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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游子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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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给万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终究还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万夫人得知这件事,便借机叫人把绿桑赶出去。
从万府走的那一天,绿桑受昔日女乐班的姐妹相助,在花园里见了万翊一面。万翊见了她就想走,她把他拉住拿出一件长衫:“听说公子如今也读书了,穿着绸衫写字难免弄脏了袖口,我做了件罩袍,公子写字的时候穿着吧。”
万翊自己不伸手,让小厮接了,那小厮多嘴道:“娘子也太小心了,咱们家里哪里用得着这个。公子要穿,每天换十件都是有的。”
绿桑仍是不放心,又嘱咐说:“公子大了,书里圣贤都教人心存仁爱的,伤人为乐的事再不能做了。家里虽然富贵,可也不能由着性子……”
话没说完,万翊已不耐烦了:“伤了他眼睛我也不是有意的,求医治病的钱都给了。听说你连字都不识,倒提什么圣贤君子来教训我。”
说完,就拂袖离去了。
绿桑搬出去别无去处,只得和兄嫂一起。万老爷早就把他们抛在脑后了,绿桑也不愿去求他。她哥哥眼睛瞎了一只不能再去教坊奏乐,此时又多了一人吃穿实在负担不起,绿桑便操了旧业,顶了哥哥的位置回去教坊弹琵琶。
转眼万翊已经16岁,生得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只是脾气被骄纵得不可一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正好那一年京城枢密院修正司有位姓吴的官员病退归乡,他有个女儿仍未婚配,万家便央人去提亲。
那修正官虽觉得这商贾之家的出身有点辱没了自己书香门第,可是枢密院修正司实在是个清水衙门,这些年仕途也没攒下多少家底。看到万家在泉州的排场又听说这家公子是独子日后能继承家业的,不由得也动了心。
偏偏这里一位姓王的县令是这位吴大人的故交,早先也曾有过口头之约结为亲家。王县令见吴大人归乡,正准备要备聘礼去吴家下定,想不到万家的聘礼却早一天送去了吴家。万老爷亲自去拜会吴大人,邀他去家里游园赏花。吴大人本来犹豫不决,可见了万家的聘礼如此隆重,待到去了万家,又见到万家的花园豪奢至此、万家公子生的一表人才,终于狠下心来要结这门亲。
说起来实在是这位吴大人的事情做得不厚道对不起故友,他推说已经收了万家的聘礼绝口不提早先的约定,这王县令自认倒霉,也不好发作。可王公子心里却记恨起万家,他觉得商贾之家出身低贱,如今竟能骑到自己的头上,实在是奇耻大辱。
要说王公子与万翊也是旧相识,小时候在野外骑马时就曾因为斗气打过架。长大又添了新仇,自然是愤懑难耐。不久,城中一家青楼来了不少番邦女子,城中少年纨绔皆去捧场,王公子与万翊就在此狭路相逢。万翊本来就瞧不上他,王公子却偏偏要和他争同一名歌伎。
万翊拿出重金与他竞价,王公子自然不敌,万翊得意之余便提起求亲不成的事情取笑他,两人因此大打出手。
此事一出,王公子回家便向父亲痛诉万翊的骄狂倨傲。王县令本就憋着一口气,没想到一家竟受一个商人之辱至此,便把万翊连夜锁了来。
打了一顿板子又关了几天,各处为万翊求情的信函便纷至沓来。万老爷又送来了一只昂贵的珊瑚树赔罪。见了这东西,王县令更是怒火中烧。这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自己为官一辈子也未必能有一个,可人家就这样快的隔天便送了来,只不知他家中还有多少。他下定决心找到机会,定要让万家千金散尽。
翌年,因为漳州转运使徐洮克扣军饷,军校陈锄之与其早有夙愿,便煽动手下军卒兵变,杀徐洮,攻城而出。一运贩私盐的商人赵诚汝出资支持叛军,再加上一群山野流贼加入,竟渐成规模。叛军向南攻打南剑州,南剑州知州杨崇因驻军不足向泉州求援,泉州知州崔克己却指挥不力竟贻误军机。
后来,虽然叛军被朝廷调来的援军在浙江拦截歼灭,但杨崇因为平叛不力也被降了职,他恨死了泉州知州崔克己。杨崇一本参上去,告崔克己里通判军,意图谋反。
王知县看到机会来了,立刻向杨崇诬告,说崔克己正是因为曾经收受叛军里私盐商贩赵诚汝的贿赂,所以才会按兵不动。
倒霉的崔克己本来只是办事能力不足罢了,结果竟然沾上了贩私盐和叛乱两条大罪,被杀头炒家。
杨崇举报有功,被调去监察抄家事宜,想不到崔克己家中抄出无数金银珍宝,其中包含3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
杨崇当官这么多年当然也没少受贿,可是没想到自己和同僚崔克己只是一州之邻在受贿的层次上竟然相差这么多,心理极度不平衡。
王县令向他透露这种珊瑚树是本州万姓富商所赠,这些年崔克己从他那里捞到无数好处。杨崇把珊瑚树之事上奏,本来叛军之中就有商人赵诚汝,皇帝以为商人不过是胆小怕事的一伙人,想不到钱赚得多了也有人想当皇帝了!
