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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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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行
大宋太宗淳化元年,净慈寺外下了一阵杏花雨。
那细细密密的小雨落在禅院外的青石板上,立马开出了一地淡淡的杏花。大行禅师立在散发着檀香气味的屋檐下,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几粒被杏花映成淡红的雨滴,那雨滴跳起来,飞湿了他由青褪白的旧僧袍。
三十一年后,大行禅师在圆寂前,突然又看到了那一场奇异的花雨,看到了立在屋檐下的年轻僧人,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溅湿了他的僧袍。然后,禅师想起了那时,他隐隐约约听到的从耳边空气里传来的,那一声喃喃的佛号。
“阿弥陀佛。”禅师喃喃唱了一句。看到僧人努力倾听的神情。
禅师如大梦初醒,睁开眼睛,安然地看着守在身前的两名弟子,满脸莫测的笑容,但终于放下心来,念了两声“好,好”,最终合上了双眼。
二、狂生
我路过钱塘外南山,碰到一座寺庙,遇着了一个和尚。那寺规模颇大,想来曾鼎盛一时,只是早已破败,僧去庙空,四处断壁残垣,蛛网灰尘四布。只有深处一栋小院,还算齐整,那里有一小方池塘,种满荷花。就是在这个小院里,我遇到了那个和尚。
那和尚已经老了。
老和尚坐在僧舍的屋檐下面,一双浑浊的老眼,怔怔地盯着池里含苞待放的红莲。嘴巴轻敞,似乎永远也合不上了,他的口里散发出腐朽的气息。顺流而下的口水,在胸口的补丁上沾湿了一片。
“老和尚!”
我唤了一声,那老和尚全无反应。我牵着背上驮着旧布行囊的瘦驴走上前去,那驴子把脚下的青石板踩得铛铛作响,在走到老僧跟前的时候,它想去啃老僧脏乱的僧衣,却在刚要下嘴的时候,先打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响鼻。伴着唾沫四飞的响鼻,老和尚惊醒过来。
他歪着干瘪的脑袋,先看了看那头惊扰他的瘦驴,然后看了看我,最后嘿地一声笑了起来。
他说:“少爷,你回来了!”
他往前冲了两步,旋即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不对,住持死了,住持早就死了!”就立马跌坐在地上,竟哇哇大哭起来。
我被这老和尚搞得一头雾水,心生不耐,冷眉喝道:“老和尚搞什么鬼?快些起来,我有话问你!”那老和尚不应,兀自摆弄着满是污渍的僧袍乱抹着眼泪。我又喝了他几声,他自忙自的,仿佛看不见我一般。
原来是个傻子。我想。
于是我便不再理他,把驴子系了,踱步走向院中的屋子。那屋子里很是齐整,只有一张僧床,墙边一张书案,案上有一盏破了一角的灯盏,案前是一个蒲团。说来奇怪,那屋中虽然陈列简单,但似乎常有人打理,竟然一尘不染。而那老和尚似乎不像是能在意整洁之人。我正暗自纳罕,却听到屋外驴子的呕哑声。
我连忙赶出屋外,正看到那老和尚一边拉着缰索,一边拾掇着驴背上的行囊,嘴里还念念有词:“少爷!行李我已经备好了,我们赶快启程进京吧!要是你再这么游玩下去,可就要耽误赶考的日子了,到时候老爷要是怪罪下来,非得打死我不可呀!”
我不由恼怒起来,上前一把夺过缰绳,破口大骂:“呸!老子自是才高八斗,不证自明,用不着什么劳什子考试!老和尚休要胡说八道,再要无礼,休怪小爷我不客气!”
