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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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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篁翎觉得她能见到自己那张惶恐的脸在心里渐渐放大,变成狰狞的怪兽:岸边的石碑不会错,分明写着“离水”二字,这一路的驿站她亦不会看错,白马港同样是那个离水两岸人尽皆知的码头:那个曾经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港口。
风携着雨,冷冽清寒,她的长发如落叶般萧瑟。
一把伞不知何时从身后罩过她的头顶,她回过头时,却不是青儿,慕容鹄面无表情,为他撑伞,那双凤眼却分明冷得刺骨!
空无一人的白马港此时却凭空出现十余黑衣黑甲的武士,把她和青儿围在圆弧中央,慕容鹄漫然道,“据说雁字回时,恰好在离水北岸,夫人再往南走,可带了御寒的棉衣?”
苏篁翎没有说话,青儿却扑通跪了下来,“皇上,都是奴婢的主意,有什么错请责罚奴婢,不关主子的事。”
慕容鹄猛然间怒目而视,取出身边黑甲武士手中剑,跨上一步,一剑便取了青儿性命。头颅落在离水岸边松软的草地,竟没有声响,只是鲜血溅到苏篁翎脸上,溅到她的眼睛,整个世界忽然血色弥漫,似乎怎么逃,也逃不过。
血色狰狞,大雨成笼。
她发疯似的朝离水跑去,慕容鹄庞大的身子虽然跑不快,追上一个弱女子却还是绰绰有余。慕容鹄从身后一脚踢去,死死踩住她的背脊,苏篁翎扑倒在泥泞的岸边,满嘴泥草,却仍不愿放弃,如同犹斗困兽,向离水一步步爬去。慕容鹄挺着大肚子,追在后面,苏篁翎爬一步,他便在后面踢上一脚。一直到苏篁翎抽搐痉挛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甚至失去了知觉。苏篁翎倒在雨里,看着这个拼了性命也要逃离自己的女人,慕容鹄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发狂似的狠命踹向苏篁翎,因为喘不过气胸腔不住颤抖,苏篁翎在他脚下,如同一滩烂泥,似乎随时都要被这庞大的身体跺作尘土。
那是她十年来最后一次哭泣,离水就在眼前,迷离的水雾后仿佛就站着那个白衣少年,正向她招手,“阿苏,过来,过来啊,阿苏,你为什么不过来?”
飘飏衣角,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离水,果然是离别之水,分离之水?”
往后的岁月里,她只要一想到那天被慕容鹄踩在脚下,空乏的眼睛望着离水就要望穿的情形,她仍会觉得不甘,若不是时间给了她解药,她恐怕永远走不出这般魔障。
慕容鹄缺了五天早朝,皇贵妃苏篁翎则失去了一双腿,两个人同时失踪的五天,慕容鹄不说,自然也没有人敢问。那个雄才伟略的又皇帝回来了,每日按时早朝,午后亦在军机处仔细听取大臣的折子,及至傍晚,他必定要登上出云台,瞧一瞧苏篁翎。苏篁翎被他挖去了膑骨,此生再无力远行,为此她生了一场大病,御医瞧过只说是动了元气,要好生休养。苏篁翎也确如御医所讲,双瞳无光,神情惨淡,伺候她的内宫问她什么,她也痴痴愣愣,不是不答,便答非所云。
苏篁翎坐在出云台的回廊上,望着远方,常常一坐就是一天,仿佛要把无穷远的尽头望穿不可,慕容鹄每日只是在鲛纱后看一眼苏篁翎绾着的双刀鬓,知她无事,便下楼去,他亦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再去瞧她的眉眼。但凡忆起她在自己脚下的悲鸣,挖去膑骨时的惨叫,看惯生死枯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帝王如他也会于心不忍,但也只限于某个瞬间,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留住她,就算只是留住一具尸体。”——这才是他的笃信。
“七年了,寡人本以为你会变成这出云台的幽灵,但是寡人错了,寡人的母后,寡人的妃子,乃至寡人的文武大臣,寡人的百姓,都要变成你的了。”慕容鹄挥一挥手,那端着醉仙菱的老太监,略一躬身行礼便匆匆退去。
“皇上,并没有谁属于某个人,臣妾不过是为她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但你所做的一切,你的名声,不过来自于寡人对你的怜悯,没有寡人甘愿做你的太阳,月亮又怎么能发光?”
