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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我躺在椅上,一把花扇半合着搁在鼻骨凹处,略略遮住眼前的光。
四月,山里才微微露出些经春的味道,红红白白的茶花开了满山,看起来煞是一面春光来袭小山门,扑面风微醺。
难记是第几次撞见这种招摇,它也不算花中最艳的色,却偏生开出最让人魂神飘逝的花,看似俗俚之至却又实则心设城府地淹没了我还有师父师兄们的葫芦山。
葫芦山,年前葫芦籽。
葫芦藤,一挂齐杏帘。
山中四时风致生动,投笔成画,闲编作书,光色年年相似,烟水岁岁都重。
风流蕴藉,天地厚爱的一席山水。
草木云石久伫候问,君记何时,风吹衣袂开?少艾流丽,纤手曾细抚过葫芦青藤,人山两相顾盼。
少年郎艳艳独绝,山水色清清留郎。我在开满山茶汀汀淙淙的十一岁来到葫芦山,缤纷郁丽服饰的师兄们曾或倚或坐含着笑,细腕轻捏玉盅,一声又一声唤我“师弟”。
一时温柔了四座的华年流月。
而现在不了,他们都被锁了一身艳骨,碎了满腹愁肠,拘谨在葫芦山外。飞鸟不至,天日不见。
葫芦山上无边风月,只我一人也不过徒有。红花绿叶常在,静水空山仍留,它们都曾拼死挽留他们的离去,我的师兄们,走的时候从来情丝如水一刀抽断,绝情寡爱不作多留。
丈夫四方志,青山安可留。假拟扮作驭车手,只为君能回马头。
若他们回来,我便将这山这水这天这地拱手相送,九叩三拜。
我在这葫芦山等着葫芦熟的那一天,我总记着师父叫我等着,他说瓜熟蒂落的时候他们便会回山来。
没了当初的惊慌无措,随之而来,噬骨的等待无边宽广,一山茂茂草木无声。
指甲刮在竹篾上,一下一下地,那好多事,梗子一样横在喉咙。
我一时半会儿,难言片语。只一个劲啪啦啪啦地掉泪,再厚再大的扇子都难遮住我的悲恸无力。
算算我来这里也已四年了。
我是老七作幺,前面连着六位师兄。大师兄,三师兄,四师兄还有六师兄已经习得一身技艺破了关口的阵法下山入世,二师兄和五师兄同我一起留在山中参悟修行。师父一身仙风道骨,深居简出,也滞留在山上指点我们修道。
师父和我们师兄弟在葫芦山修筑了一座小邸,倚山而建,厢房分散在七个不同的方位,一间主屋带着大堂修在正中心。
我们则各自在七间厢房里修行,师父常来照拂。修行的门路依照每人根骨优劣天资聪愚而定,大师兄力大能扛鼎,二师兄耳听八方,目视千里,三师兄铁打铜敲,筋骨难寻,四师兄喜火,五师兄好水,六师兄疲懒成性,擅屏气凝神,而我身无一技最是愚拙,只会种葫芦。师父只身一人,在葫芦山最正中的山眼里养性而已。
山中岁月,让人不知年老岁难熬。
三年前,我种下了一粒葫芦籽,师兄弟们都还未出山。
春雨连绵的时日,大师兄在十几年后终究把山下的鬼石用一双手生生磨成了几袋子粉,后来却被二师兄偷了拿去敷面,口上还强言什么那方石头里蕴着几千年的山气水灵。大师兄见着鬼石终碾成粉,十几年苦楚一朝功成,也就不多追究,更何况本身他就一副滥爱薄物的性子,也任着二师兄去。
我的五师兄知道了,非要拽着二师兄后领到师父面前去,狠狠揍他一顿,于是边拽边骂,骂他贪人贪到自家师兄十几年的修为上。
我那时在我的小馆里给葫芦收籽,听闻当即赶去堂内,正撞见二师兄给五师兄按到几上猛削,招招式式下手虽是半分不留情面,手甫一收回,五师兄羞愤的两弯翠眉蹙得欲要滴泪。望见他一张小脸我见犹悔那样,二师兄也只好告饶,气短语软下来,忙说:“只这一次,是我糊涂了。哎呦,别……”
又是一记剑峰递来,五师兄半嗔半怒道:“你个混帐,大师兄早该废了你。”
我方跨过门槛,五师兄那柄蓝莹莹的薄剑斜过我的右肩,破空而来,插入木门中,就定在了那里。“师兄……”我正打算作些劝解,却也只叫出两字。
他们回头来看,我勉强冲他们一笑,费力拔出那柄剑,望着拌嘴的两人,乘机讨好道:“师兄,看在小师弟我被误伤的份上,就别闹了,都闹到师父这儿了,气还没消?”
五师兄见我,脸一沉,横眉对来:“小七,你不知道,他把大师兄几袋鬼石的粉给偷了,偷了也罢,偏叫他给拿去敷脸了。你看,我这么对他也不算过分。”
二师兄斜靠在椅里,一只手揉捏着脸,一只手撩过额前被剑气逼下的碎发,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地动了动,“小七,你别管了。我被他打死了就是了,也该我。”
二师兄又扭头看了看五师兄,桃花形状眼勾勾地瞅他:“大师兄疼我,自然是心中愿意我的作为。本来也就只是为着养张好脸巴巴地去给你看,反被你狠打,相破了,你说怎么办吧。”
五师兄瞧着他,愈发咬牙,吐字道:“既是如此,那你就让我再打吧,我的剑也听我,该让你的脸怎样就怎样,断不会让你不称意。相已破了,何妨再破,破至水流花开,便是张我愿见的脸了。大师兄疼你,我待你也不会差,若真打得忘形,待会就忍着疼我给你上药。”说完,身形一闪,一掌将将扇在二师兄左颊。
人面戴桃花,红成这么让人揪心的样子。日后二师兄与我谈及此桩,我用来打趣他,他笑笑,不置可否,一脸得意得人神皆愤的小样。不得不说,这二师兄跟五师兄好上了,容光愈发招人,神色愈发贱了。
我将手里的剑翻转来翻转去,也不知道该怎生解了这对死冤家,回回碰头便打,这番所谓的偷粉也不过无聊时拿来做个幌子。你们爱打,你们就打,打伤了,自然是自个儿心疼,无辜让人操这份闲心。反正,打轻了无事,打伤了也好,一人冷脸一人伺候,无论怎样,你们都爱。
本以为二师兄怕是要受了五师兄这一掌,却未听见掌落下的脆声——一只腕捏住了五师兄的。
“五。”那人道。五师兄一怔,一时脱力。
我知道是师父来了,便退了开。师父松开手,坐到一旁,抄起方桌上的茶盅,掀了盖又合上,眸光扫了眼五师兄,缓缓开口:“五,这次又为着什么来我这儿,老二被你打成这般……,唉,还不成么?况且,——况且什么你清楚。总这样闹来,烦得很。”
五师兄正欲张口做声辩白,二师兄暗暗在袖中捏了一下他的手,他回头一看他,没话了。二师兄牵了牵嘴角,朝师父笑道:“师父最明白了,小五总爱欺我,今儿个换我欺他一回。本来是大师兄好心早已许诺送我的东西,拿给他玩,没成想反倒被他教训了一顿。说来,都是徒儿一人的错。”
师父把茶盅放下,递给我,温言道:“七儿,这水叫他们喝干了,去泡杯白毛,拿捏住火候,别跟老五似的。”随后看向二师兄,“老二,你总这般。”
叹了口气,以手撑额,“一人回去劈一院子柴给老大,修好老四上月雨天淋坏了的偏屋,帮七儿的葫芦抓了蚜虫锄去蔓草,另外注满了我房里的几个缸子……是否修行在你们眼中就活该用来置气?罢,总说也如此,若你们一直如此下去,便不用想着下山了。”
我捧着茶进来时,二师兄和五师兄早已走了,师父仍坐在那儿,只是支着头来看我,笑了笑。
我抬首就见了白衣的他,眉眼淡淡,神情疏疏,那眼不似二师兄花的柔媚,也不似五师兄水的清丽,微微上挑,美得让我无法用言辞来描述。那双眉,就锁在我心头最痛苦的一处。一蹙,满心都生愁。
“师父。”我喃喃道。疑惑他为何还在这儿等我,等一盏白毛,可心里还是真的欢喜他还在。
他朝我勾勾手,“过来,七儿。”
我将茶盅放在他手上,他顺手搁在旁边,靠近我,一手为我将发掳到耳后,温热的唇齿在我颈边厮磨,“刚刚,怎么不帮帮你二师兄?可是烦他了?”
