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南桃
【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好冷啊——桃的枝桠在冷风中颤抖，新绿未发，光秃的树干一点也不美丽，她想，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节气未到，她无法违抗天地万物的季候，她只能把自己的树皮裸露在空气中，吸收着空气中的水分与太阳的温度。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不合时宜的曲子被哼唱引起了桃的注意，她听在耳旁，记在心里——等到她开花的时候，一定也有这样的景色吧？“呵，那可是形容人间女子的，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活得比她久，见识比她广的梅在旁边冷道。与她没有关系的吗……要是她开了花……成了人，就能成了曲中唱的那样吧？“痴儿！”梅对她的念想嗤之以鼻，“人又有什么好，生老病死，永远也摆脱不了，痴儿，你还是安心做你的桃吧！”桃悄悄地摇了摇她丑陋的枝桠，没有再想什么——梅的冷言冷语也没有再响起。
桃把这个念想存在心里，很多年很多年都过去了，连梅也移栽出这个破旧的院子，她还在这里，心存念想。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荡漾春如线。”旧年的念想又被这熟悉的曲子勾起，这一次可比上次合时宜得多了，桃摇曳着自己已经开花的树枝想。翩翩公子手执书卷慢慢悠悠地走到桃树下，又慢慢悠悠地坐下，背倚靠着桃树，头微微仰起，似是在赏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公子轻轻哼唱，却丝毫没有旦角的遗憾与渴望，只带着达官贵人富商大贾的公子们特有的轻佻。树下的人轻轻地笑了笑：“这般好景致，我爹娘却也从来不曾提起。”桃听出是在夸她，配合着风，把自己的花倾洒在公子身上，算作报答。“呵……”公子轻拈起一瓣花，又笑了笑。即使活了这么多年，桃也依旧弄不懂人，他为什么要笑呢，是开心吗，可是为什么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呢？桃只好更加卖力地向树下花中的人展现自己的美丽与生机，翩翩公子在花中浅浅地睡去了。
桃从桃花中现出人形，竟是闺中小姐的模样，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第一个人身，端庄稳重，是谁呢，她是在哪里见到这个柔弱小姐的呢？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惊梦》的时候罢？不知自己的面貌是否也与她一样呢？桃在树下转了个圈，心中充满第一次做人的轻盈的喜悦。她又望了望自己的本身——桃树，花朵一簇一簇拥挤在一起，花瓣氤氲着红色，却又慢慢地从内到外变浅了，似乎是蕴含着雾气。桃静静地静静地，怕自己一口气就吹散了这似雾般飘拂着的桃花。
她走了几步，看到了树下的公子，想不到生了一副好眉眼呢，桃抿唇轻笑，这样的人，也合该有那样的轻佻气吧。桃轻轻地向他的脸伸手，从他饱满的额头向下划，原来人是这样的，浅睡中的人睫毛颤了几颤，桃急忙缩回自己的手，一阵风吹过，树下公子的眼睛已经睁开，几朵桃花轻轻落到他的衣上，他轻轻捻起一朵花，定定地看了许久，突然把桃花凑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已经不是轻佻了！这叫轻浮！躲回树中的桃愤愤地想。
公子把桃花夹在书页中，起身转向桃树，笑着作了个揖，又转过身一边哼唱着“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一边慢慢悠悠地离去了。一时间，这断井颓垣的院子中又只剩下桃这一株树，开着花的枝桠在风中摇摆，桃在心中记下了这个翩翩公子，其他的什么都想不了了。
过了几天，那个人又来了，还带着酒，他坐在树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问：“桃树，你喝吗？”桃从来没有尝过酒的味道，却也不敢轻易在人的面前出现，她摇了摇自己的树枝，不知道树下的人能不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公子把酒倒在树下，说：“我看到你的树枝动了，就当你是应了。”桃闻到酒香与桃花香，它们掺杂在一起，桃的眼前就像是真的起了雾一样的迷迷蒙蒙，可闻到偏偏尝不到，真叫人恼！桃不管也不顾地从树中跳出来说：“这样我怎么可能喝得到！”树下的公子看着眼前明明闺中大小姐模样，却又偏偏一副未被世俗约束表情俏皮的桃，惊讶地忘了反应。桃也不去看他，拿了他手上的酒壶倒了一杯给自己，与他比肩坐下，桃先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咂咂嘴，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一股脑倒进嘴里，这下公子反应过来了，问她说：“你是这棵树？”桃从未喝过酒，一小杯已经让她有些微醺的感觉，她点点头，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刚刚准备喝下肚，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人，于是对那人说：“唔，我也不是什么害人妖精，你也不必害怕，你可以把我当成桃仙的哈哈哈哈，我叫桃，是你自己要请我喝酒的！”说着还把酒壶酒杯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对面的人却笑了，说：“倒真是一出游园惊梦，在下名南。”桃又点了点头，不管他叫什么，也不管自己怀里的酒是他的，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喝得多了，桃连站也站不起来，傻兮兮地笑着对南说：“谢谢你请我喝酒，我要报答你。”说着就凑上南的额头，在上头印下一个水色淋漓的桃花印，“虽然我只是桃树，可是我的木心能延年益寿，护人百毒不侵。喏，送你一朵桃花。“南听了也没说话，桃想他大概没太听懂，不过酒劲上来了就犯困，她也就懒得解释，顺势靠在树上睡了。
