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言记》北夜南沉

2、故乡的女人（中）

　　周一早晨总是令人烦闷，一想到周末才刚结束还有五天的工作要做，安乐白拱进被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嚎叫。
　　等他穿戴整齐坐到办公桌后，就收到一份病例，他正好奇谁这么早，封面上名字后面跟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差点让他吐出一口老血。
　　“老板，你还真来了啊。”
　　桌子对面的人笑得眉弯眼弯：“那是，有便宜占啊我能不来吗。”
　　安乐白本来就生气，我讲故事是不生动你也不用睡着吧，又因为他此刻的奸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你要是真能帮我解决了你以后看病的费用我给你包了可是你压根没那本事这辈子也就是个穷得叮当乱响杂货铺奸诈小老板。”
　　桌子对面的人笑得眉眼更弯：“安乐白同学，说话的时候请注意换气。”
　　“去死吧！！”
　　棕红发色的男人摇摇手指：“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哦，这里可是医院呢，小心有东西信以为真。”
　　一句话让安乐白立马噤了声。
　　“那，镯子带来了吗？”
　　“不是我带不带来吧，我不带它也缠着我不放呀。”
　　“那不是缠着你，而是它有愿望想你帮忙。”
　　“什么愿望呢？”
　　“撒，问问它就知道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个人要问。”
　　“老太太。”
　　“你带路。”
　　安乐白直到转上楼梯才发觉，自己刚才压根就没考虑自己还是唯物主义的忠实战士这件事，完全顺着那奸诈老板的思路走了，他咬咬牙，可恶。

　　推开老太太的病房门，老太太正在梳头，就像每一个慈祥的奶奶：“医生先生，快来，今天我的女儿给我送了好多苹果，我把最好看的那个留给你啦。”
　　安乐白笑起来，两个酒窝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刚毕业的学生：“那还真是谢谢啦。您今天也很精神呢。“
　　他说着让开了身，身后的男人跟着走了进来。
　　“您好，我是老言记的老板。我对您的镯子有些兴趣，能听听您的故事吗？“
　　老太太睁大眼睛看着刚进来的男人，说不出一句话。
　　安乐白偷偷问老板：“是不是太直接了？“
　　老言记也悄声答他：“这样的婆婆一看就有很多故事，不抓紧时间天黑都回不了家，我还打算今天早点睡觉呢。”
　　安乐白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就只剩下睡觉了。”他说完这句，就看见男人表情一滞，但只是一瞬，就又挂起了狐狸似的笑。
　　“婆婆！我们能听你的故事吗？”他提高了声音，问仍然呆滞状态老太太。
　　“我不聋！”老太太缓慢的摇着头，“只是没想到，这次这镯子竟然选择了男孩子。”
　　“你们要听故事不是吗，坐到婆婆身边来。”
　　“我的母亲……”
　　老言记戳了一下安乐白：“得，我看天亮我们都走不了了…”
　　“闭嘴认真听着！！”
　　“不对，应该是我的外婆…”
　　安乐白眼睁睁的看着老言记老板头上冒出了一圈冷汗。