我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急忙退开,语调不似常时,道:“怎么没帮,只是我帮了,五师兄向来不听。”
他又欺身向我,去勾我身后台上的那柄薄剑,“你说的话,我向来都听。可我只是担心早晚你师兄们一剑真伤了你,我为你忙。”说完,一甩剑花,剑尖挑起圆圆的茶盖,茶盖倏地一在剑尖一转,响起铁器与陶瓷相碰破耳的音,他轻飘飘颠了几颠,剑一摆,盖子重又盖在杯上。
茶烟还没能上升到我鼻下,他将剑压在几上,片刻,他问我道:“七儿,怎样了呢?你的葫芦。”我支吾:“这才四月呢。”
他抬眸,波光万顷流转,一笑萎了芳华,“那是你六师兄给的葫芦籽呢。”他嘱我将剑还了五师兄便衣袖一拂离开了。
他走之后,我捧起那杯白毛,热气才又扑向我的面门,我低头,悄悄地啜饮一口,手上微微理了理几上寒凉薄剑的穗子。
我发誓,他若一直不知晓我的心思,我便为他种一辈子葫芦,他不走,我就守在这葫芦山上,死至不去。
往窗外望去,又是春雨连绵。与大师兄将鬼石磨成粉那日如出一辙,他与那方石十几年的怨一顿手一抬手间都稀释得难以辨别,葫芦山阴阴,天上刮着凉风,只有悱恻入骨的雨飘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微垂着眼,说不清是磨石成粉的喜悦还是又逢初春的伤感。
曾与那石消磨了那么多年,错过了那么多次光风霁月,误失了那么多回山花流水。好在,它磨成了粉,幸好,它磨成了粉。
在一个月后,我得到了大师兄出山的消息。夜里的时候,三师兄赶来我的小馆,为了进来差点把院子里的葫芦全削下来,“乓乓乓”叩我小梨花木做的门。
我听着是三师兄的声音忙从床上爬起来冲出去见他,慌张得连外衣也未披挂。
打开门,浓浓夜色间他着黄色衣裳,长剑背在背上,剑眉星目,我知他俊朗丰神山中难留。
大师兄走了,如今,他也留不住了。什么时候,这六个便作孽都走了好了。不过后来,他们果真一个个的都作了蘖,我却伤心得肝脑涂地,倒宁愿他们一开始就对我开膛相见。他们都是不世出的剑客侠士,古道心肠万人称道,而我这个只会种葫芦的师弟,天姿无能地难消受,真不类一副师出同门的样子。忝列门墙,说的就是这么个事。
我只能违心祝他们路上顺风鹏程万里,祝他们在外平安无事不见刀枪。
但从不是——愿君早日归。
“三师兄,要走了么?”我扶着半开的门问。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手上攥紧了包袱的结,有些不自然地安慰我道:“小七,你知道你大师兄人率真得紧,我去外面多少能罩着他,他一个人想得又少,骗他的人多……我和你二师兄道过别了,小五和小六还没告诉,你也别说。”
半晌,我拖着我的不整衣冠到他面前,伸手为他掩好衣襟,无奈道:“师兄,你是瞧七师兄弟中我最好说话吧,好,大师兄得要人帮衬着,我不告诉五师兄和六师兄。”为他翻好领子,收回手,“只是,下次回来师兄就见不到葫芦熟了。都五月了。”
他杵在我的小梨花木门前,头顶朗朗明月四野朝天,爽快一笑:“小七,记得顾着自己。三师兄走了。”减轻了寻常力道揉揉我的头顶的发,回身遂将包袱搭在肩上,借着轻功,几个起落后便隐入林中。
松涛如浪浪如君。
自前程归去,林复去时青。
靠着门,我有些忘情地想,我的三师兄啊,难屈难折。总想看他大步流星,昂首阔步地离去,铁一样硬的骨,铮铮地走在地上。
却忘了世间还有轻功那么件物事。
以为我不知么,他这般人物却也和四师兄一样喜欢上了那么个心窍无半分的大师兄。至于四师兄,他该早背地里跟着大师兄下山了。为了大师兄,连个口信都吝惜。
大概,也就只有三师兄不晓得罢。
我初见师兄们的时候,大师兄和四师兄正闲在山中某处纳凉。二师兄嬉笑着手揽着五师兄的腰,玩味地说:“五儿,你可别见了好看的小师弟便始乱终弃,人家可是被你使唤尽了。”五师兄顿时脸飞红霞,气得用力踩了二师兄一脚,啐他:“你个没脸没皮的,我俩的事,定要被你给嚷嚷得整座山都知道才行。”三师兄长身立在石桌旁,朝我拱手,“师弟,初次见面倒让你见笑了。他们是你二师兄和五师兄,我是你三师兄。”初见三师兄,其人如石。我也作揖,道:“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兄好。”
等我一直回身子,一个穿深蓝色衣裳的男子站在了我面前,他眼睛弯弯,笑着对我道:“师弟,你叫了他们,怎么不叫我?我呢,是你那六师兄。”他伸手,手心摊开,一把葫芦籽在上面,“叫声六师兄,我就送你。”
我呐呐道:“六师兄。”他将葫芦籽放到我手上,万分正经地说:“这些葫芦籽可难得得很,好好留着。”
我听了,同样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再问他们大师兄和四师兄在哪儿,他们也说不清,三师兄说要带他们来见我,我忙回他自己去寻他们才算作罢。
绕过很多密密的径道,穿了很多掩映的枝桠,我看到了一片红红白白开得如浪似潮的山茶花,还有我的大师兄和四师兄。
那位绿衣男子生得一张妖娆妧媚的脸,一点朱砂染在眉梢,盈盈有意,他望着那穿红衣的男子,手停在离他腰间一寸处,一个即将拥住他的姿势。
红衣男子将脸转了过来,容色平平,眸子却清离得很,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在对绿衣男子说什么婉拒之类之类的话。
然而,一眨眼,绿衣男子靠近他,唇贴上他的。我站得远,却也看出他们两人中,红衣男子有几分动情。
我想走开,就听见红衣男子掌了绿衣男子一记耳光,他旋身向我跑来,芬芳的花踩碾了一路。我唤他:“师兄。”
他停住,我又看着那双清离的眼,心里察觉似是撞破了什么,他柔了语气,道:“师弟,刚来?”
我嗯了一声,他同我絮叨了一会儿便走了。
那个绿衣的男子,伫候在花海中,眸中沉寂了一山的春光。
我知,他便是我漂亮而忧伤的四师兄。
在见到这些天人般举世难觅的师兄们之前,我逢了我仙风道骨的师父,一身素白的衣裳,美好出尘的面相,他纤长的手搂住我,呢喃着:“七儿,我们回葫芦山。”
前事都成留白,只为他一俯首的光华。眼里只盛了他,心里也是。
顺应天命,我随他入了山,而后来我又发誓为了他留在山上一辈子不下来。
他指点师兄们的时候总将我带着,我总会为他沏一盏他喜的白毛,脉脉无声地注视他。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没觉察到,看他太忘乎所以了,一晃神就容易被人发现。
不过只有一次,是被六师兄。
当时五师兄正在以水作法,一把木剑在他手上翻转,点向几个满水的缸。霎时,几股水流从水缸里迸射到空中,合为一路,水光潋滟着,五师兄眼睛也亮亮的,冲我们喊:“师父师弟,你们看,水可都聚成一脉了,我可是练到了家……”刚一说完,那水就似散架了一般,哗啦全淋在五师兄头上。
他湿了发跟衣,瘪了瘪嘴,丢下一句“别和二说”就走了。
“这痴子。”师父一哂,一张脸分外惑人,极尽刀斧细工的美。我看着他,不禁有些痴怔。
“七儿,我先去了,你也回罢。”他沉吟,流袖又是一拂,走了。
一转眼,六师兄无声无息到我背后点了我的穴,调笑道:“人都走了,还没回过神来么?真是的,跟着师父,倒愈发痴蠢了。”
我心一惊,又气恼他点我穴,怒道:“六师兄,你知道什么?”
他看着我颜色变换的脸,笑着随口说:“小七,你在做什么我自是不知。可也别当人都是瞎子。你就等着罢,看看谁为你解了穴,好以后就巴着他一人。”
我急了,央他为我解了穴再走。他又是笑,大笑完就风也似的不见人影了。六师兄,向来行迹难察,怎么惹上了他?
薄暮时候,那几个缸子东倒西歪,水流了一地,顺着石板流到我的丝履下,时间如漏,水渐渐渗透到袜里,一寸阴凉气。
越来越晚了,再呆下去怕是要熬过整夜风露等五师兄回来了。越想越气,气六师兄发现了我的痴缠,又气师父无心的一笑,到了最后只好气卖弄本事的五师兄。而现在,我正在他的院子里任凭那山风将我吹着凉,躺几日是少不得的了。
我正数落着五师兄的时候,有轻柔的脚步声逐渐步过来,一顶纸灯笼照到我脸下,借着灯光,我看清楚那人,是师父。
他微惊,“七儿,你怎么还在这儿,被人给点了么?”
我无奈地答道:“六师兄点的。”
“这小六,分明是等着我来给你解。”说完,用另一只空手点了我肩骨和肋下几处,我的双脚早站麻了,穴一解,身子朝他倒去。
他搂过我,碰到我的指尖,脸色沉下来,“怎么这般冷?定是着凉了。他倒是让你站了多久?也不拿捏下分寸。今夜,先随我去。”
他不等我回话,将我一把抱在怀里,拎着灯笼往他屋走。
我没得拒绝,将头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衣里透露出的茶香,巴不得他的屋子远得没边,即使不能那般就只要再远一点,一点就好,哪怕是一棵树的距离。都,都让我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是否要说……
看着纸灯笼在他指骨间散出微黄的光,叹息一遍还复,只能这样了,我和他,可不能再近了。
“师父……”我低声道。
他挑眉看我,随口道:“什么?”
我回神,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忙改口道:“……下次葫芦熟了,……就不给六师兄送了。”
他笑笑,很是容人地说:“那就别给他,他拿去也是玩。早知就不教他点穴了,到处点人寻开心,唉……”人声飘荡在寂静的葫芦山里,我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老六他确是……”
“嗯……”
“都这么晚了,去我那儿吧,你又着了凉……”
“嗯……”
那灯笼一圈的光打在了眼前的石阶上,他一步步往前走,难过在心尖尖汹涌地来,他走一步,便逼近一分,门一被推开,哗啦啦落寞地去了。
山中又是一年,葫芦才熟。大师兄和四师兄回来了。
四师兄兴高采烈地来我这挑熟了的葫芦,我瞧见他揽着的那人便知道他满面春风的缘由了。大师兄被他揽在怀里,四师兄亲密地环着他的腰,在他耳后暧昧地问他要哪一个瓜。
大师兄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却又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眨眨眼表示情况我都了解,顺手摘了一脉长出的两只葫芦,笑嘻嘻捧到四师兄面前。
我笑,“四师兄,强追猛打抱得美人归。”
他乐,“小师弟,可怜孤身剩鳏寡孤独。”
大师兄一听,脸色愈发晦涩难懂了。四师兄见了,只得缄口于此,不再同我聒噪,携他往六师兄住处去了。
后来我的师父还有师兄们都被舒子歇抓起来扔到一块的时候,我到舒子歇的山洞里,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大师兄。
我当时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道怎么救他们出来,只好与他闲话打发时间。我问起他和四师兄下山的事情。
他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竹筒倾倒了豆子。
他说他下山不过因着无聊,在鬼石都磨成了粉之后,似乎觉着山中再没什么能引发他的兴趣的物事了。于是索性出山。只是想不到,缠了他许久的四师兄也跟来了。
山口有师父设下的阵法,人从外面进来得褪层皮,从里面出去却得剔层骨。他以为四师兄见难便会回去,没想到他留了下来。他们一起破了阵法,满身都是伤,血湿了他的红衣,也湿了四师兄的绿衣。
而在最后的一段路中,四师兄为他挡了一记暗箭,那暗箭从林子里斜飞出来,稍稍移步便能躲避,他也知道四师兄是故意赖着他,凭他的本事,怎么会被一只暗箭射中。他微一发愁,还是带上了四师兄。
在头一个月里,他们住在小旅馆,他日日为四师兄上药,净身,喂食,闲了闷了,他一当大师兄的自然是抓耳挠腮地给他说些趣事,说自己的,也说师弟们的。
四师兄听了笑,他看着四师兄,觉得他的师弟比葫芦山的山茶还要漂亮,但一想到四师兄那样缠人,一切绮念登时都消。
某一日,他向小二要了饭菜端回客房,推门见他的四师弟衣裳半褪躺在榻上,媚眼如丝地望向他。唤他:“师兄。”
他忙将门关了,饭菜搁在圆桌上,过去帮他的四师弟合好衣襟,可四师兄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动作,另一只手则胡乱地扯着自己微微打开的襟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担忧地问向他的四师弟:“师弟,怎么了?你倒是告诉我啊,你这样,我不知道怎么……”
他眨眨眼,见四师兄从榻上起身,靠着他的肩,笑着吻了上去,“师兄,我没事,你有。”
来不及推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吞了进去,身上也慢慢开始发热,难受得想要回葫芦山的溪水里浸凉。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四师兄一双手带着他渴求的凉意抚上他的眼,后渐渐滑下,划过外袍的开口,扯去了他的腰带。
衣从身上褪到了地上,他的衣叠上他的,帐影分红。
四师兄俯身,亲亲他下巴尖,低声说:“师兄,你那样好,别怪我。”
他那晚被他的四师弟骗上了床,朦胧间望见纱帐外,一个人影竹叶似地飘落。
第二天他起的时候,四师兄已梳戴好,捧着一碗粥在嘴边一口一口地将粥吹凉。
四师兄回头叫他,他没理会他自顾自拾起衣,裹在身上,拿了剑,步伐不稳地走向门口。四师兄知大师兄被他伤了,他冲到门口,急急闭了门,背就抵在门上。
四师兄定定地看着他,几分求饶的味道,“师兄,昨天是我的错。给你吃药,是我一时脑热。别走,好不好?你要我怎样都成,但别走……”连尾音都开始颤抖,四师兄不知道怎么将他留下。
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他的剑上,像是没听到他四师弟的话。
四师兄慌了,哭道:“我就是喜欢你,可你不喜欢我,除了那样,我能怎么办?为什么喜欢你,你可以天天不知,就只有我一人难受!?你叫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他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终于沙哑着说:“师弟,你跟我出来,只是为着干这种事么?……现在,我都被你弄到床上去了,你还想我留下来。……是我太明白,还是你太糊涂?”
