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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一曲清商 ...

  •   明嘉靖年间,有书生隗豫者,途经凤翔,是日晚,借宿庙门。小沙弥嘱咐曰:“夜间常闹鬼,勿出。”隗豫应允之,而后展被于榻,方要就寝却隐闻琴音,清扬辗转不去,惑乱其心。不得已,循音而访,终见一白衣女子立于寺后荷花池畔,此时皓月当空,无限清辉泄地,天地皆白,更显她风姿盈盈,光彩欲流。
      隗豫惊呆。恰有风过,吹起她白衣飘飘,如地狱之招魂幡,阴阴恻恻,荡于半空。似有衣角拂面,轻柔酥痒,隗豫这才大喊,“是人乎,是鬼乎?”女子忙道:“公子莫怕,妾来此只为寻一答案,况处寺庙之境,妾亦不敢有害人之心。”隗豫听罢,稍稍松口气,又见她颜色十分堪怜,似无半点血色,于心不忍,遂请她将问题慢慢道出。
      原来这女子名唤冬娘,北宋汴京人氏。因家贫,自幼被卖入枕梦书寓,十四岁上,已出落的面似桃花含容,体如白雪团成,眼模秋波黛眉清,十指尖尖若春笋。兼她经史子集无有不熟,琴棋书画无有不通,小小年纪就艳名远播,正可谓是镇寓之宝。达官显贵,才子商贾,多为一睹芳容而不吝万里奔波不啬珠玉千金。
      歌舞不休,觥筹不止,日夜颠倒,时光总易逝,转瞬间,她已十八,妩媚风流更胜从前,但她厌倦了风月场中的虚情假意,私下里决定为自己谋一归宿,不求锦衣玉食,唯愿白首相携。也是凑巧,就在这年秋天,她遇到了进京赶考的书生秦柯维,两人一见倾心。为能长久相守,她不顾姐妹们的劝告,一味坚持赎己身,出书寓。彼时她与秦生欢娱正酣,恩爱难分,自然忘记去问他家中可有妻儿。知他早娶汪氏并育有一女,为时晚矣,且情意具付,心系他身不能解,无名无分也就无妨了。
      那秦生者,字复之,栾城人。秦姓一族在栾城,乃仕宦书香大族,家规森严,以致她望其门却无法入其内,连秦家妾都不是。只能茅檐草舍于城外,清苦度日。幸而,他以一篇《古今刑赏考》获得礼部主考官欧阳修赏识,举荐于朝廷。宋仁宗惜才,御旨命授其大理评事,后签书凤翔府判官。
      嘉祐六年,她随他一起赴任,伺候他饮食起居。秦家早于凤翔置产,那第宅弘阔,楼舍连亘,唯他二人,竟半旷废之。闲来赌书泼茶,琴箫合奏,幸福莫过如此。可惜好景不长,汪氏带女前来,她只得退居废园,终日默忍寂寞,独守空闺。不多久,他纳汪氏陪嫁丫鬟筝儿为妾,新人笑如繁花盛开,照眼分明,心中哪里还会挂着她?偶尔碰见他同筝儿,宜言饮酒,乐不思蜀,心欲裂,痛不欲生。顷刻间,世界浑然崩塌,熟悉的过往,如一阵轻烟飘散,那幸福世界中的一切,正一点点的褪去最后一抹色彩。无奈、无奈。朝露夕颜,春夏秋冬,她也只能与琴音为伴,朗星皎月至天明。
      男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那么快,就将她遗忘……问苍天,苍天无语。曾经的山盟海誓,都化作了梦幻泡影,什么都不曾给她留下,除了自己的一腔惓惓深情。继筝儿后,他又纳了汴京商贾之女洪氏、眉山城教书先生之女颜氏、凤翔府农夫之女薄氏、栾城提辖之女明氏……洪颜薄明……旷废之地也热闹起来,满园春色不老花,姹紫嫣红,竞相争妍。她呢?也在这秦家众女眷里,变得可有可无了。
      忽一日,秦生宴客于花园菊友亭内,正是金秋时节,菊花次第开放,灿然生姿,她亦想起那金风玉露的相逢:菊香扑鼻,执手相望,不知今夕是何年。式微、式微,胡不归?任由着往事驱使,她抱琴去花园,遇他与客在赛诗,斗到兴致处,酒酣耳热,差她抚琴为乐。她恭然一拜,慢拨琴弦,清商之音,绕亭不绝。客大赞,直言索求,“复之兄,弟有一名驹,日行千里比赤兔,与兄换此美姬何如?”
