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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忆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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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从保定新来的小太监阿舟,正跟一个年资深的同乡太监阿齐闲磕牙。
阿舟猫在墙根下,看着一群大官儿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但身高颀长、腰板笔直的老人前行,他无需多想就估摸出,那老者不可能是别人,绝对是乾隆皇本人。可是包围着乾隆的人却难辨认了。
阿舟进了宫以来,最怕不识高低,冒犯了人。他听说对太监最刻薄的大官儿,恰恰就是这两年攀升的最快的人——内务府大臣和珅。
阿舟见附近没人,忙眨巴着眼睛,拉住阿齐的手,问道:“都说宫里有个小和大人,红的了不得。可哪个是小和大人啊?”
阿齐将食指轻轻放在嘴唇上,道:“嘘。快别给人家听见。”
阿舟“切”了一声,不在意道,“怕什么,就咱俩,又没人听到。”
阿齐也是个爱磕牙的,见四周清净,也无甚事发生的样子,便笑道:“好吧,就说给你听听。看见那个人了吗?嘴巴一直在动的那个”
阿舟忙伸长脖子四围看去,半响,才道:“竟是他么?外间传言,小和大人口齿伶俐,谁知竟是个——用前两天来京的那个郭世勋大人的话来说——简直是‘长气’。”
阿齐歪了歪脑袋,笑道:“‘长气’喔,还挺形象的。那个郭大人,看着跟锯了嘴儿的葫芦似的,没想到也会说玩笑话。倒是小和大人,每次开口,都非说一长串才过瘾。”
阿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那个小和大人看,这会子那个人还没有要闭嘴的意思。阿舟不禁感叹道:“他怎么就那么敢呢?你看其他人,都面容肃穆的垂手站着。”
阿齐扑哧笑了,道:“其他人?还有两个人你未见到。见到他们之后,你再夸和大人的胆子大吧。”
阿齐想了想又道,“你奇怪也是应该的。可据说皇上就爱和大人这点儿,和大人嬉笑怒骂都是常事。在圣上面前,和大人也从不跟其他人似的,端着架子,屁大的话也不想八遍不开口,跟个泥巴塑的一样无趣。”
阿舟瞪大眼睛,问道:“那,他嘴巴这么碎,皇上就不生气啊?”
阿齐笑道:“怎么不生气,气的时候踹两脚也是有的。可踹完了,也还是照样儿让和大人跟在身边。而且皇上还曾说和大人的喜怒全形于色,就跟个婴儿一般。所以啊,那个和大人的圣宠,竟好像越踹越深似的。”
阿舟不禁乍舌,心想,听着这话头,怎么跟自己村里那土财主家养的猫儿似的。
那帮人渐渐地走远了,阿舟用眼睛追着他们的背影。好长的队伍,好大的排场。
那个说个不停的和珅,年纪约四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甚是端重,帽上的顶子虽然是个玻璃的,可是衣袍却也威风,官派很足的样子。阿舟想,如果小和大人不眨巴他那双大眼睛,倒真不像只猫儿。
阿舟心里纠缠着猫儿的事情,把自己给想了进去,竟没发现阿齐早已经离开这里,已经走去办差了。
阿舟忽然想起,刚刚阿齐还有一件事情没说完呢。那两个能跟小和大人比胆子的人,到底是哪个庙里供着的菩萨?
阿舟刚进宫,事情繁杂,还有很多规矩要他记住。
他细数了宫里专门给太监立下的规矩,惊讶的目瞪口呆。阿舟心里一阵绝望,时时战战兢兢,唯恐因一个错处,就落得个没下场。
后来,阿舟被分到内右门外,没机会再次见到阿齐,于是渐渐地便将那些闲话抛诸脑后。
直到某一天,阿舟远远地见到福中堂跟乾隆说话,才再次想起阿齐曾经说过的话来。
之后,阿舟被分配到隆宗门外,就更有机会细细看这位福中堂了。
福中堂不到三十年纪,衣着配饰俱都华丽讲究,恨不得一天换三换,但他的气质却没有那种常伴着精巧优美一同产生的纤细与柔弱。福中堂英气满脸,兼之意态洒脱,不拘虚礼,御前也无做作之态,实在天然就是今上最喜爱的那类年轻人。
更难得福中堂待人和善,比如说吧,阿舟这些日子以来,就从没人见到福中堂跟和大人似的,挑剔、刻薄太监们。
阿舟想到此处,暗中连连点头,心内赞道,可见当今圣上圣明,所以和相国才只是个玻璃顶子,福中堂的官帽上却是一颗如假包换的红宝石。
可惜乾隆皇归政嘉庆之后,阿舟便被派遣去十七阿哥的府上当差。从那时候起,阿舟再没见过之前提到的人们。
虽然没见过,阿舟倒还听到过一星半点儿的。比如福中堂的哥哥与和相国的弟弟相继去世等等。
太上皇归天不久,京城内外的人俱已晓得,和相国与福中堂都坏了事。
阿舟惊讶之余,自然想再去找阿齐问问事情经过。可是大家都有差事,身不由己,想再见面何其难。阿舟只好暂时忍住满肚子的好奇。
事情到底怎么样了呢?
