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锁》琳貘

1、心锁

　　她是一个做锁的人，俗称，锁匠。
　　在闹市的角落中盘了一间店，总也是极清净的，不总有生意。只是些老顾客罢寻她配一把钥匙，或打一把锁，不乏热心的人与她攀谈，而她总是笑笑，因她终不是一个好话、善交际的人。
　　一个锁匠而已，算半个手艺人。
　　“藏丫头，你年纪也不小了，家里没为你张罗亲事？”隔街的阿嫂看她修着一把广锁，絮叨道。
　　她笑着摇摇头，并不吱声，只是一味低着头调整着铁钳。那双手纤细却粗糙，依稀可以看出昔日是雪白的柔荑，但终日与铁锈相伴便渐渐暗沉了，就像是往日的故事被掩埋在时间的锈色之中，失了光华。
　　可见，人各有命。
　　歇工时，太阳斜斜地挂在树梢上，昏昏沉沉。砖色台阶被映出火光，像要燎了人的脚，怕是再没有人会来了。于是，她关上了门，“吱吱呀呀”的声音里各式的锁钥反射出夺目的光照在她背上，之后又缓缓暗淡下去。
　　她推开那扇挂满锁钥的柜子，柜子后面隐着两张床，一大一小。大床上躺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身盖薄被，唯露出头部、半截小腿和脚，骨瘦如柴。他的双眼微凸，嘴巴痉挛着，大抵是听见柜子移动的声音便“啊啊”地哼了两声，像是破败的风箱在暴雨中扇动。
　　“阿伯，今天隔街的阿嫂送了两个馒头来，一会儿我炖了稀饭，泡着吃吧。”她轻轻地、温柔地说着，一边抄起了锅又舀了一勺米，兑上水后便在屋后的灶上生起火，开始煮粥。黑色的烟喷涌到她脸上，熏得她难受地咳了起来。
　　原来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个不会生火的姑娘。在朦胧的黑烟中她蓦然感到酸楚，抬手揉了揉眼睛，挥开烟灰，继续做饭。
　　屋内，阿伯又“啊啊”地叫了起来。她抛开勺，向屋内奔去，看见阿伯身下的褥子上一片难堪的、湿润的棕黄色。阿伯直着嗓子却无法扭过头看她，只是激烈的痉挛着，她急忙安慰道：“没事的，阿伯，没事。”
　　帮阿伯清洗干净，扶到她的小床上，又把脏掉的床单泡进木桶的清水中，换上新床单，把阿伯抱回去……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一直是瘦弱的，不论当初或现在。生活让一切面目全非，人只能改变自己。刚刚阿伯的骨头隔着皮硌在她的肩上，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要塌了，可终于还是撑了下来。果然，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拼了全力去活着，即使不是为了她自己。
　　这时，门响了，规律地“嗑嗑嗑”三声。
　　她隔着纸窗看见一道人影映着夕阳站在门前，大约是个男子，身形挺拔，声音亦是儒雅而彬彬有礼：“请问还有人在吗？”
　　她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将柜子推了回去。
　　门外的人听见木头与地面的摩擦与钥匙相击的“叮当”声，又道：“我向人打听锁店，闻此间有位姑娘手艺极好。在下冒昧来迟了，但事出有因，想请姑娘为我加一会儿工，配一把钥匙。”
　　她仍是不答话，可门外的人似极为坚定，亦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他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像一棵树木，又像皮影戏中的公子——可只是模糊的一片。大约是鬼使神差，抑或是被他的执意感动了，她上前拉开了门。
　　门外的人声音含笑：“谢谢你，姑娘。”
　　她颔首，未曾抬头，只是伸出手：“没关系，钥匙呢？”声音极轻，透着疲惫。
　　“没有钥匙，”不料他却道，“只有一把锁，我想为它配一把钥匙。”言罢，将一件首饰盒放入她的手内，盒子上挂着一把玲珑锁，是花旗景泰蓝，书着四只楷体小字：与，子，成，说。
　　她浑身一震，更是低着头，打量这只首饰盒。与锁不同，首饰盒是木质，原用石色勾画出的鸳鸯纹现在只能被模糊地分辨出来，大约是因为主人反复摩擦把玩所以磨掉了图案，透出原木的颜色。
　　“我配不出来钥匙。”她将首饰盒放回他手中。
　　他大约是不死心，并不收手：“姑娘可否再看一看？”
　　“锁太小了，配不出钥匙。”她垂首，冷淡道，大有送客之意。
　　他也听出来了，便收回了手，只是自顾自又道：“这盒中的物什，对我极重要。”
　　她问道：“既是极重要的，为什么不直接撬开锁？”
　　他笑笑：“我不愿撬开。”将首饰盒收入怀中，“打扰姑娘了，在下现在就离开。”言罢，便转身走了，并为她带上了门，将夕阳的余光搁在了屋外。
　　她愣愣地立着，许久，忽然冲上去打开门，向着他消失的地方望去，那拥挤的道上又是熟悉的人山人海，她寻不到他的。
　　那首饰留下的暖意还在她手上。
　　她抬起手摸摸脸，却摸到了一层灰，大概她灰头土脸的模样并不好看，所以他并没有认出来，又或许是因为她一直低着头，又或许是因为那隔着的茫茫五年，沧海桑田……她拉出脖子里挂着的一把钥匙，景泰蓝的质地。
　　的确，她配不出来，她一直把那把锁的钥匙挂在离心最近的地方，从未离开。
　　忽然闻见一股糊味，自屋后飘来。她连忙向屋后跑去，发现粥烧糊了，而她慌乱地想把锅端下火，却被烫到了手。锅砸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破瓦，扎在她脚上，钻心的痛。
　　可她没有立刻把脚抽开，只是麻木地低头看着那些破瓦，等待疼劲过去。期间她想起了许多事，比如第一次做饭是和他一起私奔时，在苏州，他买了菜和米回来。她看他那娴熟的刀法不甘心，跑去烧火，却差点把厨房烧着了……
　　那首饰盒是她送他的，那把锁是她亲自挂的，当时她笑道：“我在里面藏了一句话，当我们结婚时你才可以看哦！”
　　然而，未及成婚，她便被绑回了家，他冲着她的背影道：“待我做一番事业，一定再娶你回来！”
　　她含着泪却不敢回头，却决心等到山无棱江水竭，不想却等到她家中道没落，家业被抄，她与阿伯流浪街头，靠阿伯卖锁为生。后来，阿伯生了病，她便接了阿伯的手艺——可知她一向都是个聪明的女子，亦有魄力，却是罪臣之女。
　　只此，她与他便再无可能了。
　　她弯腰捡起了冷掉的碎瓦片，想明日找个师傅给黏好。而那把钥匙……她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掷在地上。
　　愿得与君长相守，为免相思苦。
　　碎了。
　　她这一生，为许多人加了锁，亦开了锁。只是她自己心上那把，再打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发文，不知道这个是小说还是随笔~~~~(>_<)~~~~ 求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