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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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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响
大师兄是我们戏班的当家花旦,也是秦淮河边最有名的戏子,他的名气同那青楼花魁、公子老爷,不相上下。大师兄的美,比女子更有味道,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风流婉转。大师兄的戏,更是韵味十足,那眼神、动作和唱腔,都被他的妩媚揉成一股香流,让人深深的陷进去,陷进去,迷在里面,再也不愿出来了。
我生在戏班里,长在戏班中,我爹就是戏班的班主。也是全戏班的师傅。我也爱戏,可是却是上不了戏台的,爹说,一个戏班让女孩子演戏,这个戏班的名气就毁了。所以,那么多年,我就一直痴痴的站在台下,望着大师兄,看尽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听尽他唱的每一个调子。
大师兄是戏子,戏子是被人捧出来的,所以大师兄总是要应酬,应酬那些捧他的人,彻夜不归。小时候,我不明白,总是问爹爹大师兄去哪了,爹说,大师兄是去演戏了,我问演戏要演一整夜吗,爹说演戏要演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早晨,大师兄满身是伤的被抬了回来,我才知道,他被陶老爷的夫人从陶老爷的床上拖了下来,我才知道,世人说戏子都是狐媚,我才知道,教我唱戏陪我玩的大师兄不是完整的大师兄,大师兄的命,是戏的,是台上台下都要演的。
那天,大师兄伤得很重,伤得站都站不稳,可是晚上的戏是非演不可的。那天,我终于说服了爹,第一次穿上戏服,对着镜子细细的描眉,我才发现,我已经不是穿着旧布衣,在戏班了打杂活的小姑娘了,我的眉眼,我的神情,已经学得和大师兄这般像了。虽说是第一次上台,我却一点也不怕,因为我知道,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是大师兄,我是戏里苦尤娘,我身上的每一处,散发的都是大师兄的韵味,那不是我的,那时我十年来痴痴凝望学来的,我把一颗等待了十年的心,碾成粉,细细的撒满这整场的戏。那天,我演的非常的好,不,应该说我是演的非常的像,那天的喝彩声在我听来非常的响,那是对我十年执着的承认。那天演完之后,我第一个冲回住处,我告诉大师兄我演得很好,大师兄艰涩的一笑,说,我知道,戏场的喝彩声我都听见了。我开心地笑了,心中却是心酸,相隔这么远,怎么听得见呢?原来对我也是要演戏的,可是师兄,我不是那些捧你到外面去的人啊,我是想守着你,留你在身边的人。师兄怎么会不懂呢?师兄当然不可能不懂,只是那天我才明白,他刻意地在回避。
后来,大师兄的伤好了,他又走出房间,去演一个大红大紫的戏子,一个面若桃花的风流人物,而我,依旧做回爹的女儿,戏班里可有可无的帮手,只是我开始注意去修饰我的容貌,搭配我的衣裳,在我心中,一个模仿了大师兄的人,也不该是平凡的。
唱腔开
秦淮河边,群芳争艳,纨绔子弟随处可见,不仅是金陵本地的人,还有许许多多游山玩水,寻欢作乐的外乡人。年年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在戏台前,年年都有新的人来追捧大师兄,大师兄是戏子中的传奇,出道十年,从14岁初登台到现在,他依旧没有被这个浮华的世界所遗弃,他依旧如出道时那样俊美,还在这时年岁月中,磨出了一份妩媚和深不可测。他越来越入戏,演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他就是戏,戏就是他。我依旧爱戏。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得早,唱完元宵节的旺季,门前的桃花都含苞欲放了。过了元宵的热潮,至少得到清明,才会有新的热潮。然而就是这初春的淡季,一个白衣男子天天来看戏,从开戏一直听到戏终,每天都带来一件礼物,有些价值连城,有些亲手所制,但都是精心挑选的,都是一份心。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在意他是谁,纵使他深情至极,又如何与我的痴心相比,像他这样的人年年都有,却也都只是饱览女色,追求新鲜之徒。富家子弟,为大师兄举动更疯狂的人都有,一掷千金,伤人闹事,在常见不过,何时又轮到他?可是,可是我始终不明白,到底他何处特别,让大师兄陷了进去,陷进了戏子不该有的真情。
