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重花浓》苏篁翎

4、第 4 章

　　“杨师傅有所不知，此次蜀国一行收获颇丰，寡人以为，时机已经到了，还望杨师傅成全。”
　　“皇上，十年以前，老臣幸得先皇托孤，带着你横渡离水，其间经历多少磨难才在这南边安生下来，皇上是最清楚不过，皇上若是还想着那个人，不仅老臣不答应，南虞的士绅百姓也万万不会答应。”但凡慕容翎要挟提升凌羽的武职，杨慎总会牵扯到当年托孤的旧事，而这件事，要追溯到十年以前。
　　十年以前正好是顺德元年，顺德如今已是北虞年号。当时中原还尽在大虞的掌控之下，西蜀作为大虞的属国，年年进贡，北边的游牧民族也慑于大虞镇北将军凌化的威名，不敢南侵一步，可谓是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盛世。然而随着宣武皇帝的突然离世，大虞天下，几乎是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因着储位之争一直悬而未决，先是嫡长子秦王慕容鹄率先发难，调动九城禁卫，围了弟弟宁王慕容恪的府邸，宁王在此时才知道父皇驾崩，悲痛之余，情知自己再难有活路，在秦王慕容鹄火烧府邸之前便自刎而去。若说事情到这里，大虞被该是秦王一人独占，谁知三日后宁王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南虞皇帝慕容翎却在当朝太傅杨慎以及镇北将军凌化的保护下，南渡离水。
　　靠着南方大族出身的太傅杨慎，南虞逐渐在士族的支持下得以建立，加上镇北将军凌化带来的镇北军精锐，一时间大虞南北分立，慕容鹄手握八十万禁军也奈何不得。
　　本来偏安一隅的西蜀也在此时趁火打劫，一面对宣武盛世歌功颂德，一面告谕天下，不再承认分裂的大虞，脱离了大虞属国的身份，天下终成鼎足。
　　休养生息十年以后，此时的南虞分成了以皇帝慕容翎为首的主战派和以首辅杨慎为首的主和派。
　　“皇上要修出云台，要在仙菱坊学做糕点，要在和歌儿舞女在听雨轩玩乐不去早朝，老臣都管不着，但要把南虞仅存那点军队交给凌将军北伐，老臣只有领了并州失守之罪，撞死在建邺城门上。”杨慎年纪大了，一激动从小叶紫檀椅上站起来，胸腔不停地发抖，那一头白发倒把蛮儿看得心疼起来，只是冷眼旁观的凌羽，拿了醉仙菱低头吃着一言不发的慕容翎不动声色。
　　突然的沉默把争吵的节奏彻底打乱。
　　蛮儿剥开一个醉仙菱，荷叶包裹着香米翡翠，尤为一绝的是，醮上酱汁后，两指宽的糕点上竟在那密制酱汁的作用下浮现出清晰工整的八个大字——“与君契阔，秋以为期。”
　　“哼。”争着争着，面前两个人竟自顾自吃起了糕点，杨慎甩起袍袖，气冲冲走出修篁苑。
　　杨慎前脚走出中庭，沉默半晌的慕容翎后手就把盛醉仙菱的瓷盘狠狠掷在地上，凌羽仍是目光无神地看着，不动一点声色。
　　陶瓷碎裂的声音尖锐而突然，面对野兽都不曾害怕的祝蛮儿，却因为脚边散落的瓷片无声地哭起来。慕容翎面对突然哭起来的蛮儿有些愕然，却也因此消下怒气，他起身左手撩起繁缛的衣袍，蹲在抽噎的蛮儿脚边，右手默默拾起自己打碎的瓷片，这温柔的举动，不知为何，非但没有止住蛮儿的泪水，反倒让她哭出声来，乃至越哭越大声，雨带梨花，像是小孩子撒泼一样的哭声，变成一种肆无忌惮的发泄。仿佛是慕容翎的温柔允许她这么做。
　　慕容翎像是把女孩惹哭后还不明就里的小男孩，撑起腰，抚额不解道，“你哭什么啊，寡人不是生你的气。”
　　无奈和温柔的语调。
　　“我想家了。”蛮儿带着哭腔回答。
　　“你的家在蜀国吗？”
　　慕容翎这样一问，蛮儿方要止住的泪水又抑制不住的涌上来，蜀国的家族不幸，一路上为护送自己死掉的鱼凫和兀术，尚在蜀国生死不明的姐姐，还有阿弗死前皮包骨头仍望着自己向南走的惨状，一幕幕如在昨日，如在眼前，无不敲打着她的心。
　　蛮儿蹲在地上，也顾不得慕容翎和凌羽，双手抱着头不停抽泣，慕容翎弯下腰轻抚着她的发髻，“留在我这里吧，如果不嫌弃，这里就是你的家。”
　　蛮儿仍旧抱着头不答话。
　　“姑娘，你可别蹲在我这修篁苑出恭。”
　　慕容翎本以为能激她起来，蛮儿却仍是不答。
　　“兴许她是想起什么往事，才会突然如此。”凌羽道。
　　慕容翎甩甩袖子，“罢了罢了，凌羽，去叫阿公给她在宫内拾腾间房，暂且住着。”
　　这一住，就是一个月。
