻轻放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盖子掀开。
他一眼便见到了其中纵使白巾包裹,露出一角,却依然光彩夺目,噬叻他眼眸的长枪……
“问水说……”身前,嗓音哽咽的青年紧紧看着他,眼中泪意依然,“阿傲你既已了偿了心愿便不要再如此了,如此作为于你和先生都不好……”
东方筠微张了嘴,又望向手中长匣,手颤抖着伸出,却是伸向其中一纸信封……
“恨不生同时,与君终相守!”
“先生!”
最后的意识,是耳边青年咋呼的尖叫……
还有那笔墨锋利决绝的十字绝笔。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间,东方筠陡然觉得身子轻了许多,也没有之前那般的感觉了。
像是……
原来身子里有个生着病极其难受的人,此刻那人走了般的轻松……
他站起身,单手拂过桌上长匣,盖子未曾合上,他眼眸落在长枪红缨上,合了眼,再睁开。
出门拐进叶问水房间,东方筠发现自己竟是这般熟悉他的房间。
熟络地提了篮子苹果,转身拐上了自己房间屋顶,看着空中洞撒清辉的明月。
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苹果狠狠咬了口。
“咔嚓……”极其清脆的一声,在这般寂静的夜中更显得格外响亮。
“咔嚓……”又是狠狠一咬,然后在嘴中狠狠的嚼。
“骗子,这么酸的……”
“骗子,脸这么疼的……”
“骗子,这样也会把自己闷死的……”
“骗子……下雨了为什么还有月亮。”
“咔嚓咔嚓……”
那夜之后,藏剑山庄办了叶问水的葬礼,极其简朴。
那个每日与问水在一起的万花弟子却是自问水死后第二日起便不见了踪影。
当所有人都将叶问水死因追根那人时,似一夜间忽然硬朗的青年眼底黑影重重,却坚决的说问水是自焚的。
于是,再未有人说过只字片语多余的话。
只一心,办了问水的葬礼。
只是,每个当时尚在藏剑的弟子脑中,总会在某个时间忽然想起……
那时明月依旧,眉眼温柔的黄衣少年青丝束冠,身边眼眸倾城身着万花服装的青年一脸宠溺的看着他,似泼墨画般美好的永驻心田。
那时,明月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