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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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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沽港本有两个,一个是接南来运河的漕港,一个则是临东腾大海的海港。自从盐运改走了海道,直沽海港就越发显得拥挤,而漕运码头因为多年承接河道要害,临近中秋时依旧热闹喧天。
岳催被安排在直沽好些日子,这儿虽比不得江南丝竹,也没有京师的复殿重房,但该有的,一样都不缺。天下赌坊,直沽最盛。她白日里听申屹的安排监督码头,铺子就是申屹在执掌经营。岳催最烦写写填填的繁文缛节,宁愿吹海风喝洋酒——海港就这点好,西洋人的新鲜物什,她都能抢鲜尝到。
三春来信说半个月后他们就到直沽,入京整顿待正式领旨就去北方鞑子部落瞧瞧。岳催想不明白,放着好不容易挣来的三俩福气不享,偏生要折腾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心中总归对北面的事上了心。码头上时常也有些鞑子、胡人的商客往来,近日里还来了一个颇豪爽的鞑子商人,表面上是做绸缎茶叶生意,背地里什么都买,铁器、盐、甚至还有奴婢。他不招惹岳催,岳催也就懒得去和鞑子打交道。但今天在岳催靠着甲板喝酒的当口,这鞑子竟然带了几个人鬼鬼祟祟地绕着海船测量起来。
岳催斜眉皱起,睥了眼船下,示意几个伙计带人将这鞑子偷偷擒住。不料不声不响间,自己派去的人到被五花大绑,那鞑子商人大大方方登了船。
来人身长超九尺,白肤圆脸卷髭,眼睛呈和汉人不同的浅蓝色,拍着掌大声对岳催笑道,“是才发现有人行踪不明,有意偷窥尊家的船只,布和不才,先将人擒住,等船主发落。” 他汉话发音不甚圆满,但意思却拿捏得狡猾,贼喊捉贼一本正经。此人脸皮之厚不下申淮,岳催想。
但岳催不是那种文邹邹打嘴战的人,直接问,“你对这船很感兴趣?”
布和微微一愣,“不错。我来中原行商多年,头一回见到这种吃水量的船只。看似比漕船运量还要大得多。”
“所以这船目前是官家经营,你若想用这个走海运,可以去直沽城内找‘淮记’掌柜的。” 岳催依旧懒洋洋的,“你们鞑子都靠北漠,造了这船也没用。”
布和局促一笑,“的确。多谢指点。”既然对方不意多言,也不追究,他就索性告辞,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这船只。
“札鲁忽赤,听说大瑾还是要议和?” 走在海港上,一个随从问布和道。
“最想打的是那个信王。那个庄王看来也是见风使舵,也要求作战。”另一个随从议道。
“你们愿意打战?” 布和问随从们。
“我们不怕,死也要死在马背上。” 一个随从斩钉截铁。
“打完呢?”布和接着问。
“打到大瑾跪地求饶,拿下他们的王师,掠走他们的女人,将他们的珠宝金银绫罗绸缎全部占了!”
“再然后呢?” 布和的眼睛冒出丝冷骘。
“哈哈,再就想不到了,大概在酒缸里泡死了吧,哈哈哈……”一群人都大声放笑,除了布和。饶是他内心也希望这仗能免则免,但照着大瑾朝堂这愈烧愈烈的战势,还有自己部族这似乎融进骨血的好战念头,他深感到几分无力。他想到了淮阴城里那个面色冷冽的女商人,为何一个屈屈女子,竟也如草原莽汉般烧着一身不怕洒的烈血呢?
他和大瑾人打交道多年,贪生怕死到不顾天家脸面私自签定城下和约的亲王他见到过,每日算计只会自己仓里那点蝇头小利的权贵他也认得不少,“满嘴仁义礼智信,满纸孔孟圣贤言,满心污脏斗算计。”这是布和对大瑾人的评语,但不知怎地,从见到申淮兄妹那日起,他内心隐然忧虑起这仗的胜算来。
在苏州温柔乡里还没住过瘾的三春则没什么胜算,她左右觉得在战事一点即着的当口北上“议和”和送死无异。好不容易拿到了自己投下的血汗钱和红利,也乐得见这哑巴手里浮事暂清,结果稀里糊涂间,三春竟然就大义凛然地请求来和哑巴一同出使的机会。
她在船舱内的小床上翻了个身,伸手摸了床边却发觉空了。三春马上警醒,却看到她的哑巴正抱着腿缩在床头笑眯眯看着自己。
“有诈”。三春的经验提醒着自己,这哑巴但凡如此静谧安好瞧着自己时,后头一准儿有鬼主意上头。三春揉着眼睛,“得,你说吧,是想半路扔了我到海里你再独吞银子,还是想怎么着?”
