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7、一个从城南走来的女孩

　　所谓旧事，便是像那泛了黄的老照片，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一张一张的看过，就像是在海边拾起的贝壳，里面承载着童年的喜怒哀乐，那些遥远的，朦胧似梦的传奇。这就是英子的故事，也是林海音的《城南旧事》。
　　对于林海音的兴趣，源自她说自己是个凌迷。那一刻的兴奋不能言表，实在是凌叔华早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烽烟战火的年代，她携小滢去了巴黎，与陈源一家团聚，自此教书作画，似有若无的淡出了中国的文坛。所以才会意想不到，林海音，居然对她念念不忘。
　　许是喜欢的原因吧！《城南旧事》同《古韵》一样，都是作者自身的童年经历，都是以散文的形式写出的片断小说，只不过，前者亲切，后者疏离。一个是躺在摇篮里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陈旧而模糊，一个是站在玻璃窗前看文人画的艺术展出，洋气而明晰，韵味截然不同。
　　读《城南旧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看社会的悲哀，不论是疯子，还是贼，抑或是宋妈，他们都命运多舛，难以掌握自己的路，就连跟德先叔走了的兰姨娘，也是前途渺茫的。在那个动荡的时代，还有什么不是脆弱的？思康为什么没有回来，妞儿的结局，失去了贼的家庭该如何度日…这些，林海音都没有写，她只是在叙述，叙述她看到的听到的一个过程。英子是穿针引线的人，服务于每个段落故事中的主人公，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并没有林海音所写的那么重要。
　　五四时期的女性作家，多写的是庐隐那种自我沉迷式的文章，相比之下，也就显出了凌叔华小说的冷静，她没有让自己陷入其中，仅仅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记录。不知道这是否凌叔华的创作理念，反正，林海音的文字，也透着一股第三者的感觉，只是，比凌叔华多了一份像冰心那样的温暖。
　　这大概与出身背景有关，林海音是长女，虽然父亲打过她，母亲骂过她，可字里行间中，还是能看出那一种亲情间相互作用的疼爱。尤其是在写到她怎样的撮合了德先叔与兰姨娘，整个体现出了一丝鬼灵精般的小大人的味道。哪怕仍是孩子，也晓得如何去维护母亲的利益。
　　如此的亲情，表现在凌叔华的《古韵》中却少之又少，她写得似乎只是她的童年寂寞，一重又一重的院落，自己都能走迷了路。父亲开始注意到她，是因为她会画画，可以继承祖父的一手丹青。但那时候，她已过了五岁，以前，不过就是深深大宅内的一只蜷缩在墙角的猫。委屈！能不委屈吗？母亲生下她就哭了，说：“怎么又是个女孩？”并且赌咒发誓，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因此，她成了家里面被自然遗忘的小十，无人问津。
　　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是林海音不曾经历的。
　　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也是凌叔华不曾感受的。
　　所以，林海音的童年，会叫人产生一种共鸣，仿佛咿呀学语中，慢慢的成长，那是一段发生在城南的浮光掠影，周围热热闹闹的，有许多玩伴相陪。太熟悉了，宛如每一个人在暮年时的记忆碎片，都有可能，甚至是曾经拥有。可是凌叔华的童年，除了留在广州的那只大花鸡，只剩下北平王府花园墙上的画儿，都是沉默的，遥远的。沉默到她的贵族生活无处不充满着寂寞，遥远到每每读着都像是在看花柳繁花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只可远观。这也许是为什么，《古韵》在主题上仅局限于家庭的琐碎，旧式官僚的妻妾成群勾心斗角。而《城南旧事》，却能放眼于中下层人民的悲愁苦闷。
　　其实，上帝赐予人类的机会是均等的，个人着眼点的不同，造就了视野的不同。比方林海音和宋妈出去买菜，与凌叔华和花匠出去买养料，这两个情节雷同，但本质差得太远。林海音如同松了缰绳的马，不是去找疯子玩，便是去找妞儿闹…图的就是痛痛快快的过一场。观之凌叔华，却是真正的长了见识，兰花怎么养，牡丹怎么救，水仙怎么种…临了还去看了慈禧的御用花匠，以及他的大花房，听他讲述颐和园的风光无双。对于个六七岁大的孩子，这些风雅之事，很难说她懂还是不懂？大抵只是新鲜好奇，怕是还没有八月节的时候同七姐八姐做月饼卖月饼，一起过家家来的有趣！
　　到底是哪一样的童年快乐？是林海音《城南旧事》里的人间烟火气，还是凌叔华《古韵》里的云端琼楼玉宇？自是如人饮水。
　　不过《城南旧事》的家喻户晓，当归功于80年代的电影，即使时间冲淡了一切风霜，人们依然记得那首李叔同的《骊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英子的父亲离世了，夹竹桃红砌满地，零落成泥碾做尘，她也在这凋谢的哀愁里，告别了自己的童年。一瞬间的长大，不是没有代价的！《城南旧事》中，没有名士风流，没有琴棋书画，没有官场奢华…有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英子，和她童年的所见所闻。林海音用她淡定从容的笔，如实的述说着一段往事，只是那文字，并不像凌叔华的婉丽优美，而是苏青那样的平和淡雅。
　　她从城南走来，带着古城墙的断垣残壁……
　　她从城南走来，带着落日余晖下的驼铃依依……
　　她从城南走来，带着滚滚红尘喧嚣不止的僻巷宁静……
　　她从城南走来，带着五千年华夏文明里的沧桑足迹……
　　她从城南走来，带着她自己的故事，给了每一个想了解京华古都的人，一个古旧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