我看见,他时时在我们戏班住的院子出入,不是从正门,而是从偏门,那里通到大师兄相对偏僻幽静房间,我听见大师兄轻轻的唤他,为他一个人唱戏,为他一个人画眉梳妆。我听见夜里爹在里屋低声的训斥大师兄,他说,大师兄正在走一条绝路,大师兄却说,这个世界他厌了,他想找一个归处,即使那是一座坟墓。爹又说,戏子的命不值钱,若真是死了,就连坟也没有,师兄说,不,有的,我的坟就在爱我的人的心中。我听见爹的叹气和无奈,我绝望,连爹都没有办法阻止大师兄吗?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一个陌生人抢走了大师兄的爱,更不愿他夺了大师兄的命啊。
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斩断这叫大师兄走上绝路的感情。
计
白衣男子告别了大师兄,从偏门出去了,我跟在后面,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巷子忙追了上去,他见是我,笑着问好——他和师兄一样,叫我鼠儿——因为我是鼠年生的,爹就给我起名叫鼠儿,可是戏班里的人都叫我小师妹,只有大师兄叫我鼠儿。我央他帮我买一盒胭脂,因为我自己从来不会挑这些脂粉唇红,我只知道我梳妆盒里的东西是照大师兄的那个买来的,而且还是我开了单子,托别的师兄买的。他平时见我还是挺注重打扮的,这会子知道我不会挑胭脂水粉,竟笑了起来,欣然答应了,也没要我的钱,说会送我一份特别的。我叫他别告诉别人,说出去会让别人笑话的,他笑笑说,一定保密。
隔天,他来看大师兄,完了便找到我屋里来,递给我一盒胭脂,我一看,竟是饰有龙凤的官家之物,心中虽是惊异,面上却还是装作毫不知情,谢他的好意,我知道,我越是装作天真,别人就越是不会设防。他见我只是欢喜的捧着胭脂,却似乎并不知晓胭脂的出处,也没说什么,便告辞了。
从此,我三天两头的央他帮我买东西,他每次都很精心挑选,趁来看师兄的时候送过来,有时还会特地差人送来。每次他宠溺似的把东西递给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好像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哥哥。
世人总是有清闲的日子,纵使在这人们纵情欢乐之地,人们依旧有时间将一个小小的流言,传播成惊天秘闻。这些日子,人们最喜欢的就是讨论陶家从外地读书刚回来公子,迷上了戏子的女儿:这位陶家公子就是白衣男子,戏子的女儿就是指我。
爹已经不止一次的找过我了,无论他对我说什么女孩子要注意名声,还是问我到底有没有喜欢人家,我都是一言不发,甚至有一次被爹打了,我也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既不想说谎,也不想泄露自己心中的计划。而且,大师兄终于坐不住了,他会时不时地来看看我,看看那些陶公子“送”我的东西,有意无意的说一些试探的话,我总是集中了精神去面对他,我知道,我见过的世面比他少,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被他瞧出破绽来,我唯一的胜算就是所谓的爱情中的盲目,只有这个从古今戏曲中领悟出来的东西,是我找到的契机,让大师兄对这段感情绝望的契机。
终于,我这个小小的平民,等来了陶夫人的大闹戏园。那天,她初来之时,还到这达官贵人之家特有的傲慢与矜持,假模假样地坐在客厅中和我爹喝茶谈话,告诉低头坐在一旁我,乌鸦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是不可能的,我淡淡一笑道,如果枝头很高那当然是不可能,可是如果枝头自己长得矮的话那就不一定了,更何况乌鸦上了这种枝头未必是变凤凰,只是变成鸡鸭,多了个圈而已。她气得脸色都变了,狠狠道,没想到一个野丫头心还挺高的,原来我们陶家在你心中不过是个鸡圈,那你又何必费尽心思勾引我们家儿子呢。我摇摇头,说,并不是我有心勾引他,只是令公子情窦初开,喜欢上了我而已,令公子在外读书多年,和陶夫人陶老爷感情不深也是正常的,若是真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话未完,爹已经大声喝道,住嘴,怎么养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陶夫人更是一下子恢复了泼妇的本性,破口大骂道,你竟敢威胁我,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面想进我们陶家的门,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像你这种人尽可夫的戏子,我见得多了,我告诉你,我们家令书可是要娶千金小姐的人,你这种娼妇想赖在我儿子身边,痴心妄想!
