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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人生何处不相逢 ...

  •   进城的路要经过一片树林,林子有许多木樨树,花开正香。
      车子走到树林中,忽然听见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与车轮声。

      老车夫避闪不及,车子撞到了树上,待卿被从车里甩了出来,心里只顾护着琴,抱着琴一下子撞在石头上,所幸刚缝补好的衣服倒还无恙,只是微微弄脏了些。

      她爬起来再看老车夫,他的车辕断了一边,此时不要命一样去拦那架正要疾驰而去的马车:“不能走!我在前面走得好好的,你们冲上来才害我撞了树——”

      话没说完,里面已经扔出一包钱来,一个容貌英伟、神情冷峻的男子从车中探头:“拿着钱就快些让开路,还有什么好啰嗦!”

      老车夫捡了钱气焰也矮下来,打开钱袋一看数目,竟有些喜色,乐呵呵过来扶她:“姑娘,我的车坏了,今日进不了城了。要不咱们回吧,你一个人可怎么去!”
      老车夫眼睛只盯着钱袋,待卿急了:“不能回!今天就是死也要去!”

      车里的男人喝道:“要吵架一边去,快些让开路!”

      老车夫的车子俨然已不能再走,男人的声音提醒了她,这世上,只要有男人,总还能有一条法子可想,虽然这法子算不得多体面,可这下月温饱钱换来的请帖还等着她从临川王那儿领赏回去,这不是穷讲究的时候。

      她心一横,把松散的发髻扶正,把衣服掸了掸,拿出日日在男人的酒色杯盏之间练就的媚态来,风吹弱柳样的走到那陌生男人的马车边,站定了最好的角度,正对着车窗。

      芙蓉池的画师说过,她左脸更漂亮,笑起来尤其明媚。她半侧头,露出一个如春风拂面的笑来,喉咙里都像盛了蜜:“这位大人,我的车坏了,也不图这几个修车钱,只是不想耽误了正经事。大人要是行个方便,载我一程,到城门口就行,小女子感激不尽……”

      说完,又再半抬起眼,她知道男人都喜欢这样子,娇羞里又有点欲拒还迎,眼珠子像漫着水,这招百试百灵,十个齐瓒也能拿下——车中的男人,只要他是个男人,只要他看见了,就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现在虽然正落魄,她的美貌可没落魄,她脸上也没写着“嫁人不成、身价倍跌”八个字。

      可她心里百般的念头都被男人一声短促的:“不行,让开!”打断,那男子直视她的脸,那是种毫无触动的表情,像铁皮铸成的一张脸。她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热,也顾不得刚才的娇柔姿态了:“撞坏了人家的车,总得有个赔礼道歉的样子。钱我们不要你的,只求送我进城就算两清!”

      老车夫一听登时紧张了,把钱袋赶紧向怀里揣:“姑娘,谁说不要钱的!”
      车里传出一阵有点轻蔑的笑声,她虽然看不见车里的人脸,也被这笑声激得满眼冒火:“罢了,时辰还早,我就不信天黑之前走不到城里去!”

      老车夫唠叨:“姑娘,临川王府可还远着呢!要是开宴了你才去,还不如不去呐……”她走出几步,听见身后的马车也转开马头,擦着她身边而过。
      车里传来另一个陌生男人幽幽的声音:“看来姑娘去王府是有一番大事业呢,那就走快些吧,小心误了‘正经事’!”

      他的好马撒开四蹄,绝尘而去,好一架轻便富丽的马车!

      这又是个宁可损人不利己也要损人的阔人,有钱有势的人里面这种人太多了,可不好色的真是头一回见!想想车里原是坐了两个男人,再回想刚才那冷峻男子对她无念无想的那副淡漠神情,她心里大概有些明白了。

      偏老车夫不顾她面子、状似贴心地宽慰她:“姑娘,这年头这起公子哥们好男风的是越来越多了,大白天没羞没臊的!你也别灰心,我听说临川王从扬州选美女一次就选两三百,反正他绝对是好女色,没跑的!”

