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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郎将军一别经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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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花落一身黑衣,趁着没人注意,从府中窜了出来。
深夜里湿润微凉的空气让她打个喷嚏,她紧紧衣领,从各家房檐轻轻掠过,到了十字口的荣来客栈。
客栈后院的天井是一片平整的草地,花落借着月光找到不起眼处一扇小门,轻轻推开。
“吱哑”一声,响得突兀,门后有人恶狠狠问:“谁?”
花落吸吸鼻子:“我找金老板,跟他说,大小姐来了。”
“大小姐?”门后走出一个高壮的硬汉,险些将门塞满,他打量几眼花落,微微点头,侧身挪开,让出一条小缝示意花落进去。
花落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快速闪身进去。
往里三拐七绕,找着一处平房,里面照样安静漆黑,又是一声轻斥:“谁?”
“我找金老板,跟他说大小姐来了。”花落又是那句话。
这会儿那人却没有多问,只听沉重的木板挪动,瞬间有光透上来,地上出现一处秘道,借着光,看清搬挪地板之人,竟和刚才在门口处的人长得一模一样,都强硕壮实,人高马大,显见着还有一身过硬功夫,手中举着那扇如厚实大门般的地板,也不见费力。
再往里走,灯光,牌声,人声,渐渐大了起来。一个巨大无比的豪华赌场,里面放着四五十台桌子,每台桌子边儿的人都是满满的。
金老板总是出现在赌得最大的一张桌边。
赌牌九的开局慢,难度高,性急的不爱玩。压大小响得欢,旁边连声叫着好。最不挑人的是投骰子,即投即开,童叟无欺。“四!四!四!”随着众人越叫越响,庄家掀了盖子,引来一片叫好声,压着的搂银子,没压着的骂大街。
金老板笑呵呵看看这边,摸摸胡子又去那桌听听热闹,一张胖脸上满是慈祥,肥胖的身躯一会儿被挤到这边,一会儿又被拨楞到那角儿,也不气,跟谁都呵呵笑。
金贵堂在长湘是老场子,这些年别的场子倒的倒,出事的出事,换了几茬儿,唯有金贵堂,不光玩法儿新,几个护场都压得住事儿。比如看门的孪生兄弟初一、十五,别说功夫如何,就朝那儿一站,哪个不怕?
几年前有几个来闹事儿的,夹带着刀枪棍棒混进场,还没等打,初一上手,三两下缴了兵器,随手给扭成个麻花儿,生生将那带头之人的胳膊也随着一堆破铜烂铁扭了进去。
此后,众人知道金贵堂看家的厉害,反倒更放心来赌,生意越做越大。
外地大客,打听着这地儿,都叫着本地熟客引荐来。赌场自有赌场规矩,认点儿不认人,英雄不问出处。来赌的即便是自家邻居亲戚兄弟,进场也跟不认识一样,彼此间连称呼都没有。
这是避嫌,也是赌风。
金老板什么来头,家乡何处,无人知晓,场子叫金贵堂,众人便称他金老板,场子叫玉贵堂,那他就叫玉老板。
金老板挨处晃悠一圈儿,走累了,回自己屋,推门而进,同坐在里面正吃茶的花落打了个照面儿。
“大小姐?”金老板看了一眼花落身边倒水的花老九,立刻乖觉的明白几分,回手将门牢牢插死,笑呵呵弯腰点头走上前来:“九爷这几天和咱还念叨呢,说大小姐该来了,咱家这些年得了大小姐许多好处,总算能得见天颜,圆了这心。”
花老九哈哈一笑:“别你妈当着大小姐装孙子,还九爷,叫得咱这个别扭,想当年一起混饭吃那会儿,你不九哥九哥叫得亲么?”
金老板也眯眼笑:“这不大小姐来了,咱想着规矩规矩,当年花庄主救了咱爷仨的命,两个兔崽子的功夫都是他老人家手把手教出来的,操他妈的,要让我逮着那帮龟孙子,我非一个个全他妈……”
“得得得,别废话。”花老九怕花落听了心里不好受,忙打断:“大小姐出来一趟不容易,天冷路滑的,你赶紧着,说正事。”
“哎!哎!”金老板朝花落点点头,走到墙边,打开一扇橱子,拿出一叠厚厚的帐本儿。
“大小姐,这是这几年的帐,一笔笔都细记着。这本儿是单独记的郎将军的帐,按您吩咐,每月咱都让他赢一两把大的。除了咱家,长湘另十七家,咱也都安插了人手,凡是郎将军赌的,不论大小,都一一细记了,什么时辰,赌的几点,输赢多少,没一次落下。”
“你办事,我放心,场里的帐你拿走,我不查,多少都是你的,我一文不要。”花落接过郎谢那本,低头翻看。
“这些年,李叔你和初一、十五辛苦,等事儿一完,赚上那笔大的,利索抽身吧。在宋城,我给你们买好了房子,田地丫鬟打扫佣人都是齐的,两个兄弟大了,找份儿明白事儿,说上几个媳妇,也成个家。”
“大小姐……”
“没事,我爹在世的时候就常夸你李叔人仗义,念旧情,心又细。这会儿花云庄倒了台子,多少人落井下石,花落还能得着您的帮衬,该道谢的是我。”
“嗨,大小姐,您可说重了。这场子屋子可都是您买的,您……”
“你的。”花落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合上手中帐本,赞赏的点点头:“记得很细,我拿回去好好看。等到时机,我让九叔给你传话。”
“哎,行!”