谁知那老和尚竟然冷不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我的双腿,又哭又喊:“少爷!你莫要想不开啊!老爷夫人还在等你高中回家,光宗耀祖啊!你莫要想不开当什么和尚啊!明悟师傅,明悟师傅!你快想想办法,劝劝我家少爷啊!少爷,少爷你不能当和尚啊……”
我防备不及,双脚不稳,一下子摔下去,只觉脑袋一懵,便晕死过去。
三、清一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雪地里,身后有一片嗡嗡的诵经声和木鱼声。我回头一看,净慈寺的千佛殿还好端端的立在那里,僧人们跏趺而坐,正在做早课。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这香火鼎盛的净慈寺。
忽的一阵冷风吹来,我的头皮一阵发冷,我拿手一抹,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无。我才发觉我这身上,穿的竟也是一件青褐色的僧衣。
我是……唔,我是清一,是侍奉五戒禅师的僧人。五戒禅师,是了,这雪下了两天,昨夜刚刚停下,今早五戒禅师唤我,说是听到婴孩的啼哭声,着我去寺门外看看。
哎,住持也是,这净慈寺这么大,你住在最里边,怎会听到寺门外有什么动静?就算真有动静,又怎会盖得过千佛殿里的早课声?自打做了些年和尚,越发变得神神叨叨的了。
我暗自嘀咕着,一边往外边走,到了地儿,开了那两扇厚木大门,往外望去,却立马吃了一惊。只见门外一棵老松根下的雪地上,被破衲头包着的,不正是一个婴儿?
我急忙赶上前去,将那婴儿抱了起来,那孩子却不哭不闹,竟是骨碌碌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眉间一点朱砂,甚是可爱。我连忙抱着孩子往寺里疾走,想着要报与住持知道,却忽然记不起住持是谁、住在何处、是何模样,脚下却是一刻不曾停留,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穿过层层隔隔,最终进了一个小院,院中一小方池塘里,几片荷叶上正盖着一层剔透的薄雪。我唤了几声住持,推开了院中小屋的房门。
那房里摆设简单,十分齐整。只有一张普通的僧床,一张书案,案上有一盏完好的灯盏、一沓佛经,案前的蒲团上,面里坐着一个瘦小僧人,对着一面空空如也的白墙。
是了,那个瘦小的僧人,便是五戒禅师,净慈寺的住持。
“住持,住持,你快看!真有这么个孩子!”
住持转过身来,我看到了那张瞽了左目、形容古怪的脸。
住持接过孩子,满脸慈爱地将孩子托到眼前,那孩子伸出小手,摸上住持脸上的褶皱,一时竟咯咯笑了起来。住持将孩子从破衲头里抱了出来,是一个女娃娃,怀里还揣着一个小布囊,囊中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小名红莲。住持随即取了一条棉毯,将孩子细细裹好,又将随身的一串佛珠挂在孩子身上。然后将小孩交给我,吩咐道:“清一,将这娃娃好生抱回房里,养个五六岁,便找个好人家领养了去吧,也是一场善事。”
于是我便寻了个僻静的房屋,将红莲养了下来。本也想养些时日,便找户好人家送了出去了事,只是养着养着,却越发觉得舍不得。红莲长相清秀,甚是听话,只是有些痴憨,无事之时,总会拿出从小戴在身上的佛珠,盯着它怔怔出神,不言不语,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佛珠渐渐变旧,红莲也日日长大,一十六年疏忽而过,竟连红莲眉间的那点朱砂,也不知何时绽放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莲花。只是辛苦了这孩子,虽是女子,但衣服鞋袜,头上头发,前齐眉,后齐项,都做个小头陀的打扮。
有时候,我看着红莲枯坐的身影,想起红莲唤我爹爹的情景,难免会一阵阵地恍惚,隐约觉得我自己似乎不应该是这个叫清一的僧人,可是我若不是清一,我又是谁呢?我便带着这个疑问,一过便是十六年。只是到最近的时候,这个问题越来越让我寝食难安,似乎有答案呼之欲出,但终究不知所以。罢罢罢,又想这些做什么呢?红莲已是待嫁的年纪,眼下还是找户人家嫁了出去吧,只盼有个女婿,将来能为我养老送终!只是不知为何,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的惴惴不安就又加重了一分。直到一天,住持不知如何心血来潮,问起当年抱来的孩子,我心中的那份惶恐终于到达了顶峰,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头脑瞬间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四、红莲