　　这个镯子是我的外婆在我母亲出嫁的时候给我母亲的，我母亲又在我出嫁的时候给了我。我的外婆有几个小子，但是女孩只有我母亲这老幺一个。我母亲也一样，我有几个兄长，但也只有我这最小的一个是姑娘。你看是不是很巧合，恰巧都是最后的女儿，恰巧都要接受那个镯子。
　　外婆的事我知道的少，只知道那镯子是我外公在外婆嫁给她的那天，亲手给她戴上的。但是我记得我的母亲一生。真的是很辛苦的一生，父亲在母亲怀我的时候把她抛弃了，随后又接连娶了好几个妾，辗转在小妾的外宅，把我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老屋子里。我母亲一个人拉扯我的几个兄弟和我，帮旁人家做粗活累活，到那些老爷家们洗马桶打零工，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小时候我们每天都要去砍柴，打草，换得钱虽然少，但是如果哪天贪玩没做这些，晚上一定会内疚得睡不着觉。那背篓真的很沉啊，开始双肩勒得磨出血泡，慢慢长好了就成了一层后后的茧子。好几次，母亲帮我们几个洗了澡看我们睡了就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哭，我们几个装睡的孩子，就悄悄拱到一起紧紧地挨着。现在想想，如果当时能早点发觉母亲的恨就好了。母亲对着月亮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婆娑着这玉镯子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老太太说着，从安乐白手里拿过镯子握在手中一圈圈抚摸。
　　后来，我母亲把镯子给了我，当我已经戴着那镯子嫁与人妇生了三个小子的时候，年迈的父亲忽然回来了。哥哥们一致反对父亲回来，不仅是因为父亲把财产都分给了那几个也已经人老珠黄的妾，没有顾念到母亲分毫，更因为他从没有像平常的父亲一样支撑起这个家，大家都记得母亲的泪水。
　　那天月亮特别亮，父亲一个人走出了老屋子，母亲在房中流了一夜眼泪。哭着睡着的老母亲梦呓着：“我已经约定了，绝对不会原谅你。”
　　她的话令我心惊，后来我问母亲是不是答应了谁什么事，她只是淡淡地笑着不说话。那时我已经怀了我的女儿，然而就在那不久之后，我遭遇了和母亲一样的事。我的丈夫，丢掉了我们母子。
　　我开始自己拉扯我的孩子们，终于体会到我的母亲是多么的坚强。我也像母亲那样强烈地憎恨着我的丈夫，当我的孩子因为没有父亲被别的孩子欺负的时候，我恨不得去与那个男人拼命。我不能对我的孩子，我的家人们说我的辛苦，那样的话，他们一定都会更加难过。
　　那个时候，我站在桥头，看着桥下一去不回头的江水，想着干脆跳下去吧。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她问我：“不甘心吧？”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微微冰冷。我四下里望去，却根本找不到人的影子。
　　这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在这里呦。我在这里呦。”
　　我低下头，手腕上的镯子散发莹绿色的光芒。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现在不可以死哦，你的孩子还在等你回家呢。”
　　我觉得我的心在颤抖，原来一直，一直都有人注视着我，我长久的痛苦，我的努力，绿镯小姐都一直看在眼里。
　　人啊真的是很奇妙，一旦可以倾诉，一旦被倾听，即便是多令人委屈痛苦绝望的事，都会觉得还有希望。这大概是，人在艰苦人生中积累的生存本能。
　　我总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与绿镯小姐聊天，把我的想法，我欣慰的事，怨恨的人，都说给绿镯小姐听。绿镯小姐包容了所有善良和恶毒的我。一直都在鼓励我，无论是冬天手指泡在河水里没有知觉的时候，还是邻居过年送了我几块水果糖的时候。绿镯小姐一直一直都在我身边。我觉得我们像是朋友的关系，偶尔她又像是我的长辈。即便你们可能认为这些话是我老糊涂了胡言乱语，但是如果不是绿镯小姐，或许我早就不在了。
　　老人把耳边的头发顺一顺抚到耳后，笑得安详。安乐白认真得听着，偶尔瞥一眼老板，感谢他没有睡着。阳光暖暖的，这一刻那么熟悉，曾经他也是这样坐在奶奶身边，听奶奶讲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他把削好的苹果递到老太太面前，老板托着腮看着他们。
　　就在我大儿子大学录取通知寄来的那一天晚上，我把那薄薄的纸按在胸口坐在院子里和绿镯小姐说话,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绿镯小姐就问我：“你会原谅他吗？你会让他回来吗？”
　　我不知道怎样去回答绿镯小姐，我知道绿镯小姐不是普通的生物，我怕我的回答会重新勾起绿镯小姐恨。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会让我的丈夫回来吧，不是原谅他，只是觉得累了。恨一个人，真的太累了。我也恍然大悟，母亲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终究没能回答绿镯小姐。
　　然而就在我这次住院的头几天，我的丈夫竟然拨通了我的电话，他对我说：“老婆子，我要回你那去了。”
　　我想了好久，决定对绿镯小姐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绿镯小姐真正的样子，她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她说：“决定了吗？恭喜你。以后就有他陪你了，我想要去兜兜转转，看看这个不同的世界。“
　　她又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我不在了，你能照顾自己吗？“
　　之后，她就让我把这镯子交给了你，医生先生。

作者有话说

　　嘿咻嘿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