我静静的听着,不温也不闹,心想,当年她把大师兄从陶老爷床上拖下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歇斯底里,又摔板凳又砸桌子的呢,多庆幸现在被她骂成狐狸精贱女人的人是我,而不是大师兄,我多庆幸,我没有坐以待毙让大师兄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更何况他和陶令书是没有结果的。
陶夫人的情绪已经难以控制了,我想我触到了她的痛处,陶令书出生时不足月,可是就是因为算命的说陶令书小时候有克母命,没有喝过母亲一口奶水的陶令书就被送到外地寄养,同去的还有他同胞的妹妹,而他同胞的妹妹就在颠簸的旅程中早夭了,也许是不能容忍母亲的自私吧,成年归家的陶令书对父母,尤其是母亲,十分疏远,这大约成了陶夫人心中的结。想到这,我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想要离开,没想到陶夫人一把抓住了我的头发,拾起地上的茶杯碎片,就像我的脸上划来,就在这时,我瞥见了陶令书赶来的身影,我本来本能的想向后闪躲,这时却反而迎了上去,一条长长的血淋淋的伤口落在我的左脸颊上,一个人将我拥入了怀中——陶令书,他用近乎冷酷的目光盯着母亲,陶夫人怔得说不出话来,他摇着头道,对你自己的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陶夫人呆住了,我也呆住了,我望向父亲,他面色苍白。我瞥见一直站在远处,从窗口望向这里的大师兄突然离去了,我笑了,那么远是听不见我们的对话的,它只要看见陶令书这样抱着我,在为我同母亲争吵,这就足够了。他不需要知道别的,例如我可能是陶令书的妹妹。
戏终
我静静的坐在大师兄的屋子里,这间屋子空荡荡的,失了主人,我没想到大师兄真的入戏太深了,会像戏中的女子一样去寻死路,只是他没有戏里的人物那么好命,没有好心的船夫或是过路人去救他,他就静静的沉在秦淮河底,回来时已是一具泡得发胀的尸体了。那天,我被陶家接受了,以陶家失散多年的女儿的身分,我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因为这只是一个身分,我破了相,也不愿以陶家大小姐的身分,去迫害那些可能被逼无奈而娶我的人,更何况大师兄死了,我也死了嫁人的心,没有任何人再值得我付出十年的心血了。以后,我大约便是随着养我十几年的爹去别的地方唱戏吧。大师兄的死,爹也很伤心。
说起来,当年护送陶令书兄妹的奶娘就是我养父的夫人,当然称呼她夫人和她的地位是不符的,可是我感谢她当年因为不能生育,偷了主自家的孩子来养,不然我又有什么机会认识大师兄呢?
陶令书走了进来,同我一样的憔悴,甚至多一份失魂落魄,他一直责备自己没告诉大师兄我是他亲生妹妹的事,他说他当时太害怕失去大师兄了——大师兄是多么引人注目啊,所以常常借我让大师兄吃醋,令自己安心,却没想到大师兄心里的结节得这么深。我知道之后,默默的想,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是兄妹,才会冥冥之中喜欢同一个人,才会一起将他推向了死亡。
我最后看了眼这间屋子,站起身,唤了声,哥,陶令书望向我,无力地笑了笑。我说,我要走了,这间屋子你照看好,你永远不可以忘了大师兄,他说过,爱他的人的心就是他的墓,我不想大师兄死了还没有归处。他听了,怔怔的,似乎想哭又强忍着,点点头,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要演戏,虽然脸上有疤,上了妆就看不出来了,我要做我们戏班的当家花旦。他看看我,直到留我不住,说,有时间,回来看看爹和娘。
我站在舞台上,没有人知道我是女儿身,在这里,我替大师兄活着,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他。我感到自己身上飘出一股香,妩媚的叫我自己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