净慈寺有两位大能,都是已故的大行禅师的弟子,一位是现在的住持五戒禅师,一位是五戒禅师的师弟,唤作明悟。五戒禅师俗家姓金,本是出身西京洛阳富贵人家,自小聪慧,举笔成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又好钻研经书,禅法了得。只是样貌古怪,身不足五尺,还天生瞽了一目。所幸五戒生性豁达,不以为意。而明悟禅师则是自小出家,亦是天资卓绝之辈,生的眉清目秀,丰彩精神,身长七尺,状若罗汉,喜好游山玩水,寻访古迹。据说五戒禅师未出家时,于进京赶考路上,遇到正在游历山川的明悟,引为至交,二人彻夜长谈,明悟对五戒甚是膺服,而五戒却在不久后,放弃进京,寻了净慈寺大行禅师剃度出家。明悟听闻后,亦拜在大行禅师门下,做了五戒师弟,自此二人俱留在了净慈寺,常座谈佛法,亲若兄弟。后大行禅师故去,五戒禅师无论佛法造诣,或是言行品格,都深孚众望,被推为住持。净慈寺香火由是达到鼎盛。
在盯着那串佛珠的时候,红莲总是会想起寺中两位禅师的事情。红莲虽然在寺里生活了十六年,但毕竟不便行走,几乎没怎么见过两位禅师。只是隐约见过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两位禅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呢?红莲觉得十分好奇,尤其是那个给了她这串佛珠的五戒禅师,那么瘦小的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厉害么?红莲也经常在脑袋中,想象禅师的模样,禅师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吧,说不定禅师的耳朵里养着一只花猫,有时候花猫顽皮,毛茸茸的尾巴会从耳朵里露出来;禅师的嘴巴里应该住着两只可爱的小蟾蜍,禅师一张嘴的时候,蟾蜍就会边跳边唱;禅师的眼睛是两粒天底下最宝贵的佛珠;禅师的鼻子能随时随地开出花儿来……红莲想着想着,心中就会嗤嗤大笑起来,高兴得不得了。
红莲也会瞒着清一,偷偷前往住持居住的小院,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因为只有那里会开满满池的红莲。红莲会在池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从来不采摘,只会抚摸一朵朵娇艳的莲花,想:你是红莲,我也是红莲。然后会摸弄一下自己的眉间:我这里还有一只红莲。想着想着,就觉得妙不可言。
这就是佛说的缘分。红莲想。
然后红莲会朝住持的屋子里瞟上一眼,虽然知道住持不在,但总会有些期盼可以好好看看那个瘦小的人儿。然后红莲会偷偷溜回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红莲从来没有想象过,若是真碰到住持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直到这年夏天,它就这样不期然发生了。
那天,池中红莲亦是开得正艳,红莲赏完莲花,起身欲退,望向住持房中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了门口。红莲终于看清了那个自己想象了许多遍的人的模样。没有猫咪,没有蟾蜍,也没有佛珠和小花,禅师的脸上只有丑陋的皱褶和一只瞎掉的眼睛。但禅师剩下的那只右眼,却那么的平和澄澈,像一颗沉在湖底的宝石。红莲那一刻出奇地没有慌张,她平静地与禅师对视着,把禅师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像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心满意足以后,便施施然走开了。回去的时候,红莲想,原来禅师是长这个样子的呀,虽然他长得很丑,但是,好像……红莲双颊微醺,觉得心中像多了个罐子,罐中满满的装满了糖稀。
那天夜里,清一一脸叹息地领着红莲去了住持的住处。红莲看不懂爹爹的懊恼,只知道要去见住持,隐约有些羞涩,又有些欢喜。红莲在清一的叹息声中,进了五戒的房门,看见五戒正跪坐在一张书案前,对着一盏油灯,怔怔地出神。红莲走上前去,坐在了五戒的一旁。五戒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着红莲,嘴角默默地挂起了一抹微笑。红莲觉得那一抹笑容,让五戒变得那样好看,像一个正青春年少的少年人。红莲立马飞红了双颊,慢慢低下头来。五戒看着红莲,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想去抚摸红莲的脸颊,却一不小心碰倒了书案上的灯盏,只听到一声什物破碎的声响,屋子里终是暗了下来。这一世的修行,终是抵不过这一晌贪欢。
五、狂生