栅栏外面恍惚有个人影在晃过来。
可福长安看不清是谁。不过他也不怎么在乎。最近几个月来,这种情况常见。来来往往各种身份的人都有。但这些日子以来,倒不曾有人难为过福长安。
其实也无需去问黑影是谁。
福长安听说那个人曾经发过脾气,踹过看守的人几脚。
虽然这传闻不知真假,但是仔细想想,倒是那个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先皇一死,和珅的运和命,都走到尽了。这原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从穷途入末路,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那个人继续装下去。
福长安只是好奇,那个人的手脚一直不适,这些年来固定犯病,从没一次误过日子。最近节气正不好着,他怎么还有能耐抬腿踹人?
“四爷!四爷。”
来的人是富察家的家生子庞广生。庞广生第一声喊得急迫,第二声却显得凄惶。
福长安见状,心内凉了一半。怎么,是要通知福长安的斩立决要来了。
今上嘉庆说福长安贪污,抄了他的家,却没有抄出来证据。朝野上下竟然也无人提供福长安的贪污线索,甚至无人附议今上。
即便如此,也还是要杀了才心甘么。
庞广生不知福长安在想些什么,他只继续道:“四爷,皇上赐和大人自尽……”
福长安默然无语,亦毫无动作,只有耳内仍可灌进庞广生虚弱但清晰的声音,“皇上下旨,要您去……去……”
福长安等了好半天,庞广生才把话说完了。
原来是这样。要他去看着那个人死。
福长安对庞广生道:“你从这里出去之后,别遣其他人,要亲自去和珅府上一趟,问问他家人有没有什么说的。再带个手势好的剃头匠进来,帮我修理修理。”
福长安吩咐完,庞广生就匆匆离开去张罗了。
自庞广生的影子从栅栏上消失的那一刻开始,福长安就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感觉。虽然他能从这间牢房的窗口看到外面的明暗变化。
庞广生带着一个剃头匠来了。并不是福长安常用的那个师傅,而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
庞广生对福长安道:“这是三爷当初在九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傅。因三爷曾说师傅手势好,恰如今,这师傅辗转到了京城,就请了来。”
福长安乃笑对剃头师傅道:“连我们家老三的脑袋,您都能剃得了,可见得京城里就没有比您手势更好的了。”
福长安说罢,锤了一下庞广生的肩头,夸道:“小猢狲这回差事办得不错。”
庞广生找来的剃头师傅,手势实在妙绝,又轻又快,竟不觉刀锋刮过皮肤。
福长安安安稳稳的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任凭师傅在他面上敷热毛巾。
不知不觉间,福长安带着脸上的暖意,思绪回到了某一个深冬。
那是在乾隆几年呢……
那些年间,六个军机大臣一同去见乾隆,散会的时候,却并不都返回军机处,而是各有各的去处。
几位军机大臣们彼此的人情来往冷淡的很。为此还被御史钱沣参过一本。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磨墨!”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窗户内传出来。
此时天色尚未昏沉,福长安坐在案前,正拽着袖子倒茶磨墨,他的跟班庞广生猛然爆出平地一声吼,把福长安震得手指一哆嗦。
福长安摇头笑道:“你个猢狲,没得催什么。”
这一日公务清闲,福长安也没急着离开衙门。
福长安倒是不需要让庞广生给他解释现在的情势。
福长安是前傅恒相国最小的一个儿子。他上面有三个哥哥。大哥福灵安、二哥福隆安俱已去世。只剩了三哥福康安,福康安这些年全是放的外任,这次让庞广生这个猢狲蹦起来的事情,就是出在福康安身上。
乾隆前几日知道了福康安抗旨包庇他们的姑表兄弟恒秀之事。乾隆不得已,只好大发雷霆,并痛骂军机处的大臣们,问着军机们:为何事前不劝阻、事中不制止,以致福康安犯下此等大错,等等言语。
福长安在心里默默地数手指头,这都是第几遭了?每次他家老三在外面作了事情,乾隆爷就那三把斧。上来就说自己大公无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后的雷霆暴雨全砸在军机处大臣的脑袋上。等风头一过,老三回京,立刻阳光普照,皆大欢喜。
不过这次还真的有点儿不同。
同是军机,同是挨骂,偏偏只有和珅一个被降二级。
福长安继续磨墨。见庞广生仍要继续说,他便拿下巴点着砚台,晒道:“不叫你做,还不知足。看来不让你沾着它吃芝麻烧饼,你是不能作罢了?”