花落没着急走,而是站在门前,从门缝儿中眯着眼看去。
这是她第一次打量着自己“偷”来的场子。
花落不是女土匪,她是个女惯偷。
八岁重生,她用了两年,给自己打埋伏。
程衣和程蝶兄妹,是要饭时认识的小叫花子。那会儿但凡花落要着了肉,总是可着他们兄妹吃。
武功练得差不多,花落便每晚都出去偷银子。她给自己规定的目标是日偷三百。刚开始偷一宿才能强八活儿凑上,后来便轻车熟路,手到擒来。
金老板叫李水,以前同他两个儿子在镖局混饭。花落偷够了钱,托花老九在长湘买客栈,开场子,交给李水打理。这些年不断送钱,光客栈就翻修了四次。
她还举荐了长湘一个考不上举的秀才来当算场师傅。上辈子那秀才是个厉害人物,会琢磨赌点儿,会看人下套儿,会顺手翻牌,趁他这辈子还没领悟自己这些特长时,花落先一步将他重金聘了来。
果真自从有了他,金贵堂如虎添翼。
赌厅中人流交错,叫喊声声。场子里有一条直通往客栈的楼梯,若官府带人来查,楼梯一开,上楼就进屋,一会儿功夫便全员复位,半点儿都不带出差错。
官府那群不中用的,这些年都敷衍装样子,哪回都没抓走一个人。反倒是好处银子,次次得了不少。
官贼相通,才是真正为官之道。
长湘谁不知这道理。
可如今……地方上换了新当家,府衙里许老爷,虽看着有些驼背,长得瘦小无神,可绝不仅仅像安容说的,长得像猴儿那么简单。
花落清楚的记得,再有两个半月,就是许老爷带神兵,大灭长湘一十八家赌坊的日子。
那是举国震惊的一件大事。民间称之为:许爷奉天来剿赌,卧薪尝胆三四年。忽见一夜兵马来,十八赌坊化青烟。
那天,无穷无尽的兵,从四面八方将长湘包围,许老爷挺着稍有些罗锅儿的后背傲然马上,亲自指挥,将赌犯们一一绑起,有反抗的没等出声,就被飞来的火箭穿了脖子。然后地下传来几声闷响,许老爷精光烁烁,朝吓得不敢动的满城百姓沉声说:“自此后,长湘无赌。”
有百姓认出自己家人还绑在其中,哭喊着上前拉扯,许老爷伸手一指,指到谁,谁便被蜂拥而来的火箭刺成刺猬。
“犯赌者,不论年岁大小,不论祖籍何处,一律送往宋城天子脚下,听从圣上发落。违者即斩。”
许老爷自身后掏出一卷黄澄澄的东西,迎风摇摇:“圣旨,都认认。”
感情这许老爷是皇上亲派来剿赌的地方卧底。
你们不知道吧。看着门外依旧赌得热火朝天的人们,花落嘴角微微起了一丝笑意:幸好我知道。
上辈子郎谢还是带兵来剿赌的小队长,长湘赌案后,论功行赏,升了正将军,娶了长湘一家大户的女儿,有钱又有官。
妈的,还有没有天理。
屋中嘈杂让自己心神有些不宁,花落趁人不备,轻轻溜了出来。屋外的潮湿朝脸上打来,花落吸了几口气,将黑色的面罩朝脸上拉好,跃上房檐,沿十字街朝东行去,打算回家。经过府衙屋顶,脚下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朝下面院子里细望了望。
事事都打算好了,只是这许老爷,不会临时改了主意吧?重生这件事儿,到底靠不靠得住?
依上次的十五王爷事儿来看,应是没错的。
见院角儿一间屋子还点着灯,花落忍不住好奇,轻轻从屋檐上走过,翻身进院子里。
脚刚落地,还没等站稳,便听一声暴喝:“谁!”花落心中一惊,转身便跑。这时已有被惊动的守卫成队执着兵器跑来。“有刺客!”最先出声的那人紧跟着花落追来,边叫着花落奔逃的方向:“西!刺客向西!转南!”
花落的武功以灵巧迅疾为主,几下便将追来的人远远甩在身后,正寻思着朝什么方向奔逃,却听背后传来一阵破风之响,心道不好,转身抽剑,“当当”几声,将刺来的箭拨挡开。
那箭发足了力,便是被挡开,也震得花落手生疼,将她带了一个趔趄。花落不敢再战,也来不及细辨方向,转身猛跑,只求用速度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出街口!向西!转南!再转北!”追着的人却紧盯不放,好在声音越来越远,花落跑得呼吸不畅,拉下脸上面罩,左右看看,见前方有一处小楼,树木掩映,是个藏身所在,便朝那里奔去。
小楼在一处水边,过得林木些许,便是一处回廊,廊下水流,廊前桌椅,一盏灯火忽明忽暗,闪在桌上。听得声音,桌边站起一人,迎月而立,见花落奔来,眼中诧异,转而又不出所料的一笑,正要开口,花落一个猛子,扎到了他怀中。
沈仙当即用身上披风将她紧紧裹住,花落将剑朝身前挪挪,藏好,又伸手一把将束发的簪子拔下。
满头青丝披散,挡住了她大半张脸,见周身黑衣被披风遮挡严实,她将头靠在他身上,摆了一个安稳的姿势。
随着追赶声的渐渐临近,沈仙环着花落的双臂也愈来愈紧。
“投怀送抱,我喜欢。”月色下,他清亮的眸子笑意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