苏篁翎落下黑子,托着腮目光停在棋盘上,回道,“臣妾谢过皇上。”
慕容鹄似乎隐约看到苏篁翎的脸上浮现过万分之一的笑,再进一步道,“月亮既然承受太阳的恩泽,心之所属,自然也应当朝向太阳。”
苏篁翎捏着白子,懒懒地靠向木椅,芊芊玉手便真如手上捏的棋子一样白得无暇,苏篁翎今日又披了件白纱罗裙,整个人恰似一尊白玉雕成的石像,慕容鹄看得有些心旌摇动,不想苏篁翎偏过头,道,“皇上若是嫌月光碍眼,遮云蔽月,也不是难事。”
“若是慕容翎此刻捏着白子,你猜他会落在何处?”慕容鹄又吃了闭门羹,出言讥讽,苏篁翎知他瞧出自己心思,却也不动声色,“皇上要有耐心对弈,臣妾也不必分作两人,想着别人怎么落子。”
慕容鹄不再与她言语,径直走向木刻的雕窗,天边一片红色彩霞,移形换影间映得满屋醉红,“寡人每每见你望着天际出神,便害怕这出云台真的能够望见南国。”他喃喃自语般,却刚好能让苏篁翎听到。高楼极静,两人呼吸突兀处亦可听到,苏篁翎同样声如蚊蚋,却清晰可闻:
“窗花怎么能幽禁落霞。”
老太监端来仙菱坊进贡的秘制酱汁,那酱汁因为配方是在血亲中一脉相传,因而外人即使技艺高超如北虞御厨也不能调配。因为是南国特有的风味,从小在北国长大的慕容鹄和一干妃嫔都没有兴趣,只是醉仙菱这一项每季便要用去银作局千余两支度,御史曾洋洋洒洒万余字痛陈宫廷挥金如土,醉仙菱便是首当其冲。只是慕容鹄这些年专宠苏篁翎,加上苏篁翎不同于一般妃嫔,虽有些许不妥,苏篁翎仍坚持一个人享用这造价昂贵的南国贡品。
慕容鹄犹自一个人望着窗外,苏篁翎用掩帕遮住醉仙菱,调上酱汁,醉仙菱虽说属糕点一科,却并非单是人工作成,往往精通于此的大师将醉仙菱雏形做好以后便移植到莲藕根部,与水中莲藕一起长大,吸收其水气营养,最后成形的醉仙菱不仅风味犹佳,浇上酱汁以后,糕点上更是会出现事先绘好的图案、文字。
苏篁翎此刻挡住醉仙菱,调上酱汁以后,果然有字浮现,她面有喜色,大秦使者进献那面水晶镜中却出现一双骇然的眼睛,生生将她的喜悦刺成不安。此时此地,苏篁翎的角度刚好可以瞧见镜中老太监发现什么似的惊讶,而那老太监,显然因镜中糕点上那个刺眼的“翎”字而惶恐不安,要知道,慕容鹄就在五步之遥的窗台。
原来掩帕却未遮住镜像。
苏篁翎神态倦懒,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老太监,老太监显是也没了主意,谁知就在这档口,慕容鹄突然转过身,苏篁翎双眼也是一黯,收回警觉的神色,却仍旧让慕容鹄察觉到她和老太监目光的交接。
“阿苏,寡人却不曾见你这样看人?”
“哪有的事,兴许皇上是眼花了。”苏篁翎故作自若,那老太监却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醉仙菱,慕容鹄猛然间觉出蹊跷,眉头深蹙,气血上涌登时上涌作一张阴鸷的脸,就要去夺苏篁翎手中糕点,说时迟那时快,她抢着慕容翎欺过来之前竟一口把醉仙菱囫囵吞了进去。
这一吞,等于是承认了其中的猫腻,苏篁翎却只是淡淡一笑,自己推着木椅轮轴走向回廊。慕容鹄一双眸子黯淡成灰,愣在原地,瞧着被自己囚禁了七年的苏篁翎还是找着了与外面书信的法子,怒极反笑,指着她,“好,好。你也不过是件玩物,养了你这些年,倒徒添烦恼。”
苏篁翎已走到回廊边,抬眼瞧着渐渐暗去的天际,捋一捋被风吹得散乱的发髻,竟冲着慕容鹄回眸一笑,“不劳烦皇上了。”
那楼栏低矮,饶是失了双腿,她双手撑着栏杆竟将大半个身子甩了出去。
“寡人早晚得被这个女人玩死。”慕容鹄心下如此感慨,却还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耳边全是风声。
出云台下那具尸体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所有华美的服饰,精致的妆容,在血肉模糊,浆液横流面前,顷刻化作乌有,那不是瞬间盛开的玫瑰,而是被仇恨与伤害浇筑的恶瘴花。
“我们都回不去了。”慕容翎如此对祝蛮儿说,但眼下真正回不去的,却只有香消玉殒的胡姬。祝蛮儿跪在胡姬面前,豆大的泪珠簌簌流着,那张本不是太好看的脸此时完全扭曲了,哭得很难看。她是真心心疼姬姐姐,那晚以后,她就下决心要对她好,不许别人欺负她,像个男人一样伴她左右,替她解去深宫烦闷,她要竭尽自己去关爱她,补偿她以往所有的不幸和哀愁。
但,就在她面前,她又怜又爱的姬姐姐就这样走了。没有对她说一句话,也没有为她留下一句话。不知为何,她有种森林里迷了路的感觉,既不知何以至此,亦不晓得前路何方。
她回过头寻找慕容翎,抓住猎物一样一手逮着了身后衣冠楚楚的禽兽,几乎用尽了浑身所有力气,狠命扇过去一巴掌,却还是不过气,反手又是一掌,慕容翎任由她施暴,只是吐出两颗牙齿,一副任杀任刮的模样。
祝蛮儿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他却去拿她的手,“再替你姬姐姐多打几巴掌,我也好受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