庞广生被福长安气得笑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对策,只得停住这话题,改道:“方才见到好几个军机都回家了,咱回不回?”
福长安眯着眼睛望望门口,摇头道:“不回。”
福长安的书案正对着大门,他平日甚至都不需要扭动脖子,只要轻轻一翻眼皮,外面院子里的情况就能一览无余。
庞广生也还罢了,其他站立服侍的小厮们,俱以为福长安又忽然起了兴致,要写字画画什么的,都在暗中哀叹一下自己的肚皮。
正巧福长安府上的一个管事人,有件烦心的事情需跟个可靠人商量,可左等右等不见庞广生回来。便进来找庞广生,商量一些细事。
那人还没走到屋檐下,便被福长安一眼瞄到。
福长安跟庞广生点点头,道:“时候也到了,你径自去吧。我也不会太久了。”
庞广生才刚离开,福长安便让剩下的小厮们自去寻些吃食点饥,不用守在跟前了。
其中一个油嘴滑舌的的小厮,上赶着道:“这怎么成,没人在跟前。四爷您若要口茶水吃时,看怎么处。”
福长安笑道:“你不像跟我的,反倒像是跟我二哥的人。”
那个小厮也是个灵透孩子,他见着福长安虽然嘴角带着笑,眼神与动作里却都流露出一丝焦躁的意思。这小厮也不敢再扯皮,说了两句笑了两声,便跟众人去了。
刚刚还塞的满满的堂屋,眨眼间,便只剩下福长安一人。
身边一下子空掉,福长安心内也不觉得什么。
眼下他身边无人,便无需再掩饰。福长安拿眼睛死盯着外面的院子。
暮色渐渐的要上来了,除了几只乌鸦偶尔飞过,院子里空空无人。
阿舟正在这附近当差。
他拖着根扫帚,一路溜墙根。原本阿舟也不过在那儿闷头扫地,恍惚间看到一人走过,也不甚留意。可是那个人的步履急迫,踏乱了阿舟刚刚拢起来的落叶。那阵儿也巧,风大。一阵风卷过,黄叶远飞。阿舟跌足捶胸的恼,刚才的活儿全都白费了。他恨恨地回想刚才那个人的背影。
阿舟怎么想怎么觉得,那个人就是最“翩翩”的福中堂。
外面风沙大,车里也不得安稳。
福长安钻进了车厢,便自去一侧坐好,将双手置于膝上,那样子可比在咸安宫官学时乖巧多了。只是外面狂风呼呼叫,福长安却完全没有要做点什么的自觉,只于左顾右盼间,抽空对着和珅笑。
和珅见福长安坐稳,他便探身向前,放下车门入口处的几层帷帐,又将最里面的天鹅绒帷帐压紧实。
福长安见和珅的车这么大,却也不舍得多花费一些儿,在车厢里加个伺候帷帐与茶水点心的小童。像他家老三在外省的那乘三十六抬的大轿,便常备有小童一男一女两个,斟茶倒水逗闷子,因着年龄小,还常有憨态可掬的举止,令人见而忘忧。可比和珅这个外面光鲜里头刻薄的车要舒服多了。说起来,和珅的车跟官袍都是最讲究的,虽然除了官袍,和珅其他衣服的花样跟数量,少的简直不要提。
和珅却暗想,福长安虚长了这么多岁,还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风沙这样大,也不懂得自己伺候自己,只知道跟那儿硬挨着。也不知是等人来服侍呢,还是压根就没这方面的想头。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这两人来说,本来没什么寻常。
车子慢慢前进,一路朝城郊某个小院驶去。
刚走了没多久,和琳府上的一人就骑马追上来,跟和珅说了句什么。也不是需要避人的话,只不过福长安对他们家的事情实在不了解,无意间听到了,也还是似懂非懂。大概是和琳家的哥儿有些什么。
横竖也不是要命的事情。福长安原以为和珅听了之后,至少明儿再处理。没料到和珅却紧张得很,看样子马上就要奔去一般。
福长安觉得扫兴,待要说走,却又不甘心。他非得等到对方开口不可。
和珅果然说,今儿是不行了,送他回府吧。
福长安本想说,不用送了,他自己回去就得了。可是话到嘴边儿,他又将它硬收回去。福长安也明白,那种话说不得。万一被对方误会成赌气的话,那可就难堪了。
他不想让自己的姿态难看。
一路上,和珅的嘴巴仍是不曾停下,完全看不出情绪低落的样子,明明和珅今日刚被乾隆皇降了二级。
