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不觉晓》vv薇

1、1

　　那时候背古诗，不明其意，总是爱背岔。
　　学会的第一首古诗就是“春眠不觉晓”，不知为何在背的时候总是把头两个字给忘掉，然后自己代上“琴声不觉晓”的绝句。
　　每当此时，秦和总会笑一笑站起身来，将唐诗三百首的小人书轻轻砸到我脑袋上，然后坐到琴凳前。

　　秦和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最后一个人，他会拿着识字卡耐心地教我：亲人，兄长，老师，朋友，知己。每说一个词，看见我露出不解的神情，秦和都会指指自己。
　　我指着他说：爸爸。爸爸。
　　秦和苦笑摇头：我不是你爸爸。
　　我是孤儿，我是被秦和捡回来的，这一点我明白。
　　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已经有少年轮廓的被匆匆拔长的手脚，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却是空空如也。
　　没家教的孩子——外面的人是这样说的，因为没有人给我一个家，没有人来教我，我长到十五岁，连春眠不觉晓都不会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家所说的弱智，别人骂我唾我指指点点的话我都听得懂，我只是不明白也不会去反驳。
　　秦和说我像一张白纸。

　　秦和的钢琴弹得很好，在我还不会背唐诗的时候我就会点了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和月光让他弹给我听，我喜欢柔和意义不明的曲调。
　　秦和很宠我，只要我开始背“琴声不觉晓……”他就会笑着弹琴给我听，有时候手指尖弹得发烫。

　　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跟着秦和学琴，我坐在琴凳上，他从后面抓住我的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按过去。
　　学了那么久，还只是会弹简单的童谣，我有点急，有一天突然挣脱秦和的手，回身将他抱住。
　　温暖适合人沉迷的怀抱，薄薄的白衬衫下面传出阳光和青草的味道——和他温和不多语的性格仿佛不太像，让我看到——闻到另一个秦和。
　　秦和任由我抱着，过一会儿捧起我的脸：“颜声，你长大了。”
　　我不知道拥抱是否就是长大的标志，我望着秦和那张线条柔和不张扬的脸，感情内敛的眼睛，摸上去手感很好的头发。
　　秦和弯腰过来，嘴唇在离我一厘米不到的地方停住，呼吸是压抑的。
　　我近距离地看到秦和脸上隐忍的表情，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背脊。
　　秦和一震，苦笑着抽身：“不，还没有。”
　　我想说没有什么？秦和已经离开了。不停地揉着额头，步伐也有些乱。

　　秦和唤我是颜声。我知道世界上有颜这个姓，却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跟着秦和姓秦。
　　秦和应该是有家的吧，他还那么年轻，他和我不一样。
　　他把我捡回来的时候才十七岁，后来我也十七岁了，他已经二十二。
　　在四年里，从未看见过秦和的家人，也没见过秦和的朋友，我们在一座繁华的城市里孤单地居住着。
　　秦和说：大隐隐于市。
　　秦和很有才情，他教我用互联网，并给我看他做的网站。
　　和那些大型的门户网站不同，秦和的网站有干净的内容舒缓的意境，和颜色略显阴涩的背景。像是夏日的飞鸟轰隆隆掠过大地，在芦苇上投下的阴影。我很喜欢那种颜色，甚至会伸出手去触摸电脑的液晶屏幕。
　　秦和轻轻地笑，他说我是个艺术家。

　　在那段日子里我进步的很快，对知识的吸收如同海绵，我会深深深深望着秦和的眼睛听他和我讲这样那样的世界。
　　秦和对我说，我不会教你道德和对错，这些，你需要自己去摸索。
　　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在半夜爬到秦和的床上去。
　　秦和睡得很浅，我和他的床各占房间的两边，我再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钻过去他总也能知道，哪怕是对着墙壁，也会反过手来将我抱住。
　　他摸着我已经长出些绒毛的上唇，黑暗里我可以感觉秦和在微微地笑，闭着眼睛，笑容的意义不明。
　　秦和说：“睡吧，睡吧，不要醒。”
　　我抱着秦和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在夜色中暴露而显得微凉的肩膀，突然有点想哭。
　　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是我不了解的，比如秦和，比如我和秦和。
　　我说：“秦和……”
　　秦和用手封住我的唇，轻轻道，“嘘，你睡着，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然后他用他的唇代替了他的手，动作轻柔而自然。