四师兄两汪泪红了眼眶,“你不是力大无比么?你若是能一只手将我的脖子拧断,我便让你走。若你拧不断,就再别说走!”
他说:“那好……”说罢,他一只手捏住他四师弟的喉咙,指尖一点一点地施力。四师兄扯开一抹笑,漂亮的脸柔润得像山茶花的花瓣,朱砂痣在眉梢明明灼人眼,一股柔媚逼上他心尖尖的地方。
他想起之前在葫芦山的时候,他看了满山艳艳的茶花,心里是觉得十分可爱,总盼着摘那么一朵,可当他手一触到那花瓣,那花瓣便一下子像是没了骨架耷拉下来。力大无穷天也妒,天也妒,原来是这样……
后来,他那缠人的四师兄为他采了葫芦山里最红的一朵山茶,手指轻柔递送给他,他当时兴致很高,说:“师兄,你这般喜欢,我便下雨刮风为你去摘,天寒地冻为你去开。”
他方才也不过失神一笑,听了四师兄这样说,便当即扔了手中那一枝红,冷淡地回他:“你愿意去便去,只怕都是些诓人的话。这花,也就只有五师弟他们喜好罢。”
他转身离去,未见身后四师弟如花的容颜下,万种的哀愁。
他的四师弟是另一朵开得艳丽不输的花,并且心甘情愿地为他断颈,让他摘下来。
我死了,谁来为你摘花谁来为你戴?没了我,你一定会寂寞的。
就我最傻最在意。
四师兄从喉咙里勉强发出几个音,“——师——兄——”
他松了手,搂住他四师弟下滑的身子,灼人的眼泪一下一下滴在四师兄的肩上,艰难地开口:“四,我拧不断,我也不想留下,这可怎么办?”
四师兄手缠住他的腰,用力地抱住他,眉下朱砂艳艳的,他纤弱地笑了笑,“咳,咳咳咳,师兄——”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师兄苦笑着对我说:“当时我想了很多,想我力大无穷,磨石成粉,断铁碎金,可我就是不愿下手拧断他的脖颈,不是爱,只是不愿。”
本来打算问后来他们怎么又在一块儿了,可略微推敲下大师兄的话便也知了个大概,无非就是什么,你走,我就死在你面前。你死吧,大不了,我带一撮灰回葫芦山。
大师兄,未尝没对着四师兄动摇过心神。那我的三师兄呢?
我问大师兄可有在途中遇着三师兄,他摇头,说不曾。我暗自磨牙,想到三师兄回山的时候八魂失了七魄,想是陷在什么事了。可频频问,他总不说。
在大师兄,三师兄,还有四师兄离山的那段时日,葫芦逢了一稔,我小心地爬上架子收葫芦籽,收完了准备下来,却发现来时的梯子不见了。只见着六师兄靠在墙角自顾自得意。
我给他送去一记白眼,粗声粗气道:“六师兄,你把梯子藏哪儿了?你很闲吗?有这闲工夫你早下山去了。”
他也不理我,只是优雅地整顿着他的衣襟处的褶子,以确保每一条褶皱都能凸显出他的脱俗气质。我见他这死相,便跟他耗着,在墙头架着二郎腿晃荡来晃荡去。
忽而他抬头问我:“小七,想下山吗?”
我听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下山,怎么能?不还有他吗。我笑得分外邪恶,与他对道:“六师兄,你是见山上没有红粉佳人尽是三五风流雅士遂想从此下山化一段露水姻缘么?不过师弟我奉劝师兄一句,有时候做人,还是变通一点活得自在。比如说山上就有这么一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小爷我,你可以试着恋慕爷我,天天投爷的喜好,甚至于拿出你心爱的绸缎亲自给爷擦汗,但是你的感情注定是一段花开无果结局悲惨的孽缘,小爷会在扬尘而去时亲手递上一块手帕子为君拭泪。哈哈哈哈。”
我正笑得欢腾,一粒石子打在了我的右膝盖,我忙抱着住膝盖吃痛,不禁愤恨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六师兄。我瞪着他,吃惊地发现他没在笑了,眼神突然深邃起来,我才知道他是说真的了。我忙说:“我不会下山的。你要下山了,对吧?山口的阵法……你可能破了?要我帮你什么?开路还是断后,这类事还是让师弟我来做罢。”
他又笑了,不过这次,把我心都笑碎了。他让我觉得他长大了,而我还很小,他的事我什么也不了解。
其实,上次口上声声说不给他葫芦,可葫芦一熟,却是屁颠屁颠跑去给他扔去最称心的一只。他总说不稀罕,非让我就放在门槛边的角落里,可哪回不是我一走就飞奔过来把葫芦反复仔细地看了又看,往上抛又接住,接住又往上抛。
深蓝色衣袍翻飞着,在院子里散出一圈深蓝色的墨迹。
他走过来,张开手,他叫我跳下来他接着。我撩起下摆跳下去,想着他若是作弄我不接我就玩骨折给他看,让他几个月伺候我,几个月都别想着下山,下山。
下山——想到这,我哭了。
他接住了我,用兄长一般醇厚的怀抱,他拍了拍我的背,拿出衣襟下的一方深蓝色的布帕,为我擦眼泪。越擦,我哭得越凶。我哭得越凶,他就一直擦,继续擦。
哭完了。再难流泪出来。
他低头认真地看着我,“哭够了?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能哭。”手指将方帕一叠,塞回襟内。重又对我道:“小七,我有一个人要去照顾,他身边似乎没有人,你留在山上好好养这些葫芦。师父,二师兄,还有五师兄他们会陪着你。”
我踢了他一脚,恨恨道:“都滚罢,二师兄和五师兄可比你好。”
他老成地飞我几把眼刀,帮我重新别了头上的簪子,理了理衣襟,像对待稚儿一样为我打点了一身。做完这些,叹了口气:“还是你六师兄品貌皆属上乘,本想让你学学,可你总不留心。如今我走了,谁教你这些?风流是风流,雅字却是沾不上边。”
我没说什么就立在那儿,他倒是自觉,摆摆手潇洒地翻墙离开了。
我的六师兄,有喜欢的人了。我一意识到这点,随即想傻了吧他,还喜欢上人了,总归有他哭的。
那人我之后才记起,是上次误闯了葫芦山着玄服的公子。他叫舒子歇,没有出处,来历不明。双眉细长斜入鬓,眼眸如墨,唇不点而红,佩着一柄邪佞的剑。他入关时在阵中受了伤,六师兄为了救他下山去了,后来六师兄又回来,还带着他。
舒子歇刚来的时候,六师兄搀着他朝我院里走来,边走边顺我一个小葫芦,借葫芦献给了他家舒美人。还一脸欠抽地笑着问舒美人可好看,可中意。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俩,登时恨不能将六师兄剁了做肉泥去种葫芦。而当我听到舒大美人,左一句“不错”,右一句“还行”,我的脸都拔拉到地上了。
舒子歇见我,问道:“六,那是谁?”
六师兄扶着他,趁机摸了美人一把纤腰,微微一笑,“那是师弟小七。”又冲我喊道:“小七,这是舒公子。”
我勉强道:“舒公子,敢问小七的葫芦到底是还行呢,还是不错呢?”
舒子歇笑:“小七,葫芦个个都长得不同,我不好说。你可是在心底怪我与你六师兄对你种的葫芦出语太过惜字?”我还没接话,六师兄就一脸狗腿相,一手柔柔执起舒美人的手,一手微微使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哪能呢?小七从不腹诽,跟他大师兄一个憨样。他只是,只是有些天真烂漫,其实挺可爱一人。处久了就好。”
处——久——了——,我切齿。处久了,舒美人你就会知道我不好惹,有种惹上了我家六师兄就别给我跑。他为你破了山口的阵法,耗了多少修为?他什么祸不敢闯,唯独为着你,还要受剔骨之刑避着师父。
我故作淡然一笑,对舒大美人郑重道:“舒公子,师兄一向率性而为,公子龙章凤姿,叨扰之处还望多多见谅,莫如少理他为是。”
说完,相视大笑。六师兄本欲收拾我一番,可见到舒大美人倾国倾城一笑,也忘了不快陪着他笑。笑到最后,我停了下来,他俩还在笑。
现在人好得差不太多了六师兄才晓得回来,可他早些回师父又能怎么罚他,不还有我们替他挡着?至于那个萍水相逢的舒美人——
如果舒子歇要走,六师兄他拦不住。
后来大师兄和四师兄回来了,六师兄也在,就差着一个三师兄了。我拿着木钵到房里接漏下的雨水,更加想念三师兄了。每回都是他最勤跑来为我修屋顶,也就除了那次五师兄来。
再没人为我满了水缸了。
舒子歇似乎在葫芦山常住了,师父当时知道这件事,点了点头,也不表态,顺了六师兄的意思,六师兄则日日拉着他家美人满山跑。
只是跑了几天,跑累了。舒子歇斜坐在石凳上,一手撑着下巴颏,一手在桌面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打,他对六师兄倦怠道:“六,葫芦山就这么大,我们都已经赏玩遍了。”
摇着扇子的六师兄手一顿,赔笑道:“你要走了么?不多呆几天,葫芦山宝贝可多着呢,你不想见?”
舒子歇撇嘴,对六师兄一嗤,“你知道齐杏帘吗?此处若是没有,我便早到别处去寻。”
六师兄合了扇子,问他:“齐杏帘?说的倒是什么地方?”