　　蛮儿被安排到了皇宫北苑一个偏僻的住所，顿时尝到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意味，她除了面对伺候自己的丫鬟初晴，只有伺候慕容翎的阿公每天抽空来瞧上一瞧，算是她唯一能接触到的两个人。她感怀身世，尝问阿公，“皇宫是不是一个大妓院？慕容翎就是这里最大的风流客，不然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关进了这里，就算是蜀国社院里最老套的戏词，也没有这么没有来由的事情。”
　　“皇上风流过你吗？”阿公眯着一张老不正经的眼睛。
　　这一问倒把蛮儿问得羞煞起来，使气道，“他既然不风流我，就放我回家，干嘛玄门都不让出。”
　　“祝姑娘安心住下吧，皇上不爱困在九禁之内，微服出游是常有的事，出游时看上的姑娘也都尽数带了回来，她们刚开始也和你一样，后来也都渐渐习惯了。”
　　“你们这分明是强抢民女。”蛮儿真真是学着戏词里烈女们面对轻薄王爷的大义凛然，一个字也不差，“阿公，再说了，你们真的不怕我是蜀国的细作，混入你们修的大妓院里。”
　　蛮儿已经默认皇宫是妓院，阿公忍不住发笑，“皇上不怕，老奴自然不怕。”
　　其实慕容翎对祝蛮儿真是不差，救下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还让她在皇宫内胡作非为，除了议政的养心殿，修篁苑，慕容翎私居的出云台是禁地，皇宫任何地方她都能畅通无阻。
　　唯独回家，无论她怎么向阿公请求，阿公都只是摆摆头，不答话。不知不觉，离慕容翎抛下那句，“去叫阿公给她在宫内拾腾间房，暂且住着”已经一个月有余，她却在这之后一次也没有见到慕容翎。
　　自从在他面前哭过以后，她好像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她是想见他的，只是她不会也不可能去要求阿公带她去见他，那样实在折了自己当初的威风。幸而比起宫娥们，她在宫内畅通无阻，但装作无心的寻了月余，她也没有见着慕容翎，她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慕容翎深居简出，而他只可能在两个地方，修篁园和出云台。
　　而这两个地方，她都不能进去。
　　建邺皇宫围永济湖而建，湖边便修着出云台，永济湖烟波浩淼，弥望无尽，若带了异地人来，你告诉他这是海边，多半也能蒙混过去。祝蛮儿此刻站在永济湖边，生在西蜀内陆的祝蛮儿自然也没有见过这等开阔无尽的境界，一时间视野穷极，心胸晴朗，这些天小心翼翼的小小冀望，仿佛也有了轮廓。偏偏此时在湖心水雾缭绕处传来隐约琴音，也许是这琴音勾起她什么心事，也许她本来就想要宣泄什么，她突然间想要唱歌，像蜀国山里的姑娘一边在绿油油的梯田里劳作一边歌唱。
　　但，她一句都不会。
　　“姑奶奶就是要唱。”
　　她果然还是唱了，祝蛮儿在嚎叫些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反正咿咿呀呀对着永济湖咆哮，不过倒吸引来不少宫娥太监驻足，湖岸边，拱桥上，人是越聚越多。
　　一口吐尽心底的气，她自己是畅快了，却丝毫没注意到背后三五成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群。
　　“是那个西蜀来的母猴子。”一个宫女说。
　　“听安公公说，皇上准她在皇宫内自由出入，真是可怕。”
　　“就是，就是，就像在翰林院放进了一只猴子。”
　　此话一出，继而是一片哄笑。
　　那说话的宫女脸上笑意未消，却迎面就被“呼”的一掌，捂着脸瞥过去，竟是皇贵妃胡姬。
　　“见着异域邻邦的人，你们就是这样欺负的？”那宫女望着莫名气恼的贵妃，一脸惶恐，她不知道，曾经初进皇宫的胡姬，也是被人这样整日在背后议论，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皇宫，气得常在深夜一个人垂泪。
　　祝蛮儿察觉到不远处发生了什么，却见着那晚把自己深深惊艳的红衣女子在教训宫女，那红衣女子此刻身只着一袭淡淡绿色的素色罗裙，长及曳地，在这垂柳岸边，完全消去了在出云台的雍容之姿，素颜单衣，仿佛只是某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在发脾气。
　　“姬姐姐好不威风，”三位女子走了过来，为首的女子一边鼓掌，一边说道，“果然瞧同是异乡人，有感而发吗？不过，这打狗，也的看主人。”

作者有话说

　　各位大大能不能留个言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