和珅讲话风趣,又懂得如何抓到听者的心理。如果不是他夹杂的粗口俚语太多,还有时不时的刻薄人,真可称得上口灿莲花。乾隆的喜好也挺稀有,别人都嫌弃这样口齿凌厉的人说话不给人留脸面,乾隆却偏偏爱他们机敏伶俐好机变。
福长安看着和珅嘴巴翻动了一路。渐渐地,他心内那股因为和珅临时爽约带来的闷气都消减净了,可是却更不愿意就此说再会。
到了地方,两人告别。
福长安朝前走了几步,估摸着到时候了,他一个猛回头,看见马车果然向和琳的府里去了。
福长安摸摸自己的脑门,舔舔嘴唇,只好认栽。抬头望望天,灰暗阴沉,今儿又冷,说不定会下雪。
福长安向掌中呵了口热气,又朝前走了一小段路,再转了个弯,方看到他们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
天色还未全黑,府内到处都早早点上了灯。这倒不全是为排场,福长安自小便有一宗不算毛病的毛病——只要天一黑,他便看不清东西。
福长安朝内里走,门口的人早把消息传到里面去,自然有家里人接出来不提。
单说,福长安走到穿廊上,立马就看到一团东西快速地朝自己滚过来。那团东西的高矮,就跟他们家看门的狼狗差不多。
不过福长安目力再不济,这个也不可能认错。那团飞速滚动的物件,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锡林。
福长安大笑着喊道:“可教我拿住了!”,上去一把将那个胖小子抱起来,举在挂着的玻璃灯下仔细打量。
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眼,在同样圆滚滚的脑袋上,其他地方的头发都剃光了,唯独两个犄角处留了头发,攥成连个小揪。虎头虎脑,配上火红的棉袄。精神极了。
锡林一看是福长安回来了,有了依仗,登时做起反来。锡林在福长安怀中扭动,不愿被父亲的胳膊捆住不放。
福长安乃低声吓唬儿子,道:“再动,就把你扔回太太房里。”
锡林才不怕福长安,锡林的眼睛可好使着呢,福长安嘴角还噙着笑,暂时做不出那么惨绝人寰的事来。
父子俩闹了没一会儿,锡林便被跟来的嬷嬷抱走了。锡林还是不安稳,闹着一定要自己下地走,可惜力气小,拗不过嬷嬷。
锡林只好求助似的看福长安,福长安一副爱莫能助,或者说,幸灾乐祸的表情。
福长安瞅着自己儿子,那没有一刻钟的安静样子,又好笑又纳闷。福长安自己小时候绝不是这样淘气。太太也是平和的心性。怎么就生出来这么能闹腾的儿子。
不过闹腾的孩子爱长个儿,福长安再想想,没错,老三家里的德麟,安静的很,就很不肯长高。想到这里,福长安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敢情是抱错了孩子。
老三府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大人,才该是自己的儿子。至于自己家里这个锥子屁股坐不住的,倒像足了老三。
不过,和珅家的儿子,跟和珅,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福长安进到内室,陪家人吃毕晚饭,觉得心里憋闷,坐不住。复又出来。
恍惚听见身后有个人劝了句什么,像是太冷了要下雪之类。福长安也没回头,只笑道:“不碍的,消消食儿就回来。”
刚走到花厅,便听到几个小厮嚼舌头。福长安也是烦闷到无聊,便屏住呼吸,听他们说些什么。
原来是一个小厮刚在酒馆里回来,看到一个西洋景,正学给其他人听。
说是和珅和大人在酒馆里吃饭。
福长安一听,险些笑出来。因那个年月,有一定品级的官员,是不会下馆子的,去再高档的馆子,都是自不尊重。即便他们去了,饭馆里的人也会大惊小怪,并不以为光荣。
福长安忍住了,继续听下去。那个人又说,和大人喝了半天酒之后,就开始哭来着。
周围几个人,均大叹并大乐道:“可不是嘛,要哭,要哭。连降两级。”
引出话来的那个人见大家如此感慨,亦乐道:“和大人降二十级也跟咱没关系。我们府里一向跟和大人府上没来往。我们家老爷跟和大人,连面上都淡的很呢。”
福长安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