他答他也不知。
我站在六师兄院子的院墙外,听着他们说话,暗暗记在了心。
一只白蝴蝶栖在一枝红花上,久久未去。我的眼神掠过了它,它振翅飞到红深处去了。
齐杏帘。
舒子歇要找它。是否上一次他进到葫芦山并非误闯,他本来便想要进来寻那齐杏帘,身负重伤以怡情为由诓骗得我六师兄带着他满山地寻。傻也只傻了我的六师兄,亏他以前笑我痴缠,他又何幸能免?
这葫芦山,以前只是醉心于它的天光云影,没想过山里还这样暗藏金玉。
只得抚掌叹息。
于是又拖逗了一个月,舒子歇疲于应付六师兄,常常斜欹在葫芦山某棵树的枝桠上或是某块白石上,我的六师兄,没日没夜地找。
直到,三师兄回来。
他回来的那晚我正在师父那儿拚酒,大师兄和四师兄先在山口遇到了他,二师兄从床上把五师兄拖了过来,六师兄牵着他家舒美人的小手晃晃悠悠到了,他们都到齐的时候,满堂衣冠灼灼,晃花了我的眼。
我错将师父当成了三师兄,手搭在他肩上,情深意重道:“三师兄,在外面呆那么久,你定吃苦了,别心里埋怨我,我可给你留了个最好的葫芦呢——”
说完,醉得倒了下去,坠入一个满是茶香的怀抱。只听见有人在说:“老三,回来了便好,什么事情都明天再来。现在晚了,都去歇着吧。七儿醉了,我来看着。”有指风拂过我的面门,像极了师父的手法。
第二天醒时,我已经躺在了我的小馆里。我没作多想起身披衣,穿上了鞋,走向三师兄的院子。
院子的门是开着的,一路的野草高长,逼迫到屋门。我走到院子里,风一下刮在檐下挂着的方牌上,方牌叩在门框,“铛”一声,我喊:“三师兄,你在吗?小七来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三师兄?”我又喊。
好一会儿,我喊累了,觉着三师兄可能不在这里正打算走,然而屋子的门开了。从屋内走出一个人来,只穿了一身单衣,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背后。
我快辨他不出了,三师兄面容清减了许多,锋棱瘦骨,眼里重重寂寥,像是什么都不能让他在意,一身减淡了的酒水味道。
他沙哑地扯开喉咙,道:“小七?你来了。”
我走过去,牵了牵他的手,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三师兄,你去外面一趟怎么瘦了这么多?吃不好么?”
他笑笑,不经心地抽回了手,“小七,我哪有一点不好,只是师兄在外面玩得有些尽兴,如今回了心里不免怀念罢了。”他蹲下,用手拍拍一旁的酒坛,眼眸温和,“要酒喝么?师兄带了几坛酒回来,你喝喝看,一定会觉得好。”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黯淡颓靡的三师兄,明明他铁骨铮铮,潇潇洒洒地去山下寻大师兄,踌躇满志面过春风,如今他回来,一身落魄潦倒,酒水泡软了骨,瘦削的身子套在一衣风尘里。
我有些梗咽,“是吗,师兄?外面若真有这么好,你当初怎么会去寻大师兄怕他受委屈?师兄你别骗我。大师兄他们说你连剑都拿来当了沽酒,终日宿醉,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心里不自在?”
他眼神暗地一晃,很义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七,师兄我哪有那么容易被人伤?铁骨铜臂如我,怎么会像你大师兄那样容易被欺负?喝酒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你要不喜欢,我就从此少喝便是。”干笑了两声,又道:“大师兄他们回来了就好,老四在他身边我也放心。”
我摇摇头,对三师兄道:“师兄,你怎样怀念我都不管你,只是喝酒伤身。”
我当时有些侥幸地想既然他什么都不愿说,那我也就不必再问了。若问了出来,我听了心里作痛,莫如从来不知,不知他被那样深刻狠厉地伤过。可是,到了最后,当另一个女人字字是冰地将我的三师兄在山下的日子娓娓道来,我的指甲抠进了肉里,只有恨,只是恨,恨自己怎么不早知道。
隔千里兮与君共明月,明月知君我不知。怎生我竟不知!
那个女人叫沈舍远,沈容美兮,避一舍而远。在后来,我还有师兄们在她的五指山里翻跟头。
三师兄回来的第三天,舒子歇走了,六师兄拉着他的袖子苦苦挽留他,舒子歇只是摇头,他说:“我得走了,今日,就今日。你死了心罢。”
然后,六师兄看着他,两行玉箸滑落腮下,“整座山都留你不住?”
舒子歇答:“它留不住。”
六师兄又问:“我也留你不住?”
舒子歇再答:“很难。”
六师兄微颤着声音问出他最后一个问题,“我如此喜欢一个人,带着他赏玩了整座山的胜景,可我想知道那个人,可曾有一点将我放过心上,可曾心中也有一点欢喜?”
舒子歇叹息一声,无奈道:“那人游历山河,览景万千,红尘满身,阅人无数,自然不曾动心。只不过,这里的景确是多了几分颜色,这里的人倒也添了几笔风雅。可它们,他都曾有,故而临此当去。”
片刻,六师兄一副了然的神色,淡淡道:“舒公子阅历过人,我们自然难入您的眼。从来,都是区区多心,让公子烦累了。”
他神色微动,几分不舍在眼底,向六师兄一揖,“再会了,公子六。”六师兄回礼,低了眉心。
舒子歇转身,一袭玄袍带起脚边风。
六师兄抬首,两痕云眉压下心中意。
六师兄在他背后伤情地唱:“与君初相逢,山水见秋阳。
舒子歇离他三步远。
“郎艳无人与,妾自将花插。花红鬓青青,盼君重回首。
舒子歇离他七步远,六师兄眼眸光华流转,丈量犹如海水深情。
“君有百万谋,妾难将君留。从此他山远,不寻郎踪迹。
舒子歇离他十步远,步履如飞,袍袖生风。
“飞鸟鸣枝上,唤我浴新衣。衣如人清洁,皎皎明月心。
舒子歇离他十七步,六师兄微微张口唱,双眸已闭,舒子歇不曾回头,六师兄身后峦嶂重叠,苍翠掩压山头。
“红颜悲白发,老在旧山中。”
舒子歇走远了,六师兄也唱罢,林中风浪悄歇。他回头,见我,眼中翻涌的情绪消逝,自嘲一笑,“当初慕他皮相好,未尝知晓他这番薄情寡义。你们也不必多说,一切皆是我自讨的。”
我叫他,“六师兄……”
他顿了顿,又说:“若我如二师兄,眼纵观千里,耳遍听八方,早就该明白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有多勉强自己。他总说想走,亏我还傻傻地留呀留。”
他敛起衣袖走了,只留给我一个深蓝色的纤瘦而长的背影。
然后,我再少见他。
我总想着有一天,我的一位师兄为情所伤,伤心欲绝,拎着两大坛子烈酒到我的小馆里同我一起喝,他骂他的负心人,我便想我的师父。
他说他爱的那个人真不是个东西,我道我爱的那个人就是个死木头。
他骂负了他的那个人心被狼叼走了,我怒让我爱的那个人心似有若无。
我们喝醉了便把我馆内的葫芦全摘了当球踢,困了借个胳膊借个腿当枕头一躺就着,第二天再哭天喊地地收拾满地的狼藉。
可如今看来,六师兄大概不会是那个失意人,他什么都付出,什么也没收回,负他的那个人,也不过只是与他刀剑影里相识,清溪刚出静山。
说“负”都牵强,只能说“在下很抱歉,只是……”,“请恕……”。
师父和师兄们在第二天都知道舒子歇走了的事,大师兄很是动容,四师兄揽着他说他会一直陪着他,不会像舒某人一样,二师兄不断地叹气,五师兄直骂娘,嚷嚷着要下山找舒歇枝算算这笔帐,说什么舒子歇个死没良心的,养好了伤,揩了他家六师弟油就别想全身而退,二师兄和三师兄拉住了他,师父坐在一旁,只是喟叹道:“也都该小六,都该他。”
大师兄在几天后不见了,我满山地找他喊他的名字,可翻遍了山也没见着他。
四师兄疯了一样,见人就问可有看见大师兄,问到师父的时候,师父答他不知,反问四师兄可是惹了大师兄,四师兄摇头,所有人都安慰他许是大师兄下山寻乐子去了。他说不可能,大师兄不可能会一声不响地离开他。我拉着他的袖子,只是说我再找找,或许能找到呢,这才一天时间呢,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我们就会找到大师兄。四师兄摇摇头,仿佛以往与大师兄同处的日子都抵不上一个人的离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跟大师兄在一起,好不容易,才从苍茫红尘辗转回葫芦山,只是盼着葫芦结子葫芦又熟。日里挑剑,与君倾几语。
如果当时他知道他的大师兄是被抓去挖心掏肺练什么药,而他也不过只是炉子里还差的一味,再回过头来看这段情。
沧海浮云呀,悲痛与天齐。
师父去静修了。又是几天后,三师兄也不见了,像大师兄一样从葫芦山上凭空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大家都意识到了一点,定有人入山来了。
我去三师兄的屋子里,才发觉素日里三师兄都是在这样一间平淡无奇陋室里一个人静静地练剑,挑水,写诗,饮酒。再没别的了,屋外缸里的水又是满的,水面上浮着几片落下来的竹叶,房檐上攀了野藤,一块方牌依旧昭昭。
在他的木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我每年送给他的葫芦,一个都不少,还有以前二师兄送他的玉坠子,四师兄送他的小扇,六师兄送他的苏绣,在木箱的最里面——一个小竹篓,里面塞满了纸条,上面都只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舍远……沈舍远……
她又是谁呢?大概三师兄不见便是为了她吧。
平日里,看山成山,看水是水,草木就是无命,日月就是长生,现在我看山不成山,看水不是水。月叶花底影,画图不成反犹惧。
二师兄在五师兄睡下后用药迷晕了他,换了他水蓝色的衣裳住到了五师兄的院子里,五师兄则被二师兄扔到了我和四师兄这儿,他说山上就四师兄能制着五师兄别惹事了。四师兄想了想说好。
当夜,醒来的五师兄和四师兄还有我坐到了一起。四师兄擦拭着他的剑,看着五师兄对他说:“真羡慕你跟二师兄。”
五师兄没给他好脸色,“羡慕?他替我去送死。”
四师兄自知说错了话,提剑往外走去,“我去看看你家二师兄,你呆在这里顾着小七。”
第二日,我和焦急的五师兄赶到他的院子。院门关着,我们推开它,院子里还是老样子,到了屋里,桌脚留下了四师兄的一块玉佩,桌上还放着一盘棋,棋下到了一半,棋势很险,黑子几乎覆了全局,白子堪堪与之僵持。
五师兄突然大叫,“二呢?我的二呢?”
我正低头仔细看着棋局,五师兄一把推翻了棋盘,他冲我吼道:“小七,你是没喜欢过人。可你二师兄待谁都好,怎么你不挂念下你二师兄呢?”
“五师兄,我何尝不担心二师兄,只是,四师兄也不见了不是?”我将他拉下身来,把棋盘摆好,黑白子大致放了个位置。他疑惑地看着我,“小七,你这又是做甚么?”