于是命杨崇严查泉州的富商巨贾行贿之事,杨崇趁机把万家揪了出来,想借抄万家中饱私囊。
王县令终于如了愿,万家几十年家业真的在一夜之间“千金散尽”。
万老爷在堂上受刑逼供,还没等招出‘罪行’就死在了大牢里,万翊及家仆全部充军庆州。万翊刚走出泉州城没多久就在半路被痛打,王公子坐在马上冷笑:“万翊,你也有今天。”
看他挨打,曾经的家仆全都在周围冷眼旁观,有几个在家中曾被他教训过的还在旁边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声呸。
昨日还在锦衾玉帛之中夜夜笙歌,今天便如黄土垄上的一把野草任万人践踏。万翊终于也明白,他本就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万家公子”这个虚名罢了。他生来并没高人一等,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他如同在金玉乡中作了一场放浪形骸的酣梦,如今是到了梦醒的时候了。
万翊被王公子打伤无人医治,一路上又常被兵卒殴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到了庆州,早已不成人形。西夏与北宋一直在熙河边境苦战,万翊这种伤残的犯人,便被打发到庆州厢军营养马。
转眼就是冬天,西北朔风凛冽,天寒地冻。泉州在南部海边,万翊从小没见过雪,更没受过这种苦寒。落雪之后,很多人的亲友便从家中送了冬衣来,都是家中女眷亲手缝的,虽然粗糙些,可是能够御寒。
万翊的家中杳无音信,旁人自顾不暇自然没人惦记他,他连件能御寒的衣服也没有。万翊每日披着一件破毡在猪圈喂猪,晚上就睡在柴房里,堆些柴草就是床了。不到第二场雪落,他便一病不起。
到了腊月里,万翊一连几天滴米未进,只在恍惚之中,却见一个人披了满身风雪挤进破屋里来。万翊久病数月,屋里一股子恶臭,那人却没嫌弃,跪着凑上他脸边唤了一声:“公子!”
万翊睁开眼来,离家刚一年,这称呼恍若隔世。
来人用破布包了头,连眼睛也盖住半边,见万翊睁眼,他掀开布露出瞎眼:“公子,还记得我是谁?”
万翊忽然颤抖地撑起身来,攀住来人的手臂,皲裂的嘴唇哆嗦了许久,终于垂下眼去,他实在无颜叫出那两个字:舅舅。
十五年前,只因这男人的破帽穷酸,他手拿弹弓玩笑间轻轻一拨,便毁了这男人的右眼。
他在地上痛苦呻吟,他却在旁嬉笑,他记得有个柔弱妇人站在他面前神色悲恸肩膀颤抖,一双纤细的手高高扬起却最终没落下,他记得那妇人眼里的泪。从没人在他面前厉声说话,却记得那妇人死死搂住他,大声哭喊那句:“跟娘回去,这里留不得!”
他记得他曾丢掉了一件长衫,桐儿说好歹是姚家娘子缝的不如留下吧,他不屑笑道:“这衣料给小翠作只笼罩还嫌寒酸了些,我何时要穿这样的东西。”
小翠是他养的画眉,他是万家的公子。
他记得大娘说的话:“城中挂万字赤色锦旗的便是咱家产业,风起之日,泉州城里半城红霞。你爹爹在海上的大船一字排开,船头连着船尾,你望也望不到头。这些日后都是你的东西,那些贫贱之人,理他作甚?”
他耳边恍惚间回响起那慈爱的嗓音:“公子大了,如今也读书了,这件罩衫留着写字时穿,免得弄脏了袖口……”
他已记不起她的样子,他十五年来一次也没去见过她。
他的眼中终于也滚下泪来,不由得抓住舅舅的手颤抖地问道:“阿娘呢?”
姚踏枝没说话,只解下包袱打开,里面竟是件厚实的冬衣。
“每年你生日,绿桑都为你缝件衣服。我们都是伶人,从小习艺没学过女红针线,府里的人说你穿不得这样粗糙的衣服,可妹妹还是坚持要缝。前年听说公子考了州试,说不定进了名次就要上京赶考。
往北去路上冷,她给你缝了这件袄,绣面虽粗糙了点,可都是比着府里的纹样做得,听说是你喜欢的样式。去年府里出了大事,我们赶去想见你一面,谁知人已被押走了。
听说庆州冬天天寒地冻,绿桑把那袄拆了,重新轧了棉进去,比以前更厚实。她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活计也做得慢了,一直紧赶慢赶说做好了就让我赶在冬天以前给你送来……”
说到这儿,踏枝忍着泪把万翊扶起来,把袄给他披在身上,一点点帮他把袖子套进去。他把每一个衣带都系好,又把褶皱细细展平,他的动作又慢又仔细,后来终于失声哭了出来:“她死了……这袖口还没来得及锁边啊!”
袖口只缝了一道,还没来得及密密实实缝好。
每年冬天他生日,总有一件衣服送到府里,布料虽不昂贵却也都是上好的衣料。开始时针脚还有些粗糙,后来越做越好,竟和府里的绣娘做得没什么两样。那些衣服被扔在一边,他从未穿过。
他曾在青楼一掷千金,只为争个少年意气,他曾经以为富贵能够百年,自己天生便比别人强,他以为人人敬他怕他,他随意把人踩在脚下……他从没想过,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身上“万家公子”四个字。而世上唯有一人不为这四字,只是为了他这个人,他从没叫她一声“阿娘”。
半月后,宋军溃败,西夏人再取一城。
厢军营的一百名犯人被尽数派上战场,万翊也在其中。
他穿的是亲娘缝的最后一件衣服,但她再看不到他回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