再次清醒之后,我终于记起了我是一个书生。小爷我自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文气纵横之辈,竟然屡试不中。满朝百官竟说我怪力乱神,满纸荒唐,不知所言。我笑无人解我文中滋味。于是一怒之下,再也不信科举,只想游历南北,搜集奇闻异事,以成《幽明录》一书,流传后世,方知我所言不虚。
今路经钱塘,听闻南山有座净慈寺曾鼎盛一时,四十七年间下了两次杏花雨,出过两三个奇人,于是一路寻访过来。
据说净慈寺五戒、明悟两位禅师是远近有名的得道高僧,二人常开坛讲法,劝人向善,一时信众无数。据说五戒禅师曾在寺门外拾得一个女娃交给寺僧收养,却不想在这女娃长大时,一时色迷心窍,坏了那女娃的身子,也坏了这一世的修行。那明悟禅师慧眼照见师兄一念之间,出了差错,于是携着一株白莲劝省五戒。五戒回到房中,愀然良久,终于做了一篇《辞世颂》,写毕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坐化而去。明悟禅师得知五戒死讯,看了五戒的《辞世颂》,只见上面写道:
吾年四十七,万法本归一。只为念头差,今朝去的急。传与悟和尚,何劳苦相逼?幻身如雷电,依旧苍天碧。
明悟读罢,知五戒仍有责怪之意,终是放心不下,香汤沐浴后,召集僧众,吩咐诸事,跏趺而化,追赶五戒去了。一众僧人惊骇不已,连忙置办丧事,这时却由净慈寺开始,直至整个钱塘,都开始下起一阵淡淡的杏花雨。据说四十七年前也下过一场,不过比这次要小得多。
我这一路走来,故事弄了个大概,只是其中颇多细节处,尚待补充,毕竟也只是过去二三十年罢了,于是想来这净慈寺旧址,看看有无机缘。不成想被这老和尚一扰……咦,刚刚我似乎成了那养育红莲的僧人?不,不,我刚刚梦到的是……我刚刚梦到了什么?记不起来了,还是说我原本就没有做什么梦?我正犹疑不定,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我起身坐起,四周望了一望,原来我竟是躺在那小院屋里的僧床上,我下了床,走出门去,却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做着丫鬟打扮,正拉着那老和尚劝道:“老太爷,你不要再闹了!改回去吃饭了!小心待会儿夫人来骂你!”那老和尚却是听也未听,跪在地上朝着我那毛驴一个劲儿磕头,还边哭边嚷着:“少爷啊,都怪我当初没劝下你,好端端中了什么邪,当什么劳什子和尚,什么劳什子住持!最后不声不响就走了,这让我如何跟九泉下的老爷夫人交代啊,少爷!”
看来真是个傻子。我想着被这傻和尚摔了一跤,就觉得真是晦气。我摇了摇头,前去帮那小丫鬟好不容易将老和尚搀扶起来,那老和尚却还是在又吵又闹。我正心烦无比,那老和尚却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夫人!”那小丫鬟叫了一声。
我转身望去,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正走进院来。那妇人已是有些年纪了,但仍然风采奕奕,想必年轻时必是一绝代佳人。那妇人从小丫鬟手中接过那老和尚,那老和尚老是安分得简直像一个小孩子。那妇人朝我微微颔首,搀扶着老和尚转身离去。
“爹爹,咱们回家了。”
那妇人在走出院前,似是习惯性地回头,向屋子的方向瞥了一眼。这时候,有风正吹过,掀起了妇人挡住了额头的厚重的刘海,我隐约在她的眉间,望见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莲。
我突然觉得一阵惊悸,周遭的一切变幻如电,眨眼间我竟回到之前,我正站在一坐破败的寺庙之前,我身后有一只驼着破布行囊的瘦驴,正哼哧哼哧乱嚼着地上的杂草,我抬头看看那块写着“净慈孝光禅寺”的牌匾,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踏步向前。
六、大行
大宋仁宗景佑四年,净慈寺外又下了一场杏花雨。
那细细密密的小雨落在禅院外的青石板上,立马开出了一地淡淡的杏花。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天,整个钱塘被杏花掩盖了起来,但第二天一早,所有的杏花又都消失不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十六年前,大行禅师圆寂前,不曾预见过这场声势浩大的杏花雨,但他终于看到了两个得意弟子的始终。他看到了净慈寺后来的繁盛与衰落,看到了弟子们生命中的那株红莲,也看到多年后,自己筚路蓝缕,牵着一头瘦驴,经历了一场让人颇费思量的幻梦。他试图想告诫面前守候着的两名弟子,但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罢了吧,罢了吧,世间纷扰,无非如是。
禅师唯一满意的是,他知道那明悟终究追上了五戒,而他们的下一世,定会过得异常精彩。他们两个,后一个成了苏轼,前一个叫做佛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