我仰头,“五师兄,二师兄可是不会下棋?”
夜里,我掌了灯到葫芦山的山眼处,师父就在山眼上那间别苑里。
我借着五师兄给的符纸拼死破了别苑的结界,一路顶着流矢冲到苑门。我提气欲要将门洞开。忽而门开了,现出师父一袭素袍,领口半开着,他皱着眉,我抬首看向他,眉眼依稀,年年复此。倒是才几日不见,如有三秋相思绸缪。
有点怪罪的口气,他道:“怎么这般急躁?你倒是怎么破了苑门的结界?”
我缓了缓气息,开口:“师父,你先别问,二师兄和四师兄出事了。”他没再关注我为何冲了进来,略一颔首,道:“老二和老四是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我答他昨夜,二师兄去望风,四师兄在院外窥伺,第二天却都不见了。
他示意我先镇定下来,“进来说罢。”我怕他不信,再次重复:“师父,你不能再静修了。”他拉过我,接过我手里的灯持着,领我进了苑内,入了他的书斋。
案上摊开了一卷竹简,搁着一只砚台和笔洗,狼毫置在笔架子上。他与我进了内室,席地而坐,我们之间隔着一张矮几。我急了:“师父,你若再任之不理,五师兄也要不见了。”
他倒了杯茶给我,含笑道:“我没说不理。我只是想这事有些奇怪,本以为那人不过作弄下老大和老三,不料老二和老四也被他为难住了。”
我的师父还一副无愁无忧的样子,闲云野鹤,温火慢煮碧茶。可现下,山中早就不是原来的风平浪静山中的了。
“师父,你是否知道齐杏帘?”我有些紧张,握在杯子上的手微微发汗,这本来是偷听来的事。
他点头,放下茶匙,说:“那齐杏帘我倒是知道个大概,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你问这做甚么?”
我将自己曾听到六师兄与舒子歇的所言如实告诉了他,还把早上的那棋死局将给他听。那黑子走的路法和当初舒子歇与六师兄对弈时走得同出一辙,除了舒子歇,断然无人能走出这样精妙的一盘棋,六师兄虽是少人能匹,可从舒歇枝手下过却是屡下屡败。
那盘棋,执黑子的定是山外的人,四师兄勉力执白。而那个山外的人,只能是舒子歇,只有他入过山,他知道怎么破了山下的阵法,甚至连山中微毫都了如指掌。除了他,我再想不出有谁能在入山之后带走我的师兄。
他听完,神色有些复杂起来,说:“齐杏帘,他来山里找断不会师出无名。至于古书上所说的齐杏帘,也不过两行字句,不过说什么得之能生万物,不惧天地。我一直不信,视为书中编排的一处误失。没想到,竟被他拿来生是非。”
我将茶水一饮,杯子倒扣在茶座,一手撑着下颌,一手如二师兄般柔柔撩过风吹起的一缕发,从额角到耳后,目光凝滞在小几上,“师父,舒子歇抓走师兄他们就是为了它么。那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齐杏帘呢?”
那晚师父睡在榻上,我躺在竹椅上,想我的五师兄,六师兄还有舒子歇。舒子歇这个人,从他刚入山的时候,我便觉着他有些不对劲,可到底不对劲在哪里又说不上来。六师兄唤他“子歇”“子歇”,我们叫他“舒公子”。身上一把剑,一袭黑衣,长着一张极美的脸。
他该早早潜伏下了,那把剑开的刃就是为我们师兄弟七个备的,我们怎么能好好说一句诀别?
而令我没想到的是,师父在榻上反侧之时,一时失语:“还差三味。还差三味。”我没听清,翻身到他榻前轻轻推了他一把,“师父,在说什么?”
他睁开眼,很是怜惜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很快的,没有多久,我便见到了三师兄写了满纸的沈舍远。我们在我的馆里一个个地掂量葫芦,打算取轻而薄皮的来练刀工。小刀刚在葫芦上刻下一横,徐缓的叩门声在门外响起。
五师兄停了刀,让我就坐在那儿,起身拾了把剑,长身而立,剑气逼向门外。“你终于送死来了。”
木门应声而破,厉风袭来,一个着黑衣的女子身子靠在门框上,用手指挑绕着一缕头发,眼光冰冷地看向我们,“小五,小七,你们是最后的两味了。”
寒深至三尺,不能不避,色却如春花,不能不近。她让我想起了二师兄的那把潋滟刀。
今生余世皆从容,潋滟刀光为君开。
沈舍远,我一下便想到了她。
五师兄既惊既怒,“你个恶妇,我不知你何方来,但你掳走我的二还有我的师兄们,我必不放过你。”凌风的一剑送去,沈舍远避也未避,在五师兄近身时两指夹住了他的两尺青锋。
她抬高下颌,嘲讽地出语:“小娃娃的东西,还在我面前显摆。”指上用力,从中断了那柄剑,贴身抽出一柄剑扔在五师兄脚下,她用下巴指指那剑,说:“用它跟我打罢,你三师兄可说你剑法无双。”
五师兄弃了那把断剑,用脚尖挑起了沈舍远扔在地上的剑一端,在剑弹起的时候捉住了剑柄,“我与你打,打赢了你,可得放了师兄们。”
沈舍远嘴角勾起,爽快地应他:“好,只是输了,你和你的小师弟可得随我回去。”随即,一柄薄刃亮在她手中。
刀剑相接,凌厉剑气中,我的六师兄被沈舍远的刀削去一截袖子,而沈舍远也被六师兄的剑斩断了一寸青丝。
她笑了,潇潇洒将发一束,“剑法这样也算不错,我却还未使几分力。”
我冲过去,挡在五师兄面前,朝他耳语:“师兄,去找师父,她能把师兄们都带走,你定敌她不过。这儿先让我来。”五师兄不依,想推开我,我握住他的手道:“二师兄还等着你去救呢?你怎么好让他白等。”五师兄呐呐,“那你呢?”
我朝他露齿一笑,“别怕,我有宝贝。”我原想这样拖住沈舍远,可此时,我哪有什么宝贝?
沈舍远眸光微动,将剑尖在地上转着圈儿,轻笑道:“倒是在说什么呢?你们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舒子歇可是将山里一石一鸟都讲开了说与我听。他说了你们憨直痴傻的大师兄,温柔似水泻的二师兄,艳而多情的四师兄,莽撞率真的五师兄,无邪顽劣的六师兄,还有一个愚痴成性的你。现在,你有什么来和我较量?乖孩子,还是早些随我去吧,与你那些世不二出的师兄们欢聚一堂。”
我有片刻怔忪,“你究竟拿舒子歇怎样了?”
她提起了裙裾,施施然走近,“小七,子歇可一直都是我的人。他怎么不早告诉你六师兄他早已袖笼红香,结过永情契,只待与我偕老?”她逼视着我,语气里却分明没有一丝为人妻的欣喜。“不过这也是,他在外拈花惹草自然不消说这个。”
我抚额,苦笑道:“舒公子一生花间游历,原是单恋舍远不沐春色。只是那舒公子,也太好命了。
“左拥佳人,右怀却欠我六师兄一笔风月债难偿,而我那三师兄,一心望盼似铁,却也爱错了人。”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夫君负了我的六师兄,而你却又负了我的三师兄。”她听了,一点无措上了心头。我指着她胸口,字句用力,“沈舍远,你倒是如何折中?”我没猜错,三师兄喜欢的那个人早就不是大师兄了,而是身为女子的沈舍远了。
我忘记了当时沈舍远是如何对我反唇的,她面上似是浮上几许哀愁,悲恸而狠厉地望着我,一手劈过去,砍在五师兄后颈,带着劈晕过去的五师兄身轻似燕地跳上房檐。
绿水青山下,她回眸,冷冷如同三月料峭的春水,“你们若都聚在一起,我便得偿所愿了。只是现在还不急,小七你可看着,你的师父还什么都不肯说呢。”
“那三师兄,你可曾善待他?”我无力地吐字,想她给个明白。竹叶簌簌无声地落下,落在我的袍脚。
她别过了头去,话语飘散在风中,“你那三师兄,我从来没求什么。”
我去寻六师兄,他就躺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眯着眼,看不出悲喜。
我推门进去,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头靠在他肩窝,眼泪慢慢地淌了出来,“舒公子把师兄们都带走了,我找不到他们,也打不过他,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他就眯了眼笑,笑容惨淡得就像一朵早谢的花,“什么舒子歇,不是那个叫舍远的女子么?”
我抱紧了他,只是说:“六师兄,我不会让她把你也带走的。”
他没有挣开我的手,脸上镌刻了温柔秋菊的香气,浅浅蕴在他襟上,“说什么玩笑话呢?她要来,你能拦她得住?何况,现在舒子歇也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我心慌了,口上嚷嚷,“我去找师父去,他总不能不管。”我忙站起来,他却一把捉住我的腕,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我:“师父从来不管,不是不想管,而是本就无力管。你是从来都不曾发觉。可小七,我没在扯谎。”
我甩开他的手,急道:“你在说什么?师父怎会管不得?六师兄你听好,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还有五师兄可都等着师父去救呢,你以前爱闹我是以前,可现在,你别故意耍我玩了。”
忽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的右肩,我回头,师父他玉石雕琢的面容漾开水波的愁皱,眼角眉梢积郁,话语似是青天下熬过了风风雨雨刀刀剑剑的一个侠客倾肠掏肚——平生我,快刀利剑,都付了一转眼。
他说:“小六没骗你,我什么都管不了。舒子歇他们要你们下药,我救不回你们的。”
是说什么呢?什么药?我的眉毛都拧在一块了,攥着衣衫一角,有些没反应过来:“师父,你不闭关了么?怎么又出来了呢?”
他静默地笑,扯过我,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搂在怀里。耳下,他缓缓地说:“我怕来迟了,再见不到你。”
已经迟了,这情,这话,这相拥。
我要被别人抓去当药引子了,你才开口,不算表白,只是担心居多,可我在心里已经将它当成是“我恋了个人,是你”。
师父,你不愿说,我却什么都知道,可你不知道我会眉开眼笑着全盘接受,不管你是哪样的一句话,我早已一生相随,不曾有怨怼。
我笑了,在他面前,极尽我一生的欢乐。他知我已明白他的心意,什么都不须道破,他有他仙风道骨,我还是两袖风清不见月色。
他又道:“让我当这药罢,你们都应当在山上高高兴兴的。我去说,舒子歇会答应的。马上,不出三天,你的师兄们便都会回山来和你一处了。”
我瞪大了眼望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点了我的穴,他出手,我连话都不能说。我的眼神焦灼而心痛,告诉他我不要他去,不要他去。
他两眼温和的,望穿了三江四海,“小七,在这里种葫芦,再也别下山来。少了一个,换回来七个,多好,你说不是?”