他悄悄儿闪出了府,去了那个他们今日本来要去的小院。
福长安头一次来这个小院,是在很多年之前。
当年,他上来先发了一声赞叹,道:“树老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
和珅明知道福长安在说什么,只嘲笑道:“也不知谁是内务府。”
和珅指的分明是福长安之父傅恒、之兄福隆安一直管理内务府一事。
福长安还没来得及以牙还牙,一不留神,已经对方被扑到了。
那时候,福长安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懵懵懂懂之间,竟做了这么一遭事情。
事后回想,他死活记不起中间的一些细节。两头倒记得清楚。
今时今日,他再一次来到这个小院。
福长安径自进去,果见和珅一人在葡萄架下,头微微扬起,不知在看些什么。
福长安也不去理他,只仰头找葡萄。自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眼看要下雪的天,做什么还看葡萄。
福长安弓下腰,仔细瞧和珅的眼睛。红通通的,是哭过没错。
福长安刚要站直,便被和珅一把拉住,一头栽了下去,险些跌到土里去。
福长安也不上火,只拍拍手,坐到和珅身边,拿指尖轻触对方的眼皮,低声嘲笑道:“千年道行一朝丧。”
和珅马上醒悟过来福长安说的是什么,怒道:“我是什么人,会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
福长安哼了一声,打断和珅,道:“可不是嘛,连降两级,换了谁不得哭一场。”
和珅听了他这话,眉一皱,虽迟疑,但仍要继续解释。
福长安倒学了乖,不再听和珅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只就着两人坐的位置,探过身去,吻上来。
和珅的脾气很怪,平日多疑善变,可有时也会忽然间说真心话。可惜,和珅每一次掏完心,紧接着一觉睡醒,便要后悔,之后连着好长一段时间不理睬人。
福长安吃过几次同样的苦头,便对自己立誓再不做这般的傻子。对方心里想什么,关他什么事。
一阵寒意钻进福长安的脖子,福长安不自禁的一缩,随即张开眼来。
哪里有什么葡萄架。
监牢的墙上被阳光射出一块块斑驳的光点。
剃头师傅正拿掉热毛巾,准备朝福长安的脸上拍打油脂。
庞广生照样儿站在一旁守着。
福长安悄悄攥了一下拳头,毫无麻木的迹象。
在梦境里那么长的故事,怎么竟然像连时间也没花多少?
传说中的黄粱一梦,也能延续到做熟一顿黄粱的时间。
刚才这一场,不会连黄粱梦也不如。
福长安心内嘲笑,可见时间感是靠不住的。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劫长劫短,存乎一心。
终于到了时辰。
福长安来到和珅的监房。
和珅的模样,跟福长安刚才在恍惚里“见到”葡萄架下的那个人没什么区别。
福长安进来之后,只开过一次口,便是对和珅道:“您家人说,‘老爷,好好哩。’”
和珅站在凳上,套上绳索。再轻轻踢开凳子。
腿上的风湿还在疼。
和珅眼睛里摄入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福长安长跪在他的身侧,仰起头来,紧盯着他。于何时何地,福长安也曾有过类似的动作。可惜他忘记了。
和珅脑中猝然闪过一个不成形的念头。原来从最开始的时候,福长安就是那种,不肯闭目承受浩劫,宁愿选择睁开两眼去看厄运是如何肆虐的人。
不论睁不睁眼,结果还不是殊途同归,中间的态度如何,又有什么区别。和珅却如此想。
不过他跟福长安从来都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个官员手内的机械表针一直在前进。
福长安长跪一旁,看着和珅脸上、身上的肌肉抽动,直至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