      待卿哭笑不得,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幸好临川王是好女色的!”——什么时候好女色简直成了句夸奖?!

      待卿把脚上的绣鞋脱下来,把裙子提起打了个结,借了老车夫一双草鞋穿上,小时候在那屠夫家里,她时常要帮着干活,走路倒也不是问题,只要别弄脏了一身干净衣服都好说。

      走到临川王府已是午饭过后,累得一身大汗,好在宴席还有下午和晚上。

      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裙子理一理,跟着几个刚下车的歌妓混在人群里,假装也是乘车来的,待验过了请帖,就跟着进了王府。

      以前跟随齐瓒,自以为什么场面没见过,进了临川王府才知道,她以前所见的繁华不过是微不足道。

      临川王的府邸院落接着院落,绿树之后又是繁花,数不清的华服男女来来往往,听不尽得莺歌燕舞情意绵绵……此时已过了午饭时分,听说临川王上午已玩闹过一番,中午要歇息片刻。

      下午的表演名单早就定了下来,没有拿出些像样的礼物来贿赂乐官的,都只能被发配到宾客席上陪坐,待卿此时风头不再,自然也上不了名单,乐官好歹还认识她,推着要她去陪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喝酒——

      “那位汪大人是太子跟前的红人,今日宾客里数得着的人物,大凡不是老了点,还轮不上你呢。崔姑娘,知道你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才放心叫你去,今天想凑到临川王跟前的生脸熟脸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你想想,哪有你出头的地方!”

      说着,两个引路的侍女已经牵着她推到了檐廊下的酒席上。

      那位汪大人正被一群宾客簇拥着谈笑风生,他瘦而发黄的方脸,细小的眼睛,神情倒是一派和气。众人都是酒过三巡醉眼惺忪,见到待卿,几个人起哄:“这位小娘子怎的一脸不乐意?”

      汪大人和颜悦色地拉过她:“莫要吓着人家,正是青春好年华,陪我老头子枯坐,定是不乐意了!”他从手上撸下一串晶莹剔透的红玛瑙佛珠套在待卿手上:“要是喜欢,就笑一个?”

      曾几何时,好像也有人有同样的语气说过类似的话,待卿看着眼前的汪大人,越看越觉得面熟——幼年时,她父亲崔悟禅有位同僚好像也姓汪,叫汪铨。因是同乡之谊又同朝为官,私交甚好。

      那位汪铨也好音律,时常来府上和崔悟禅切磋,她一直叫他铨伯。铨伯年纪比他父亲大些,若活着,如今也该有六十多岁了,正像是眼前人的年纪。当年记得他次次来时都给她带礼物,经常逗她玩笑,态度最是慈爱。

      她口里念了一声:“汪大人,可是名叫汪铨?”
      众人连连笑道:“不得了,瞧汪大人名声在外,连个小小歌伎都认识!要说从前朝到现下,历经三朝不倒,除了汪大人还有谁啊!”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到头顶,谁会想到当年那个铨伯会在今日这样一个地方和她以这样的情形相遇,父亲要活着,也该是胡子花白了,在故人面前,十几年来早就麻木的羞耻心在一瞬间涌如潮水,铨伯可知道当时崔家花园里那个在假山上爬上爬下的小丫头如今就这样坐在他旁边?

      她眼睛有点湿了,不知该说什么,看到汪铨她又想起连面容也记不真切的父母亲。听姑姑说,当年父亲在朝上劝谏东昏侯提防萧衍,东昏侯只是斥他小题大作倚老卖老,并未实质处罚。谁知道几天后突然一道旨意下降,说他是颠覆朝政、图谋不轨,一下子就是灭顶之灾,父亲死不瞑目。

      姑姑说,定是有人存心加害,可真相早已不可考。她心里激起千层浪,忽听得身边有人说:“汪大人,献给临川王的贺礼送来了,要不要直接送进去?”汪铨一摆手:“且慢,待我再验看一次,那东西有年头了,甚是娇贵,一路上只怕颠得松散了。待我调过再送也不迟。”

      他一手拉住待卿,口气和蔼:“小姑娘,看你也是带琴来的。我这儿有把好琴,平日难得一见。送给临川王之前,跟我来见识见识如何?”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只想到找机会从汪铨那里探听当年崔家冤案的始末。

      汪铨笑意盈盈,拉她走进别院,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一处水池边,他干而瘦的手把她越牵越紧,口气也低沉暧昧下来:“真是怪了,我与你有些一见如故,倒象在何处见过似的。老夫一下子像年轻了二十岁,也想重归些少年轻狂了!”