林风斜扫,簌簌叶落。我看着他,泪水流了下来。他忽而哀伤起来,一遍又一遍唤我“七儿”,“七儿”,最终,他再也没无视我的泪水,用袖子给我拭去,“七儿,我不做你师你也非是我门弟子,只此一次。”
一生只此一次,他未说,我已知。
我闭上眼,他贴身过来,薄凉的唇在我的唇上轻轻一碰。一股甜香中,我昏昏欲睡,靠在他胸前,我心里无限怅惘。
缠绵似刀啊,我的心已为缠绵伤。
明日会有,繁花满山径。长袖玉带的人,从此人山都两决绝。
六师兄在我的最后一眼里,他撑着上身在椅子上对着整座空山叹息,“原先说你喜欢他就趁早些挑明,现在说又算个什么?”
那袭白衣终于松开了拥着我的手,一点点抽走了,他转身,我在他身后倏地倒下。
六师兄冲过来抱住我,一截袖子遮住我的望眼,深蓝色的图案纹饰了天地,不见白衣凌风的他。
他低声地对我说:“别看他,师兄知道你难过,师兄早就知道了……”
第三天日上中天的时候我才醒来,在六师兄的屋子里。我努力拖着身子下床,一步步重重地走向门口。头昏沉沉的,我咬牙,怎么都走不快。
院子里似有人声,我靠近了窗,屏息凝神。院子里除了六师兄,还有一个人,那人的声音我太熟悉了,是舒子歇。
舒子歇说:“不管怎样,只能说他傻,那些药引子我还是一个都会不放的。”
六师兄语气隐隐有些怒气:“不放?怎么当初不抓了我去?”
他喑哑了声音,“你知我难在药与你中相取舍,别逼我忍让太多。”
六师兄轻笑,“说来说去,就是为了你的药。到底是什么药呢?是给你的沈舍远备的吗?”
一段沉默,舒子歇张口:“六儿,还记得我与你说的齐杏帘么?齐杏帘,齐杏帘,葫芦山中的齐杏帘,不就是你们师兄弟七个“七心怜”么?我想了很久终于才想明白,他也揣摩透了,所以自己连命都不要也要保小七。你们,可是我和他的最珍贵。”
齐杏帘,七心怜,我见七心尚始怜。
那个“他”说的是师父罢,原来,师父他早就知道了,可怎么不劝劝我,就凭我的本事从哪去寻那什么齐杏帘?
他话锋忽地一转,“可如今我等不了了,药就要封罐,舍不下也要舍了。”
话音刚落,破窗而入一个人,他貌美不可方物,双眉细长斜入鬓,眼眸如墨,唇不点而红,一如初见。可他再不唤我“小七”,只是狠狠地一记手刀砍在我的颈后。
到这里时,舒子歇告诉我他是蝎子化成的妖,沈舍远是蛇化成的妖,让我知道左右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最好安安心心呆着等着入药。
妖,他们是妖。我默然。
我被关在了舒子歇的地牢里,阴凉潮湿的地,一张冰寒的石台。我抱着膝盖蜷着身子栖在石台上,心如死灰。
也不知道是白天是黑夜,眼见的是洞窟里的石壁,耳闻的是石下的流水。
什么时候,舒子歇会剖开我的胸膛呢?“七心怜”成,是否师父就会平安无事?我无意识地数着地上的小坑,惴惴不安着。
从来没想过,我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大师兄。舒子歇要在第二天取他的心,所以特地让他向每一位师弟道别。他与我这一道,便道了一夜。
说的都是他和他那四师兄的事,至今不忘。他说完,与我相视,皆是一笑。他笑,无可奈何天命难违,我笑,红花绿水南浦终别。
笑尽芳华,满庭摇落,依依啊,是人心中情。
他离去的时候,气概一世。
“大师兄”,我在心底默默地唤他。
接下去的一整天,我都在煎熬,我想象着大师兄的心被血淋淋地从胸膛里挑下扔进了一个炉子里,青铜做的炉子高过人顶,熊熊烈火在底下卖命地不知人情世故地烧着。
几缕青烟明灭,那是我大师兄的发。
我伏在冰冷的石头上哭得天昏地暗。
第二个来这里的人是二师兄。
他依旧温柔似水,一眼春风二三月,他与我闲聊着山中的琐事,一字不提眼前之景。
我知他有着玲珑七窍心,知八方事。
我知他尚有挂碍系在一人身。
可舒子歇等不得,“七心怜”等不得。
我趴在他膝上哭,哭得比大师兄走后还肝肠寸断。
他笑着告诉我:“小七,你二师兄一辈子遇见你五师兄,真是三生大幸。总有一轮镜照着我们俩个,俩个儿都在镜中,我做什么,他做什么。我开心,他就欢欣雀跃,我伤心,他就难过得死去活来。虽然如今,我在镜外,他在镜内,可遥遥相望,总可以看见,他心比白石洁,人自不输清水。”可他又叹息反复,“只是,我心里一分,他便重十分。我走在他前面,他必伤心欲绝。”
我无以对,在他膝上流尽了泪,面上带愁,“师弟羞惭,恨无以杯酒相送,来慰汝侬襟怀。”
待到明日,与青铜相对,问可能借几许来作镜?
他微微一笑,“小七,能得姻缘一线牵,胜似芳醪酬。”
三师兄与我相见的时候,石下的水声愈发清越了,潺潺地像是贴上了人的耳廓。
他还是同一身黄裳,剑眉星目,霜雪骤雨暗藏。
他曾铮铮铁骨,一去为情所伤,他满心疲惫地回来,因着他的师弟招惹的蝎子精还有蛇精,被抓包过来做药引挖心。
他的怀抱,我从不细致问询。
缱绻如斯情伤最苦,不到刻骨不言休。如今,他将死。
为我补漏雨屋子的三师兄,为我挑满缸子里水的三师兄,为我的葫芦耐心地捉虫子的三师兄,细心把山里每个人送他的礼物很整齐地收在他最珍重的箱箧里的三师兄,一个人练剑的三师兄,一个人洗笔的三师兄,一个人忍受着情伤过去的三师兄。
我难受地想撞墙,红肿未消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他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揉揉我的头顶,像葫芦山里三四月的春光柔情,他道:“小七,别哭,你三师兄铁骨铜臂,能有什么事?”
我不言语。
他与我相对在石头上坐着,他终于把所有都告诉我。
“当年大师兄下山,我奔着去了,本以为自己会与大师兄江湖共济一舟帆轻,天南地北地也去寻他。我寻了一个月,一个月风尘颠簸,我到了一家小酒店,只是很巧的一日,酒店里的小二让我到后房亲自卸下马绳,我到后房时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相当耳熟,我跃到了那扇窗外,一个不经心,我看到他跟四师兄在厢房里被翻红浪。
“我怔住了,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进去拉开他们。正想下去,没想到一向轻功独步的我居然也会失足,竟跌落在了马厩里,摔在全是喂马吃的草里。
“我在草垛里躺了一夜,听他们从那时颠鸾倒凤,一直到了很晚的时辰。
“我从此死了心了,他一直,眼里只看得着老四,哪里能有我。
“后来我遇到了舍远,一个云眉挑长,明媚鲜妍的女子。当时她正被人贩去做娼,我不过觉着自己佩了把剑正合用时,出手相救。起初无心,她却一直纠缠,成了与我同路的人。而那个本该与我同路的人,却是在别人的身旁。
“我一直忧愁,明明告诉她我心有所属,可她却总不听不顾。我只想一路将她送到她故里汴梁,不生情爱恨愁,平平安安一路无事。
“然而事与愿违,快到汴梁的时候,我们在水上遇到了另一拨人,我与他们缠斗了一会儿,等我一转身,才发现未顾着舍远,她早被人抓到了另一艘画舫上。那艘画舫别致华丽,船帆高张,巍峨的船舷上站着一个男子,穿一身玄色的衣裳,凌风玉立,辨不清容颜。
“船上风大,吹刮在面上,我看到舍远在他身旁。我想他许是舍远的旧相识,他才最该替我送她最后一程。
“我这般思量,面无痕迹朝他一拱手,转身掀开帘,矮身入了我那叶小扁舟。我命船夫掉头往回走,走得越远就越难过,只因为它们都是舍远与我一同走过的路啊。
“只可惜我后来才晃过神过来,往日曾那样纵容地爱过她。”
我的心一片寒凉,我的三师兄和六师兄都被这对妖孽给伤得心不着东南了。她那样纠缠暧昧,不过是为了从他那里哄骗出“齐杏帘”来,一如舒子歇对六师兄那样。都没有动一点真心,只是虚与。
假如这世上没有七心怜,没有那种神物,只有一座光景流丽的葫芦山,山上有那么一个穿黄裳和一个穿蓝裳的男子。舒子歇和沈舍远千里有缘与他们相见,眼眸相对。那,该有多好?
七心,光是想想就让人痛苦,三师兄走的时候我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他笑笑:“小七,帮我一个忙吧,要是你看到一个女子,长得比平常的女子都美,你要记得替我告诉她我很后悔没能为她绾发。”
他一个巧力,从我手中挣脱开,我跌坐在地上,两眼无神,道:“我答应你,我去跟沈舍远说。”
三师兄没了,我躺在石上伤心欲绝。
过了好几个时辰,估摸着三师兄都化成灰了,沈舍远来了我这儿。
我看向她,的确美比俗子,墨黑的尾摆逶迤在地上,我又听见了水声。
可她神色却比什么时候都哀伤,鬓云寒鸦一色,锁骨难锁住蛇的秋心。
我起身,坐在石上,“三师兄死了,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她开口,“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
我问:“如何?”
“在炉子里面。他一身是铁,寻常刀剑不能近他的身,只能扔在炉子里等着炉子将他的身子熔了剩出颗心来。他的身子都化成了血水,露出他的骨头来了。整个胸骨横陈出来,血水漫上去,快漫过他的心的时候,他对我说:‘舍远 ,去找小七,去问他一句话。’”说完,她带着颤音问我:“小七,你三师兄要我问的那句话是什么?”
我苦涩地笑了,“沈舍远,我不会说的。”
她痴痴地望着我,眼神百般眷恋,说:“我就站在炉子外面看着他,他也看得见我,眼神安然的,久别重逢,刚碰首他只好无声地与我道别。”
她又有点儿慌,说:“他要是从不知道我与这一切有关,他不会这样伤心,也做不了药引的。可舒子歇让我看着他,他让我就那样看着他。”
她说:“我没有办法了。”
我只是摇头,“我不会说的,沈舍远,你们都太会玩弄人了,我感受到三师兄的心被你们给玩碎了。”
她说:“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小七,你就不能告诉我那句话吗?这,可是他最后能留给我的东西了。等到七心怜成,我终与天地齐肩的时候,你就不能让我有点地方回头看么?”