      她大骇,面色霁白如披霜被雪,眼望他,怯怯懦懦。他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对她不理不睬,只沉吟着,“天下美女如云,然宝马难得,能以人换马,岂不妙哉?!”含笑点头,道:“敬瞻老弟,冬娘得你怜爱,实是三生有幸。”她疑自己听错,不信他绝情至斯,可他目光冰冷,毫无半分爱意。四周寂寂无声,仿佛溺进最最深沉的梦魇,有无数张狞笑的脸,铺天盖地的袭来,前尘尽消,惟此刻梦醒。是呀,他笑她,笑她的痴,笑她的傻……原来这世间女子的情,换来的不过是男子的笑,可她仍是心萦萦,不能忘情于他呀!
      客为朝廷大学士江凙,书法文章动天下,常自诩怜香惜玉,乃古今第一情种,却将送妾于友当作韵事美谈。今日得见冬娘,叹其丽色无双,不觉钦慕连连。见秦柯维肯割爱,诚心谢道:“兄之成全,弟必不敢辜负。”
      秦江二人,你言我语,全不顾冬娘感受,只把她当一货品交易。冬娘愤然摔琴,屈辱漫心田,她怒斥秦生,“昔年的晏婴尚且知道不能因马罪人,你堂堂凤翔府判官,却要将人换马!”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女子命不如马?!梧桐生兮,于彼朝阳;凤凰鸣兮,于彼高冈。那是她最初要寻的归宿,最初……紫气红尘,荡荡乾坤,她再无眷恋,毅然投身园后荷花池内。时年二十有三。
      岁月轻浅,江山几番易主,这秦家旧宅也变成了今日的寺庙。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终是见到了转世的秦生。积压心底的痛楚,翻涌而出,她只想知道数百年后的他是否还会以人换马?遂问,“人与马,孰重乎?”
      隗豫立即言道:“马。”冬娘眸光一黯,纵使这时空变了世道也没变,女子的薄命未变,男子的薄情亦未变。苍天,还是那无情的苍天!一曲清商是永远也勾不住男子的心,因为那颗心里面装了太多的花月情浓,还需要角徵羽的分享与安慰。可她真是不甘,不甘心自己在这轮回道上徘徊数百年,错了投胎的机缘,依然得到同样的答案。方又问,“何解?”隗豫道:“你出身书寓,能追随秦生左右多年已是天大的福,竟不懂得要惜福?!岂不闻,女子如衣服,不要说只是将你送予好友,就是他把你弃若蔽履,你也不能有怨。不仅不能有,还要心怀感激,这就是女子的命!可曾想过,你投水自尽后,那秦生颜面将何存?!”语毕,已不见冬娘芳影。
      夜阑人静,池上泛起涟漪,水波荡漾,奏然有声,扑扑的仿佛谁在抚琴。隗豫惶怵,急奔回屋。没几时,东曦既上,小沙弥前来叩门,无人应,撬扉而入,惊恐不已。那隗豫早就气绝,面肥肿,色鲜如生,似被冷水浸泡久矣,身下则一片濡湿,旁边水迹斑斑,依稀可辨出六个字:前世因今世果。小沙弥读罢,心神呆滞,恍惚间满是秋菊繁茂,花团锦簇里她素衣素容,弱态生娇亦清冷超逸,却不料性情刚烈至极。冤孽呀,冤孽!小沙弥喟叹一声,即眼突舌吐,耳中喷水如泉,倒在隗豫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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