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矿工每天回到家,总是把怀里的东西往桌上一丢,接着身体以一个夸张的幅度陷到椅子上,用双手搓搓脸,然后长叹一声:“唉!”这叹息并不是代表他有什么烦心事,只是他收工下班之后的一种减压方式。矿工的家庭很平凡,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他们的生活也很普通。除了依靠这一家之主每天在盐矿的工作之外,家里的房子后面还种植了一片葡萄,他的老婆和女儿就负责这些葡萄。女儿毕竟还没有成年,喜欢跑到外面去玩,回来之后也学着她的爸爸倒在座位上长叹:“唉!”矿工的老婆就对女儿说:“你这么小,还根本没体会到真正的生活,叹什么气哪?”矿工的女儿觉得有道理,便努力抑制下意识叹息的欲望。他们的生活从容不迫地进行着,日子平和地走过,矿工的仪式版的叹息声,像潮汐一样,伴随着每个变换的昼夜。
但是近日这个像她父亲一样的习惯又被少女重拾了起来,她长吁短叹的次数又增加了,打理葡萄时也变得心不在焉。只有当矿工的老婆呵斥她的时候她才猛然回过神来,继续默默地修剪葡萄藤。她每天仍然出去玩,但回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的时间越来越长,顺带着连眼神都变得有点忧伤。她长得很普通,因此这样的忧郁算不得什么十分优美的画面。然而有时候她又突然笑起来,毫无来由地笑,当别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又慌忙把笑容掩藏起来。毫无疑问,她害了相思病。但矿工夫妇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女儿身上表现出来的这些变化并不明显,他们的生活那样粗糙,哪有时间去打理女儿的那些小心思呢?因此他们只把女儿的种种细微的反常行为归结为偶尔的懒惰。
当夫妇俩注意到女儿的惰性越来越严重时,他们终于隐隐意识到她可能喜欢上了某个男孩子。于是他们猜测,是邻居家那个大她两岁的?还是后山的另外一个男孩?这种猜测没有持续很久,这个年龄的女孩喜欢上某个人是正常的——他们这样想着,决定不去揣测女儿心里的那些小秘密,就让它自然生长着吧。只要这些青春的悸动没有过多影响正常生活,那便不去打扰它。
非常不凑巧的是,这相思病的严重程度恰恰影响了矿工女儿日常的劳作。她有时候会哭泣,呆呆地望着天空流泪,时而又跑回房间里拿出日记本写点东西,这样的情思占用了她白天的一大半。夫妇俩推测她已经开始恋爱,并且怀疑那个男孩是不是辜负了他们的女儿。于是,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矿工请了假,待女儿又一次出门的时候,他偷偷跟在她后面,他要看看究竟是哪家轻薄少年胆敢对他的女儿不忠。矿工跟着他的女儿走过了大半个他们所居住的岛屿,穿过几个村庄和田地,到达岛屿的另一端。那个地方荒凉无比,人迹罕至,许多灌木围绕着一幢平房前面的平地,矿工藏在一丛灌木后面,看着他的女儿躲在另一个方向的灌木丛中,痴痴地瞄着这里仅有的这幢小平房。
矿工大为惊骇,他知道这所平房是属于谁的。连同这片空地,都属于一个拥有神力的可怕的人。他之前曾听他的工友说,那个人动一动手指就能把山头夷为平地,能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矿工没有亲眼见过那个人,此时他感到非常害怕,怕那个人出来将他杀死。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爱上的竟是这样一个人,仿佛有一种恐惧的阴云将要笼罩在他们的家庭之上,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随即藏到旁边灌木更加茂密的地方去。
一个高大漂亮的男青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留着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卷发,像是古代的贵族,而衣服却是用很简朴的麻布做成,看上去仿佛在苦行。青年走到屋后的岩壁前,朝着岩壁打了一拳,立刻就打出了一个比拳头大很多的大坑。接着他又用食指朝着上方指了一下,许多大块的岩石骨碌碌地掉下来,在摔到地上之前就变成了碎末,撒了一地。矿工有些担忧地观察着他的女儿,发现她只是捂着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年轻人,完全没有惊惧的神情。那年轻人又返回屋前的空地上,活动了一下身体,朝四周望了一圈,目光经过矿工这个方向时,他朝矿工露出了一个很浅淡的带着歉意的微笑。他已经很早就知道有人在灌木丛里偷窥他了。从矿工女儿的视角来看,她看不到青年对她爸爸的微笑,她只是一直痴痴地看着他,直到他走回自己的屋中。
矿工的女儿一直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早已清楚了她每天的“造访”,于是她仍然跑到那里去偷窥他的训练。他的身份高到她无法触及,所要经历的战斗也残酷到她无法想象,她知道他是不可能与自己相恋的。少女每日在日记本上写下对他的爱慕之情和自己内心的痛楚,望着天空和远方的风景想象着假若他爱上自己之后的生活,她在自己的床头认真而用力地刻下他的名字,M-I-L-O。她陶陶然沉醉于情感带给她的甜美的忧伤中,生活也逐渐稳定下来。
一个多月之后,矿工的女儿不再跑到岛屿的那一端,因为她的心上人离开了这座岛。她想:“唉!这也是我必须要面对的事情。”虽然非常不舍和难过,但她还是决定走出这段难耐的暗恋生活之中,重新回到正常的日子中去。
又过了两个月,她得到消息,她的心上人已经战死了。刚刚被封闭的回忆又一次潮水般涌上她的心,她哭泣着翻看自己之前的日记,抚摸床头上的那四个字母。她默默地走到自家葡萄田的后面,挖了点土做了一座坟。“这是MILO的坟,”她喃喃道,把自己的日记本埋了进去。然后她站起身来,拿起随身携带的园艺剪刀,开始认真地修剪起了葡萄藤。
五年过去了,矿工的女儿真的跟隔壁家那个比她大两岁的儿子相恋并结婚,家里的葡萄仍然长得很好。她的新婚丈夫也是个矿工,因为尚且年轻力壮,下班回家之后并不长吁短叹,而矿工的女儿保持了她几年前的习惯,喜欢在劳作之后长叹一声:“唉!”她的丈夫就笑她:“你又不是哲学家,忧郁什么。”她也笑:“对,我不是哲学家。”葡萄田后面那个小坟包的位置上长了一点矮矮的草,这些年,这座坟包已经与周围的土地齐平,再也看不出来它曾是一座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