“我不会的,你也不用求。”我说得决绝。
她两眉一压,怒得一袖子向我扫过来,气逼到胸口,我被扫得吐了口血,她重又冷酷无情起来,如被刺中死穴的蛇,“你到底是说不说?”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很是嘲讽地看着她,“沈舍远,你要什么呢?与天地齐肩还是与我三师兄白头偕老?不过现在,三师兄死了,你只能和你的天地好一块儿了。那么,就爱你的天,爱你的地去吧。但再没人会像三师兄那样傻了,他也没爱过你,他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到汴梁。你可能不知道,前天死的我的大师兄可是他的心头肉。”
她看着我,惶恐不安地,“你骗我。明明他再见我的时候只有心满意足,一点也没有怨恨我。”
我用袖角揩去唇边血,笑着对她说:“他能跟他的大师兄死在一块儿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至于你,他也不必再担心了。你可比他过得好,胖也没胖,瘦也没瘦。你也别往脸上贴金了,三师兄他只是疲于去恨了。”
沈舍远忽而凄厉地笑了,她骂道:“我算是是知道了,这葫芦山上全是断袖。全都是些不合乎礼法的孽根祸胎,你们生出来就是不能启齿的罪,难以言说的孽。”
我满心轻松往后一躺,躺在石头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哪怕那全天下都断了,也都不碍着您沈姑娘。”
她许久才回我的话,但当我听完她的话,再也难平静下来。
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恻口吻向我索一个命,“小七,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我送你一个咒罢,若有来生,必得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子被人掳去,你仗义相救,她会像我一样缠在过去的三师兄如今的你身旁,她对你倾其所有,恋慕你,但你从不对她回应。而且,你会拒绝她,以你最温柔得当的言语,她则会用你的二尺青锋刺进你的胸膛。”
她走了,只剩流水潺潺。
后来我才知,三师兄来我这的时候,舒子歇找到了沈舍远,他让她亲自去取他的心,把他扔到炉子里。
她逼他将六师兄也如此,舒子歇说好,他说:“‘七心怜’必得七心都伤,这些你知道,我也知道。”
她抬首,吐字道:“我反悔了。”
舒子歇笑,眼光漠然而寒凉,“现在晚了,舍远。这药可快成了,你别这时心软。当初可说得好好的,怎么下不去手?”
她冷冷地回他,“舒子歇,我没你那么狠。”
语气宛转着,他道:“你以为,我就情愿了么?只是要想与天地相争,我只能亲手送他。事到如今,下子无有悔,别再跟我说什么儿女情长,你不去,行吗?”
后来,四师兄来了,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他说:“我就要去见他了,这次,他再不会躲起来不见我了。”
五师兄过来的时候,石下水声已经泠泠作响了。
他拉住我的手,认真地对我说:“小七,我送你出去。你出去之后要记得去找你二师兄,把他也带走。”
我笑,“五师兄,我们怎么可能出得去?”
他捏了个决,手里现出一把剑来,他用剑刺入地下一尺,有一股细小的水流流出。又是几剑,恁地刺出一个能容人通过的口子,下面是暗流涌动。
水声一下子激越起来,原来,都是这石下面的水。
他收起剑冲我笑,“我引来山外的水送你们出山,到时候再帮你们遮盖住这个洞,糊弄一下那两只妖应该不成问题。……嗯,你快走,记得我说的话就好。去找老二。”
说完,他把我推进那个洞口,给我塞了一颗避水珠,我半个身子已经下了水,我抬头对他戚戚然地说出一句话来:“五师兄,二师兄已经入药了。”
他站在地上看着我,面上由震惊变为了悲痛,可他仍把我放下水,然后他极勉强笑了笑,“虽然以前也有想过会这样,但我还是天天地引水入山来,就为了能活他啊。现在好了,我也要随他去了,总得活下一个来罢。哪怕不是他,不枉我……不枉我……”
我哽咽,在水下望着他,他像是水润过的画直直立着。
我渐渐往水下潜,从上方传来五师兄的声音,他喊道:“三年前,你种了颗葫芦籽,去把那长得最小的葫芦摘了……”
所有的这些便是始末了,师兄们一个个都情不万年长,在一鼎青铜炉烟里魂飞魄散了。但是我还清楚的记得,二师兄喜欢着五师兄,四师兄喜欢着大师兄,蛇精喜欢上了三师兄,六师兄喜欢上了蝎子精,而我喜欢上了师父,都要死要活地开场,不死不活地收。
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了,山里的葫芦长啊长,再也没人来纤细手指细致温柔一脉藤一个一个都抚过葫芦的面了。
我的师兄们已乘风去,如云,如雨,一相逢,就离散。
在我回葫芦山的第三天,我在山中一处不起眼的枯泉旁边,找到了三年前我随手种下了一脉葫芦。它如今长大了,一藤的葫芦,上面林间树叶密密地相互交叠,像是费力地往这些葫芦上投射下碧绿的暗影,将这些宝贝都不让别的生灵觊觎。
总算是找到了那粒葫芦籽种下的地方,三年的风雨霜雪,我都不曾顾及。如今它竟长得这般好,是我一生中见过最让人拍掌叹服的模样。在那许多个葫芦之间,夹着一个最小的的,它还未熟,但我会耐心地等它。
我扔了手中的木杖,用竹子做了摇椅就放在这里,那葫芦一天天长大,我就一天天躺在这摇椅上。脸上搁着把花扇,偶尔抬头看看叶,看看天。
突然某天,有一个声音从那最小的葫芦里传出来,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苍老,却很醇厚,像山中用醴泉酿的陈酒香。
它问我是否想为苍生除去那两只妖精,我说想,但不为苍生,只为了师父,师兄。
它说它可以帮我,只要用它收了那两只妖天下就安生无事了。我问它果真这么好,它略有迟缓,说出它的索求。
那句话在我耳边缭绕不休,盘旋不去——“我不求你别的什么,我只要你六位师兄都变作青山,世世背负苍天,足入黄土,就压在这里,永不再为人。”
轻笼的陈酒香,醴泉被倾倒入坛,那声音依旧醇厚,如水鸣涧。
醉生梦死中,我意明明灭灭,方反问它:“世世青山,就只为了这一世报一仇么?”
它答是也。
我恸然,心中伤悲无可抑制。我将头抵在摇椅的竹片子上,终究是沉痛地应了它:“你是逼我为了苍生啊,可不管怎样,那两只妖,我去收。”
我卧在我的小馆里,将就在一张小榻上,白日里人总觉得浮光飘忽,一枕三生过。
我在等待舒子歇来到的那一天,七心怜最后一味在我,他定然来寻。然而他比我所想要来得早,而且来得不仅仅是他,还有沈舍远。
他们来的那天,一山黄叶飞,秋来爽气。我在山脚下练剑,回身收剑时,我先看到了舒子歇。
舒子歇整个人看起来又美了几分,行行停停不由自主带出一股妖娆,很陌生的一点朱砂痣同我四师兄一般点在眉梢,眉目盈盈,山水之间,我想起了二师兄。
看来舒子歇已经把师兄们的心已经炼成丹吃进肚里去了,要不然他也不会,也不会就在恍然一瞬——他长出和我四师兄那么相似的一点朱砂痣,生出一段像我大师兄那样的腰肢,眼眸让人不能不错认是我二师兄,双眉神我六师兄,腕骨比我五师兄,我三师兄样的发则被他用一根绸带束在背后。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流连,就仿佛是与师兄们相别后经了很多年,大家都长得与以前不同了,只能心中悲戚地在他们各自的脸上一一卖力辨认。你是他,不,你才是他。
他长得那样似我几个师兄,似乎只要他还活着,我便可以当做我的几个师兄们还好好的。只要他们还活着,苍生什么,都留给后面的人去拼罢。
我有悔意,我最后会真下不去手。我无言地望了一眼腰间的葫芦,它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开始在我的腰间来回猛烈地晃动。
山风飒飒,黄叶在舒子歇身后如雪落下。就不可以留下他么?我按下了拼命晃动的葫芦。
旧人难忘,你就让我把舒子歇留下来罢。他要成魔就成魔去,要天要地就去要去,只要,我还能见着我的师兄们仅剩下来的一个曾经温柔过的眼光或是手势。
葫芦挣了几下,可末了也泄了气,脱力地悬在了我的腰间。先看看吧,要是他定要我祭他的五脏庙,我再收了他,还你一个风浪平静的天下。
舒子歇开口,第一句话悠悠然落下,“小七,你那六个师兄们都很想念你,让我来找你呢。”
我冲他露出一个他乡遇故知浅淡的笑,似有欣喜,似有苦悲,“舒公子,你自葫芦山一去,六师兄也很是挂念呢。可舒公子心太狠了,六师兄恋慕你,你就把他杀了。而你来是为着什么,我都知道。”
他垂睫,用手理着袖口的褶子,动作雅致风流,像极了我六师兄,我有些痴了,“你倒是知道是你六师兄自己跳进我的炉子里去的么?”
我笑笑,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六师兄死了,这就是后来。“舒子歇,我很多事本就不清楚,不知道,但你有一件事也不知道。连我也是后来才知,你说那是什么呢——得葫芦山者,与天地同命啊。
“我那六师兄当初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整座山拱手相送,你如何不要呢?”
舒子歇沉默。
如果早知道这样,如果早,或许他就可以不必杀他的小六了,沈舍远也不必杀她的三了。
现在的他,只手能逆了乾坤,倾了天下,可逆不了轮回幻灭,挽不回心上人。
忽而,他似是生死不顾地笑了,“小六都已经死了,我也从未说过喜欢他。你说这些,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喜欢么?也许有,只是你忘了。
黄叶飞,飞来去,春秋日月不停息。葫芦山老舒郎来,斜阳远树照红霞。
这山,本是他送你的。可他不在了,你才来,约好的日子都过了。
他又道:“我本是无心人,哪里有闲情多给他消磨?”
他是只蝎子,蜇了人,人受其毒而致死,于己无事的蝎子。
他对六师兄怎样,我已不想深究了,我只想知道,我的师父,他可是还在等我。
我百无聊赖,对他说:“舒子歇,我什么都不想再辩驳了。那些都不是我的事。我只问你,我的师父可还在么?”
我求过天拜过地,我并未求师兄们两好双宿,后世相逢,因为我不能再多分一点心给别人,我求只为求师父他平安无事,可他若是……
他看着我,就用那双二师兄一般深情的眸光,一般情密意切向我道出口:“小七,他为了你,做了我的最后一味药,就在昨天夜里。
他的语气与我提及六师兄一样如出一辙的嘲讽冰冷,“不过看样子,这刚炼成的丹似乎出了岔子。我今天来,不过是为了带走你的心重新再炼过一次,就炼这最后一次了。”
是在昨天夜里么?我说怎么山雨忽至,满林悲风呢。整座山都似乎要被雨水淹没了,重重不绝的雨脚,前赴后继。
而我怎么没发觉呢,早从他一开口就应该听出,他的声音,是如此像师父的呀。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碎,羁押在胸口的悲恸再难自抑。
师兄们阻于情路,身化青烟,我悲痛欲绝,而我的师父,他若离去,我必千百般伤痛,山水清歌难慰,唯下黄泉。
我慢慢跌坐在了地上,捧着心口。我那个眉目如画,也如寂寞的他,我退却了多年未曾表明心意的那个他。
未曾表明啊!我呢喃:“师父,师父……”
那么多年,我曾恋他。子不语,情仇爱恨。
子不语!