南望着靠在树上的妖精，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她所说的桃花，笑了笑。
他名南，而她是桃，可不是南桃么。
在劫难逃啊。
【下】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桃醉醒时，正靠着南的臂膀，人的温度好暖啊，桃迷迷糊糊地想，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对着南作了个揖，道了声谢，一个转身就不见了，南看着她离开的地方飘过的几朵桃花，拈来一朵，放到唇边吻了吻。而桃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大叫：”登徒子！你们人不是讲究男女授受不清吗！？“南转身看桃树，轻佻地笑笑说：”可是你不是人啊。况且，我也不是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住的人。”桃脸红了红，只是老树皮看不太出来，南继续说：“过几天我来的时候，你还出来吗？”桃摇了摇树枝，没有说话。南也没有继续问，笑笑就离开了。
过了几天南来的时候，桃正站在树下等他，南走过去，自然地拉住了桃的手，“在等我吗？”桃没有大家闺秀的扭捏，自有一股天然去雕饰的清新大方，她点点头，问：“你今天有带酒过来吗？”南愣了愣，随即好笑道：“女孩子家喝酒不好，要出去吗？”桃撇了撇嘴说：“我又不是人。”说着就要钻回树中，南连忙拉住她说：“街上有更好的酒，去吗？”桃顿住了脚步，回身对南说：“远吗？”南摇了摇头，桃立刻抓紧南的说：“快走吧！”
他们两人走上大街，南带着桃去了离破园不远的酒馆，对老板要了二两桃花酒与桃花酥，便拉着桃走上二楼临窗而坐。小二跟着就端上来一盘粉嫩的糕点与两壶酒，桃好奇地打量着酒馆，窗外的大街，街上的小贩与商铺，最后才把视线收回来，对着南说：“谢谢你请我喝酒，你是好人！”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那你还要报答我，送我桃花吗？”桃却皱眉说：“不行，桃花多了可不好，惹虫子的。”南被这句话呛了呛，顺了口气说：“确实，桃花多了不好。”可惜对面的桃没有关注他说了什么，只顾着倒酒去了。南看着一杯一杯倒酒的桃，摇了摇头，却没有阻止。
桃喝了不少酒，对南傻笑说：“这酒真好喝，还有桃香。”南笑说：“本就是桃花酒。”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我也是桃呢，它比我还要香！”南拿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把酒杯放下说：“上次请你喝酒，你送了我一朵桃花，可它对我有什么用你还没告诉我。”桃打了个酒嗝，傻呵呵地笑：“我是桃啊，我的木心可是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呢！那朵桃花是从木心上开出来的，虽然比不得木心，可到底也是同根嘛，效用也是有的！”南看着桃脸颊上的酡红与醉笑，不经意地问道：”木心……是什么呢？“桃撅嘴说：”人的心脏叫人心，树木的心脏就叫木心嘛。这都猜不出，真笨！“南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应了桃一声：”哦。“
从酒馆出来已经月上中天了，天空中闪烁着星子，桃醉酒后的眼睛也跟着他们一闪一闪的，她对南说：”谢谢你！“还附赠了一脸傻笑，南定定的看着她，伸出手像是要抚过桃红嫩的脸，却蓦地收住了手，改为扶住她的手，说：”不必谢我，回去吧。“
几月时间，桃已经喝遍了城内大大小小的酒馆，却仍旧最爱破园旁的小酒馆里的桃花酒。喝了这么多酒，酒量还是这么差，一醉酒就笑，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起闪，要问什么话……也十分容易，南心想。南依旧扶着桃回了破园，扶着她坐在桃树下，南看着眼前这棵树，虽然早已经过了花期，可是眼前的桃树依旧开着花，粉嫩粉嫩的，又从内及外的像是被雾气包住一般，飘拂着，仿佛吹口气就会散，单纯啊……南又望了望树下醉酒的人，走近去，捋了捋她的头发，微微低下头，亲吻着桃的额头，桃突然睁开眼，抱住南，蹭了蹭，说：“酒真好喝呀，可是如果没有那些虫毒，桃花酒也没这么好喝了吧？”南的身体在桃怀中僵住，过了一会，他才继续着顺着桃的头发，说：“原来你知道。”桃浑身无力却又固执地环着南，“嗯，是呀，你要我的木心，我知道。”说完她就松开怀抱，往桃树上靠，酒醉的酡红已经从桃的脸上散去，月光泼洒在桃树上，却又从枝叶的缝隙中偷偷漏下一些，它们漏洒在桃的脸上，看起来十分美丽。“唔，我的木心在这棵树下，我挖出来给你。”桃勉强地转身，从坐姿变为蹲姿，手掬起一捧捧土往旁边扔，南没有动作，他背着月，阴影中的脸不知是何表情。
很快，树下就挖出来一个坑，桃树的老根在底下盘错、虬曲，而老根之下，隐隐有个粉嫩得像桃花一样的东西，桃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拿出来，是一截规整的木头，粉嫩粉嫩的，却又好像被雾包着，飘拂着，被风一吹，就要散去。“喏，拿好。”桃把木心递给南，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靠向背后的树，南跨出一步去接过木心，想要再跨几步扶住桃，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动作尴尬僵硬。桃摆了摆手：“拿好了，拿去救你父亲吧。”说完偏过头，仿佛再也不愿意看到南。南转身似是要走，却又没有走出去，因为桃说：“谢谢你请我喝酒，桃花酒真的很好喝。你名南，而我是桃，可不是南桃么，在劫难逃啊，我合该这样的。”“桃的眼睛早就已经失去了神采，失去木心的树还有什么命可言呢。南回身，想要抱住桃，却扑了个空——桃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漫天漫地的桃花，和月光下隐隐有些颓败之势的桃树。
后来，这破园里原本长命不衰的桃树的花谢了，叶子也枯了，比其他的树更早的，变成了冬天里的树。
后来，这棵树的根都烂在了破园的泥土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