　　我学会一个新词。
　　秦和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恋人。然后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
　　亲人，兄长，老师，朋友，知己，恋人。
　　我说：“不是爸爸。”
　　秦和笑了，拍拍我的头：“不是爸爸，爸爸不可以。”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凑过去吻他的唇，秦和抱住我，轻唤我的名字。
　　秦和说：“颜声，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

　　我站在镜子里看自己，十八岁的少年骨骼已经初步成型，一举手一投足间会露出满脸些微的不安。
　　秦和从后面抱住我，秦和二十三了，比我略微高了那么一点点，可以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
　　秦和说，“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十八岁，是可以放纵了的年华吗？
　　我从镜子里望住秦和的眼睛，用尽力气将手指缠在他的手指里，然后说，秦和。秦和。秦和。
　　“秦和，我们永远都不要醒。”

　　秦和愣了，他的嘴角慢慢裂开一个残破的笑容，他的手指从我的抓握里逃脱，然后盖上我的眼睛。
　　“颜声，你哭了。”
　　我摇头。
　　“颜声，不要哭。”
　　我企图像多年前一样将身体缩进秦和的怀里，可是已经做不到了，秦和紧紧紧紧地抱住我，他说，
　　“颜声，我爱你。”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离解析。

　　秦和是聪明的，秦和在我还不了解自己的时候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一个承诺，一个毫无颜色没有保质期兑现期的承诺。
　　我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世界里，不认识任何人。
　　只有秦和。

　　渐渐地，我走到外面去也不会有人说我弱智，不会有人想起来我是那个没家教的孩子，我在和秦和相依为命的同时开始学会独立。
　　秦和说：“我和你在一起，可以不要醒。可是你不在的时候，我不能单独沉睡。”
　　我知道我没有收入，秦和一个人要支撑起我们两个人的天长地久。
　　秦和不让我去读书，他说我是一张白纸，一张沉睡着的白纸，他说他有自私的占有欲，他无法接受别人在我心里描画上轻轻一笔。
　　秦和，我的秦和。

　　每个月初我和秦和一起去超市，我在兴起的时候去啃咬秦和的脖子和嘴唇，然后紧紧抱住他。
　　那时候秦和往往姿势怪异，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还要拍着我的背。
　　我一度以为那是所有针刺般目光的来源起因，后来我明白更多。
　　秦和用柔软带着哀伤的眼神望着我，像是望着大梦初醒的人。
　　他说：“颜声，对不起。”
　　秦和一个人在月底去超市，我追出去，在人最最最多的地方，拉住他的手。
　　那一刻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表情——是我学了很久的坚韧隐忍，我的手在抖，在出汗，但是我没有退缩，秦和，我的秦和。
　　“我不要醒，我要和你在一起——————————”

　　上帝说，这世界要有光。
　　于是我看见了秦和眼睛里，一闪而过，流星般的光芒。

　　我们搬了家，从城市的一头搬到另一头，在水泥建筑里住下，四周有好多的邻居，但是秦和说大家会老死不相往来。
　　屋子不大，但重新摆设过，两张单人床被拼在了一起，钢琴被放在客厅阳光最充足的地方。
　　秦和依旧弹琴给我听，有时候手指头弹得发烫，我将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脸上。
　　秦和摩挲着我的头发，面颊，肩膀，锁骨向下——我抬起头朝着他笑，吻住他的唇。
　　“秦和，秦和，我不是什么都不懂。”

　　秦和是个温柔的人，他把他会的都教给我，他说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本能。
　　比如痛，比如爱，比如我想要你。
　　我让秦和主导了一切，我从他近似虔诚的动作表情里看出一些端倪，我笑着扭动着身体：“秦和，你不会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吧？”
　　秦和脸红了，他让我感受到痛楚，像是突然被人触碰到了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从刚开始的不适到后来的不舍，我紧紧抱着秦和的脖颈，几乎无能为力。
　　“秦和，秦和，秦和，秦和，秦和————————”

　　秦和说：颜声，你依旧是个男孩子。
　　秦和说：颜声，你依旧不要醒。
　　秦和说：颜声，我依旧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