他走的那天我就想到了会有今天,舒子歇来告诉我他为我死了,告诉我他是余生温柔尽付我。
“把心给我吧,我把它和你师父的放在一处,可好?”那四师兄似的朱砂痣晃在我眼前,舒子歇拾起我跌落在地上的剑,极快极有力地一剑深深划在了我的胸前,记忆里的春光眼前的寒光里,我恍然,一只手抓住了剑身,只是舒子歇的剑一点点深入,血从指缝间流出,滴答在我紫色的衣衫上。
那年春光尚好,白衣的他扯下我的发带,轻挑着眉戏谑我,“七儿,为什么看着你束发的带子就尤其想扯下来呢?”我脸红着抢回发带,刚欲还口,还被他抢白一句,“还是散了好看。”
还是散了,好看。还是散了好,看。
我艰难地低头,用另一只手解下腰间的葫芦,无可奈何地对着葫芦说,气若游丝,“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求,我助你收了他。”
我拨开了葫芦嘴,舒子歇变色,手中的剑微顿,他震惊,“你怎么会有?它可要人三生树一世才逢一稔,你怎么可能种出来。”
我虚弱地动了动嘴角,“舒公子,我只会种葫芦,如今种出个它来,你现在还说我种的葫芦不好么?”
“七儿,你伤了我,便再听不见这声音了。”舒子歇微微发颤声音让我难受得不可自拔,他的手却稳稳地将剑穿透了我的胸膛,我闭上眼沉吟索妖咒,血从胸膺中涌上喉头,多得咽不回去。
远树照红霞啊,我还是收了你罢。
不知念了多久,我睁开眼,天地一片混沌,舒子歇一身是伤鲜血满衣,容貌又是我从前所见的样子,双眉细长斜入鬓,眼眸如墨,唇不点而红。
他正伏在我身旁的地上,伤心欲绝。我朝他伸手,眼泪滚烫地打在我的手上,他断肠似也说:“六儿!六儿!我的六儿……”
终于想起来了么?你家的六儿可爱煞你了,连我仍历历在目。
“与君初相逢,山水见秋阳。”
“哪能呢?小七从不腹诽,跟他大师兄一个憨样。他只是,只是有些天真烂漫,其实挺可爱一人。处久了就好。”
“六,葫芦山就这么大,我们都已经赏玩遍了。”
“若我如二师兄,眼纵观千里,耳遍听八方,早就该明白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有多勉强自己。他总说想走,亏我还傻傻地留呀留。”
“那人游历山河,览景万千,红尘满身,阅人无数,自然不曾动心。只不过,这里的景多了几分颜色,这里的人添了几笔风雅。它们,他都曾有,故而临此当去。”
“当初慕他皮相好,未尝知晓他这番薄情寡义。你们也不必多说,一切皆是我自讨的。”
这样一个人,你该好好待他才是,怎么逼他去跳进你的炼丹炉呢?
六师兄之前同我说起你,说得我的心全纠成一团。他说——
“你师兄我不爱什么,就爱了个他。怎么老天清算人间账本就绕过了我这间呢?得之能生万物,不惧天地。他要,我给。只是日后,他来找我陪他游历山川总找也找不到,这可怎么是好呢?”
“他在葫芦山的时候,总是随处一卧便歇下了,我满山满山地找他,我当时想,他什么时候也能来这么找我一次?”
“舒子歇,我算是中了他的蛊了,无可救药。”
月光打在他的肩上,深蓝色的衣,最风雅的他。天上月挂小钩,人间他惹情愁。
他的舒子歇,我的师父,怎样都不能了啊。
舒子歇近乎疯癫了,记不清事了,也忘了自己已经把小六给吃了。他埋头自语着:“小六,你等着,我去找你的院子去寻你,满山去寻你,我现在就去了,像你寻我一样……”说完,他吃力地爬起来,带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朝山上走去,一步步的,霞光在他身后披拂。
璀烂霞光中,他的真身现了出来,一只一尺六寸长的黑蝎子。舒子歇浑然不觉,皮开骨裂的真身往山上爬去。
我把胸口的剑拔出,一时血流如注,我流着血,带着笑,往那只蝎子走去,指尖小心地轻轻拈起它从葫芦嘴放进了葫芦。
庭下起松风,鹧鸪来啼。
舒子歇,就当作从未认识我们师兄弟罢。下一世,拿一辈子来偿我们的债。
而如今身外事已了,四海升平,八方靖宁,我恩重天下,师父,纵我不千百般不想,但还是与你失之交臂。
我起身,看到沈舍远站在我一直忽视的一地。雪白花树下,她玄色衣裳,目光深婉。
她开口,平平淡淡的口吻,“我看到了,你把舒子歇收了。”
我没出声。她也曾那样刻骨铭心地爱了我的三师兄,目送她最爱的人死在她的面前。前尘他与你相别呀,舍远,汴梁远远,远于海角天涯,而后,他又与你相逢啊,舍远,青铜烟轻轻,轻于六腑五脏。
“那三师兄,你可曾善待他?”当时我问她。我不知她穷追三师兄,放下了她所有自持,但三师兄在他们在一起时从来拒绝,我告诉她三师兄一直喜欢的是大师兄,她听信了我。她的感情,因我错说了原委,无果而终。
她虽是胖也没胖,瘦也没瘦,但她心网结如扣。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葫芦,一无反顾,出声道:“你不必来念咒,我心甘情愿进葫芦里面。”说完,她一身鳞光在我眼前打开,一条墨黑的蛇,逶迤入了葫芦嘴。
葫芦山,满山纷飞叶。我手里持着一个小小小葫芦,天下大安。
都结束了。
我拍拍葫芦,问它:“葫芦,我那六个师兄呢?”
它既不晃动,也不做声,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葫芦那样。
然后忽然之间,云开石裂,彻山作响。
巨大的声响消迹后,我抬眼向上望去,它的求应验了,远处六重青山云蒸雾绕,连绵蜿蜒。
天地为春,百花皆红。
我又听见了鸣涧的溪声,莺啼。
青青碧草一路如溪水涨上岸,涨到我的脚边,众芳招摇。
我心知我的师兄们都成山了,一二三四五六都压在了这里。那我的师父的呢?我扑在青草丛里,眼泪流下。
后来,我把那只黑蝎子放入了那六座山中开满深蓝色花朵的那一座,把那条墨黑的蛇则放入了那开满黄色花朵的一座。
我回去后在小馆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候,沧海成桑田,一眼八十年。
我下山去了,在一家驿馆救下了一名女子,就如沈舍远所说那般。她对我百依百顺,倾其所有,只为我能留下她。我像当初的大师兄那样,委婉地拒绝了她。
她的名字叫委心,我说:“委心,委心,姑娘错爱,何必委与在下?”
她回我,道:“公子,委心对公子一见倾心,恨不能早遇公子。何言错爱?”
我提剑想走,朝身后道:“委心可知,那公子已有心上人了。”
她跟上来,扯住我的衣角不放,“公子就是委心的心上人,哪怕公子有心上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皱了眉,道:“姑娘还是放手罢,照姑娘这么说,姑娘心上人是谁自然与在下也无瓜葛。”
她仍是不放,反攥得更紧了,她仰着她的脸对我说:“公子,别让我就这样走。可好?”
我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能不要他。”
她抢过我的剑,哭了出来,“公子,你可知我爱你至深,绝非初见。”我还未仔细琢磨,她将剑指在我胸口,刺破了前襟。我笑,我可怎么还手?
她在剑尖刺到我胸膛的时候一把扔开了,她无力地啜泣,“不过路过,不过路过罢了,还以为有缘呢……”
我温柔地摸了摸她头顶,道:“委心心地善良,是断断下不去手的,这我都知道。我走了,好姑娘千万别难过。”
她听完我的话,又拼命扮出一个笑容来,“既然公子怎样都不肯接受奴家,公子救了奴家一命,公子说奴家该怎样酬答呢?”
闻言,我从怀里取出一粒葫芦籽,放到了她手心,言辞温和,“能帮我种一藤葫芦么?”
她含泪点头。
我拾起剑往我的马走去,她在我身后那些稀稀疏疏的人中朝我喊:“公子不记得了么?有那么一只白蝴蝶总爱栖在红花上的。”
我远远地隔着人望向她,只淡淡一人自语道:“哪里会记得?那么多只蝴蝶,有哪只蝴蝶不爱红花呢?”
一鞭子下去,快马嘶鸣,那间驿站被我甩在了背后,逐渐成了一个墨点。墨中,有那么一个女子为我倚阑向晚。萧萧长路离人意,我想见了初逢委心她一袭素衣。
当我重又辗转回葫芦山,我去了山眼里师父的别苑。
我把那把竹做的摇椅搬来了这里,天放晴的时候就眯着眼躺在椅子上,一把花扇搭在面上,手里攥着一根红绳穿的玉坠子,准备着哪一次去山里时送给沈舍远。说我沉湎旧人也好,说缅怀世事也罢。
光倾如水,一线开天万丈柔肠。
葫芦山一草一木勾起我几分哀愁。
不知等了多少年,盼了多久,那个人都没有回来过。可后来发现,我与天地同命,便一直等着他的转世上山来寻我。
上山来罢,像我之前跟着你上来一样,爱上个人再不下去。
一日,我走到山腰的亭子里纳凉,却发觉已有人来过,石桌上有那人落下的一本书。我坐在亭子里的长凳上,因为无聊,取过书翻了几页。
不过是些山水游记和闲时自娱之类的意思,林翳遮蔽,光色隔绝,恰供我消日。
我正看着,一只纤长手点在我翻开的这页,他道:“公子可觉得这一段写得甚为妙绝?”
我抬眼,一时怔住,光华流转在他的白衫,面似玉石来刻,眼眸润泽,我轻轻拉住他的手,分不清物我,喃喃道:“师父,我们回葫芦山罢。”
他微微皱起眉摇摇头,衣袖里是多年前的茶香。
可我却没松手。
秋风又起,乍地又凉。绵延难绝的山气里,如幕黄叶翻飞着凭空落了下来。满天满地满山间,脉脉萧索的风。
每一棵树,都在落下叶子,像一山的众女以地为席子,将天作盖,风送来登高帖,便欣喜地褪去旧衣。于是,天地都为之收容。
素衣的女子修眉远目,在馆内数着一粒又一粒年前的葫芦籽,她向上抬首,有那么一路藤上,恰恰结了七个葫芦,红橙黄绿蓝靛紫。
微风吹动她的裙袂,如一朵白花,蝴蝶飞到了她的袖口。
阵阵花香压地。
又是一年,葫芦山中。
非常古风的一篇文,全一章,不喜欢的亲请绕道。
希望喜欢本文的亲们能细细阅读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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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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