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79、章台柳

　　常青万万没料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姜舜英。
　　那是在西班牙美食节上，人人来此都为谈生意，唯有他是为的那一道白酒草莓西梅烤鸭胸。快五年了吧，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去找这道菜的味道，每每失望。这次的美食节也不例外，正暗自惆怅，视线里却出现了一只手，手指纤细，仿佛古人常形容的水葱；手掌腻白，就像是晨曦初洒时的玉莲绽放。只见那只手轻轻的捏起公用餐盘中的小夹子，去夹了一个无花果生火腿卷。这才看清，那手腕上的银色链子，虾须一样的细细三条，同时穿过一个精巧的蝴蝶结，两端镶小小的钻石为钮。因为他认得是T.K.的设计，也就多看了几眼。
　　彼时听到有人同他打招呼，“常总，真巧。”
　　他忙收回视线，抬头冲那人笑笑，仍是习惯中文，“唐鵾。”寒暄几句，才切入正题，“怎么样唐大设计师，有没有兴趣为常氏做新一季的珠宝设计？”
　　唐鵾不答只说：“今天是陪朋友过来的，常总，公事还是留到办公时间谈吧？你秘书已经约了我，相信常总也不急在这一刻。”他点头，唐鵾又说：“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她也喜欢西班牙菜，特别是你手中的这一道白酒草莓西梅烤鸭胸。”
　　没料到，是真没料到，唐鵾介绍的朋友居然是姜舜英。她一如他记忆深处的模样，水灵灵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总像汪着一潭水，清澈的能在里面寻到他的影子。只是如今，那影子凝淡了，变成墙上的水痕，刻镂着时光不再。
　　她礼貌性十足的对他一笑，嫣然如花，然后靠向唐鵾，低声道：“我不舒服，先走了。”随即在唐鵾脸上亲了下，才转身，看都没再看他，仿佛不认识。她穿着水蓝色的小礼服，线条简洁，如天鹅的脖颈上束一条银色丝巾，水一样的流苏披落下来，长及腿部，若隐若现着那根T.K.手链。T.K.，唐鵾。那种关系，他早该想到的。
　　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见面，让他下了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唐鵾为他公司做新一季的设计。他给秘书施压，果然效果甚佳。唐鵾来签约的那一天，他非常高兴，说：“祝我们合作愉快，晚上我做东去蜀地人家。”顿一顿，不忘画蛇添足，“叫上姜小姐。”
　　就这样，他又见到了姜舜英。那晚她穿了件暗红的衬衫，领上开了三颗扣，那双蛇缠绕的项坠就嵌在其中，很知性。他恍惚了半天，依稀还是学生时代，情侣间送的小礼物都不值钱，更别提是名家设计了。BW2在假饰品里的仿真程度算不错，于是他挑了很久，才挑中这款双蛇缠绕的项链，配她的生肖。她很喜欢，颊生笑靥，眼窝里藏不住地快乐流淌出来，神采飞扬，“我会一直带着它。”
　　他为她系好项链，并承诺，“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情话太美，如梦幻泡影。大学四年转瞬即逝，她再也不会坐在脚踏车的后面，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飞驰在Stanley Park那绿意参天的树林里，那浩渺无垠的海岸旁。她的长发总是会被风吹乱，不是吹到他脸上，就是吹到他臂上，痒痒的，可也透着幸福。她的脸会偶尔贴到他背上，阳光烂漫，他能看到地上的影子明晰无俦。腻在一起的两个影子，仿佛连体婴儿。她还会故意的往他耳朵里吹气，热热的气，使他心猿意马，故意吓唬她，将车骑的七扭八歪，颠簸来去，甚至敢撒手一搏……他大笑着，她大叫着……就是那样骑着单车，从日出到日落，终有一日，能骑到地老天荒。那时他信，她亦信。
　　幸福到了极致。他洋洋得意地念着《诗经》：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那不是雅，而是想讨所爱的女子欢心罢了。不像如今，他满身铜臭，开口闭口全是钱，生活里除了赚钱，似乎还是赚钱。这哪里还有乐趣可言呀？！可他当初并不觉得，毕业后找工作的四处碰壁，艰辛的令他认定了只有出人头地才是唯一的路。不择手段又如何，只要能站到万人中央。现在，他如了愿，却失了她。打拼到鲜血淋漓之时，思念她是唯一的安慰。谁曾想，谁曾想他与她的再见，昔日青青已不再，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他人手……
　　大概他是喝高了，才会糊涂的叫她，“唐太太——”
　　唐鵾面色尴尬，她却一笑置之，自斟自酌，久久才平静的说：“常总说错了话，是不是该罚酒一杯？你也是个有妻室的人，难不成不晓得这里面难言的九曲回肠……”
　　他就是太晓得，才心痛，痛不欲生。宁可用他拥有的一切去换取时光的倒流，平凡夫妻柴米油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也没什么不好呀！为什么当初偏偏不明白？等到真正明白，才清楚地知道他自己最想要的不是如愿，只是她，却成了天方夜谭。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那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她并不好过，看到那一桌子川菜，她的心就汩汩的在流血。麻婆豆腐、水煮鱼、蚂蚁上树、夫妻肺片、口水鸡……那样简单的菜肴，皆为他昔日所做。他知道她是四川人，独在异乡吃不到地道的川菜，便亲自动手，一道道菜的尝试。那段求学岁月，她透支了人生太多的快乐，以至于现如今跌落谷底她都毫无怨言。只是，这上苍真是太残忍啊，为何要他与她再度相见？而且，是在她这样不堪的处境里再见！所以酒意阑珊分手时，她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要让我再见你。”
　　夜风很凉，他一个人呆呆的站在蜀地人家外，眼睁睁的看着她上了唐鵾的车，飘然远去。红色暗到了尽头，是黑，融入茫茫夜色中，就如水滴汇入江海，再也找不着。她于他就是那最沉最美的梦，不能醒来，醒来一切都会消失。四下里喧嚣不止，这城市的夜十分繁华，车如流水灯如海，只是少了她的气息，便少了一丝生气。仿佛失却了她的人生，再无灿烂千阳。蓦然回首，是相逢再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