      她感到不自在,脊背发紧,这种熟悉的口气从记忆里的慈爱长辈口中说出让她感到羞耻,但她并未怪罪汪铨。毕竟在他眼中,她此时也不过是个风尘女子罢了,男人不管多大年纪,对待她们总会是另一副面目。

      来到一处水榭旁,随从从院外捧来一只琴盒,汪铨得意卖弄似的揽着她凑近:“瞧瞧,你可见过这般好琴?!”

      琴盒打开的一瞬,待卿的心跳停滞了——你可见识过这般好琴?
      何止见识过?

      这琴的每一道纹路都从记忆里跳出来一般熟悉,那是她崔家的“碎玉”琴,崔悟禅毕生珍藏的数十名琴中最为得意的一把——她此生会弹的第一首曲子《捉柳花》还是父亲手把手用这把琴教的,当时汪铨还在一旁夸她天资聪颖!

      她几乎已经明白了,胸口的气像是喘不上来,她用尽全力堆起一个久经沙场的媚笑:“汪大人果然好本事,这种琴哪是我这种人得见的?不知从哪得来这样的宝贝?”

      捧琴的小厮抢着奉承:“我家大人得来也不容易,当年东昏侯手下有个姓崔的老儿顽固不化,当今皇上那时想拉拢他共成大业,他反倒跑去告发,提醒东昏侯戒备。还好我家大人早就投奔了明主,相时而动灵活机敏,借着这个机会帮皇上把那不识抬举的崔老儿给除了……”

      待卿的一颗心快要碎成一万片尖利的刀子穿进眼前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貌岸然的脸上,汪铨有些不自在地打断小厮,换了一幅笑容借着醉意靠近待卿的耳边:“都是前尘旧事老夫懒得提了,要是想听,咱们进屋去慢慢谈可好?”

      说着,一双手慢慢攀上来,刚才谦和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待卿一辈子熟悉过亿万次的蠢蠢欲动的眼神。小厮适时地退到了一边,汪铨慢慢推她到水榭的门边,他靠过来,那种熟悉的、唯有老人身上才有的腐朽气味——

      她想起她的初夜,也是这样一个老人,如同蜡纸一样没有弹性的薄硬却又油浸浸的皮肤……

      她从没有感到如此绝望,曾经她以为用自己小小的手段在乱世之中为自己谋求一片立足之地就已是天大的本事,这样昏昏噩噩过上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她今天才知道,这个不知道的真相里有天大的血海深仇,有人费尽心机就是要他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可就在十几年后的今日,那人仍旧顺风顺水,她却沦落到了今天这种地步。

      他的手伸进她的衣衫之时,她摸到了自己靠在门边的琴盒。琴盒下面镶了一把匕首,自从十四岁那年遇到郑赟,淳于风送了把匕首给她,叫她拿着防身——她那时笑他,她崔待卿何时会用到这样玉石俱焚的招数?她可要好好活着,什么苦她都能受得过去。

      原来是她说了大话,在此时此刻,仇人就在眼前,她无法冷静,只想叫他死,哪怕是这历尽千辛才活到今天的命也赔上也罢。

      就在她拔出的刀尖快要抵上汪铨干枯的脖颈的时候,就在汪铨兽血荡漾地推开她身后的雕花门,想要来一场枯木逢春的风花雪月的时候——随着吱呀地一声门响,屋内伸出了一双力大无穷的手一边扭住了待卿的手腕,一边钳住了汪铨的喉头:“什么人擅自惊扰殿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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