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中语》贺辛

6、失踪

　　绣片由小瀛和董森一起送去修复，绿衣小鬼那天再没出来闹她，她想等修复完了工，好好再和他谈谈。绣片修复得很好，巧夺天工，完全看不出瑕疵。

　　但想不到的是，修好的绣片拿回来以后，再也没见过绿衣小鬼的下落，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用尽了各种方法召唤他，哪怕她把绣片用竹竿挑着伸到了天台外面，他还是没有再出现。

　　她又去过那位师傅的家，对方还有客人，懒得应付她。

　　她的问题也没法问出口，总不能说“那个绣片里面的绿衣服小鬼哪里去了？”临走的时候，忽然看见眼前亮光一闪，那只在忱茗馆见过的蜻蜓一飞而过，转眼不见。

　　她仍想追，学徒拦住她：“小姐，别往后面去，师傅有客人呢。”
　　“什么客人？”

　　“这个不好告诉你，是我师傅的私事。我还得沏茶去，不送啊……”

　　学徒拿着一罐新茶走过，打开的盖子里，那股香味似曾相识，她好像在哪儿闻见过，一时记不起。

　　博物馆的办公室，寂静的夜晚再没响起弹珠洒落的声音，她觉得莫名的害怕，也许她再也看不到那个绿莹莹的小鬼撅着屁股在地上捡珠子的样子。

　　在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想起他在电梯门外拉着她的袖口，她还在犹豫要怎么问他，他就忽然消失跑开，此刻她满心都是懊悔，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时到底想说什么。

　　关了灯躺在沙发上，仍想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回忆一遍，一片漆黑里，她忽然觉得角落的座椅上闪着不易觉察的光亮。那是她的牛仔衬衣，常在工作时穿的。此时搭在椅背上，口袋里却冒着若有若无的光。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竟有几颗大小不一的珠子在口袋里——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绿衣小鬼时穿的衣服，它把几颗珠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在了她的口袋里。那珠子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淡，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完全失去光亮，那时候，那里面的记忆大约也会不复存在。

　　珠子在她掌心滚来滚去，如同荷叶上的水珠一样透亮。
　　她不知道绿衣小鬼把这个留给她是怎样的意味，但现在她拿它们没办法。

　　一边琢磨着珠子，一边翻看着修复好的绣片，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一早，她还要交一篇关于绣片的研究报告，早起有些慌乱的起来，主任已经在门外催着开会。她看到报告已经密密麻麻写好在桌边，没想到自己在半睡半醒间竟写了这么多，于是来不及看就交了上去。

　　在开会的时候，她一直想到自己夜里做的梦，她很少做这么长的梦。

　　梦里看到一个潦倒的逃兵带着一头一脸的血污从一堆死人里爬出来，西夏勇猛凶残的骑兵刚刚远去，他步履蹒跚目光呆滞，魂已经去了半条。好像是北宋年间，宋朝和西夏常有征战，西夏刚破了兰州，正在往熙州突进，熙州外的荒野上，冰天雪地，正值寒冬。

　　宋朝兵力不足，许多犯人被临时整编成为军队，这些人几乎就是战场上的炮灰，在西夏的骑兵猛攻之下生死由命。

　　这个逃兵身上连件铠甲也没有，一看也是犯人兵的一员，而且他显然身有重病，已经骨瘦如柴。
　　他刚刚捡了条命，在雪地里没走几步，忽然又听见前面跑马声音，他吓得躺倒在地装死。

　　来人竟是宋军衣着，却已因饥饿严寒丧心病狂，在这修罗场上劫掠偷生。
　　“看，这里有一群死人，是咱们的人。看来是被西夏人抢了，干粮估计也没了。”来人失望之极。
　　“把他们衣服扒了，有一件是一件！”

　　“快看！”一个狂喜的声音：“这人还穿着一件棉衣，厚实得很哪！”

　　两人疯狂大笑着扑上去，奋力剥去那‘死去士兵’身上的衣服。
　　那装死的逃兵一直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却在此时突然发疯般的大叫着挣扎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护住身上的衣服。

　　逃兵抽出明晃晃的剑比在他脖颈，一手扯下那袄袖：“松手！棉衣我们要了，留你一条命！”
　　“不行——不行！”那早已形销骨立的士兵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伸出青紫的双手抓住自己的衣襟。

　　“松——手——”逃兵抓住那片衣襟，另一个人也扑过来帮手，三人撕扯成一团。棉衣被扯破，里面的棉花露了出来。逃兵血红的双眼涨满怨毒：“我们要了，你给还是不给！”

　　“死也不能给——”士兵用枯柴般的手死死抓住衣襟，逃兵扬起长剑，热血飞溅，一剑刺入胸膛。

　　“拿着，我们走！虽然破了点，还能穿。”逃兵策马而去，死去的士兵手里握着的，是棉衣的一片前襟，绣着一只仙鹤的图案。鲜血流干之前，他干涸的嘴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错了，真的错了……”

　　“错了，知道错了没有？！”王主任的声音响彻会议室。

　　小瀛如梦方醒，看着王主任拿着一叠报告怒目而视地看着她。

　　“小方啊，本来一直表扬你，工作态度特别认真，结果这么快就给我下马威是吧！”王主任把报告纸丢给她：“态度太不认真了！你不擅长分析研究就写写修复进度报告也行，这算什么东西？你以为自己在编电视剧吗？”

　　“这绣片出自北宋年间，缝制的人名叫姚绿桑，是教坊琵琶女。她从汴京被卖往泉州富商万家，然后……”王主任怒气冲冲念了一段报告里的文字：“这里面分析过程在哪儿，证据在哪儿，你还有名有姓，跌宕起伏的，活生生一篇小说，搞研究是这么搞的？”

　　小瀛听见“姚绿桑”的名字，瞬间觉得头发晕，看到口袋里的珠子也在发出耀眼的光芒。主任后面的话她并没听见，她接过自己的报告仔细读下去，发现在昨夜神志不清的时候，她写了一整篇关于鹤纹绣片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不孝子，他的下场和昨夜梦中一样，死在了积雪的荒原上，而死前不肯放手的，就是那片绣着鹤纹的前襟。这不是她的臆想，一幕幕都如同在眼前发生，看着自己的字句，那段往事就好像回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