申淮索性重新躺下,替三春轻轻揉着眼睛。她醒得早,是因为心里头有好些好些话想对三春倒出来,但是笔纸哪里赶得上心尖话的速度?她也察觉出三春的躁虑,但这一路她们和二伯等人一起,几天下来不是对接公事就是处理申家那档子分家事宜,晚上在这摇摇晃晃的海船中挨着枕头就累迷糊了过去。申淮的鼻息慢而深的一道气息扫到三春面上,三春抓住了她的腰侧的衣带,“哑巴?”
申淮的下巴磨蹭了下三春的额头算是应答。
“你说你和你二伯他们去一趟北面,就真的不用打仗了嘛?”三春小声问申淮,抬眼对上老九深邃的眸子,申淮犹豫着摇了摇头,三春“哎”了声,“那不是去送死吗?”随即小声念叨着。
这也是申淮担忧的,二伯私下也透露过,这次奏请带自己北上,也是因他身边没人,更想多让申家人开开眼,而非被申渭的一通胡闹所蒙蔽。“我那孽子指望不上,论眼力,论机巧,论隐忍都不及你。”申克庸如此赞着侄女,申淮却是面如止水。谁都知道这一行如果遇上两国忽发交战的事,她和自己这二伯必然就是现成的人质,他们若被杀,朝廷多了层现成的借口举力作战。若是被俘,申家不免要再继续出血赎回他们。
申家人天生是砧板上的活肉,刀口从哪面刮都不会亏下。这一行,哪里是二伯“奏请”的,闭着眼一数,庄王,恒王,申涂,杨起微,哪个不是在自己身上盘算了一层又一层后推波助澜从而成行。
人家避而不及的差使,也就是她家这个傻乎乎的婆娘一个劲儿地要凑她一起。苏州的宅子本想给她养老之用的,三春这趟不来,也能在苏州安平一辈子了。申淮不下数次动过歪脑筋,比如让芳渚帮忙,趁着靠岸带走三春;或者灌醉三春,将她送回苏州。一路走,一路越发不舍她离开,申淮的千言万语终于一个字都未落下。两次北上,都是当着三春的面儿,申淮怕了。
哑巴老九拉过三春手心,在她手里写了个字,“钱”。三春彻底醒了,眉毛一挑,“不行,我还要再捂捂。”虽说走南闯北一通下来,锅䥕一事她也是处理得大气利落,但真到了银子重新分到手里时,三春可不舍得再拿出来让哑巴乱造。她伸手捏哑巴的耳朵,“我就知道你又冒什么鬼点子了,找你四哥借去,找你霍姐姐要去,再不济找那几个太平王爷讨去。出息,就盯着自个儿媳妇的这点儿压箱底的。”
申淮知她误会,无奈地撇嘴,只再继续写,“够不?”
“不够,远不够。”三春在她怀里直接翻过身背过去,不过片刻又转过来,“这回想折腾什么?”
申淮的眼色闪了闪,终于起身去拿纸笔,“你留在京城,我保证从北面带银子回来。”
三春看着她装作的洋洋得意,神色忽然一黯,她拍掉哑巴手里的笔,“得了吧,我就知道这趟不简单,让我守寡还是让你自个守寡,你总该挑一个。”
老九一副“这如何挑起”的不解,三春冷哼一声,“你自己送死就是让我守寡,你扔下我你就别想再见到我了,这是让你守寡。哑巴,我柳三春和你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存着扔下我的心思?是我不配,还是拖累了你?”三春眼圈红了,鼻息也似被堵住,她轻轻吸了鼻子,看着皱眉的申淮,“就北上这一遭,走完了我就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