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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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当归离宫后第四日。
云娘打扫完院子后，回屋拿上还没完工的绣活儿返回院子里，坐在走廊一边绣手帕一边给何当归看屋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哗啦啦的声音，再就是花丛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各色花朵的香气被微风送入鼻间。绣不了多久，云娘觉得脖子发酸，放下绣棚，抱着一壶清酒出来自斟自饮，几杯下去略减了些暑气。悠然自得间，心思就浮散起来。
她本是洛阳周围州县人，为着家里贫寒，13岁入宫做了宫女，讲好了25岁可以出宫。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七年，因为长久不见父母亲人，连记忆中的他们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想到这些就有些羡慕侍奉武曌的人。得到的赏赐又多又贵重，还可以经常出宫。以前的上官婉儿是，现在的何当归也是。那上官婉儿不过是经常出宫，可是也从来不敢在外过夜。这何当归比上官婉儿更受宠爱，自从四天前出宫到现在都未归。云娘转而又想，陛下是男女不拘的，若不是自己容貌实在普通，也可以走这条路一步登天呢。那上官婉儿才是掖庭的奴婢就可以受宠，她还是良家子呢。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再忍几年就可以出宫了，若是侍奉陛下可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况且，她还可以嫁人生子呢。云娘在心里反复权衡，最后得出结论：长远看，自己未必就比何当归她们过的差。至少她还会有夫君、有自己的孩子，而陛下年事已高，又是女人，何当归她们是注定要孤单终老了。
正浮想联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云娘忽然听到何当归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吓了一大跳，一杯清酒全洒到了裙子上。她先是大惊，继而大怒。自己一大早就在这里盯着，什么时候有人进去何姑娘的屋子的？何姑娘回来让自己如何向她交待。云娘放下酒杯，提起裙子就朝何当归的屋子跑去。推开房门，云娘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大叫起来。只见可儿身上爬着两条蛇，其他虫子动来动去不知有多少。云娘忍着鸡皮疙瘩勉强看了看，认出有蜈蚣、蜘蛛、蝎子，其他的就不认识了。院子里的其他侍女听到叫声跑过来，也吓得变了脸色。后面有一个侍女离得远看不太清楚，稍微冷静些，连忙去禀报武团儿。
武团儿听了也暗暗吃了一惊，一边让人去请宋昭华，一边就去同明大殿。武曌听了武团儿和那个侍女的禀报，一边吩咐去叫宋昭华过来，一边就要起身。武团儿忙说道：“陛下不可。那些东西不干净，只怕于陛下圣体有碍。我刚刚已经让人去请宋先生了，陛下不妨等宋先生过来再过去。眼下还是让我先去看看吧。”武曌笑道：“那算了。咱们一起等宋先生过来再过去。”等宋昭华带着几人赶过来，武曌、武团儿和他们一起去了何当归的屋子。
侍女们站得离门口远远的窃窃私语，看到武曌过来忙跪下迎接。武曌随口一句平身，便过了她们。快到门口的时候，宋昭华说道：“请陛下先在此稍候。待我和他们先进去清扫干净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再请陛下进去。”武曌点点头，武团儿忙让侍女给武曌撑伞。不大功夫，宋昭华就出来禀道：“陛下，何姑娘屋里养了蛇蛊，许可儿正是被毒蛇咬伤致死。这条蛇的毒性甚烈，不小心被它咬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必死无疑。属下已让人把蛇打死了。不过属下担心进去的人不小心会沾到毒液，还请陛下回殿。属下会让人来清洗屋子。那几个宫女，属下会让人去检查她们是否已经中毒。”武曌点点头，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你再派几个人给团儿，让她们跟着团儿立刻去太平那里把何当归带回来见朕。”又对武团儿说道，“若是太平阻拦，让她直接来见朕。”
太平公主听了武团儿带的话知道阻挡不住，只好任由她带走了何当归。看着何当归临走前的笑容有些心惊肉跳，只盼着武曌把何当归的话当做报复之词。武团儿像对待后宫嫔妃那般对何当归礼貌而周到，扶着何当归上了马车。自何当归撺掇武团儿诬陷李旦被拒绝后，两人关系便冷了下来。是以何当归在太平公主府上见到武团儿的时候，虽看到武团儿脸色淡淡的，也不以为意。武团儿带去的四个侍女装扮的人，两个坐在何当归左右两边，另外两个坐她对面。那四人本是经常被派出去执行机密任务的人，早就养成了如非必要不开口的习惯。武团儿心中对何当归厌恶又有些忌惮，也不想敷衍她。何当归呢，她几天前就萌死志，本来计划好的揭开谜底的计划被太平阻拦，现在回宫对于她来说不过是重回正轨，是以也没什么心情闲聊。这样一来，马车里虽然坐了六个女人，却没有一个人开口，气氛沉默得压抑。
到了同明殿，武曌和宋昭华已在等着她们了。武团儿上前为静静为武曌续茶，何当归看着她们两个人皆是面无表情，也猜不出为了何事，不过既然已经决定摊牌，也不再扮演那个乖巧的何当归，站在当地，淡然笑道：“陛下召当归来所为何事？”武曌盯着何当归看了一会儿，见她既不羞涩也不慌张更无怨恨，开口说道：“何当归，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那个温柔腼腆的何当归只是你的面具而已。”何当归笑道：“那个宠爱何当归的武媚娘又何尝不是您的面具呢？您又何曾对我有一丁半点的真心呢？大家互相欺骗，也谈不上谁比谁更卑鄙无耻。”武团儿从没见有人敢当面如此对武曌不敬，宋昭华开口斥责道：“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何当归看了宋昭华一眼，慢条斯理说道：“宋先生，若非我看您和苏御史两个人可怜，没让您在您的陛下面前自毁己诺，饶你们一命。您现在未必还有机会奉献您的忠心呢。”宋昭华不知道何当归说些什么，一时无言以对。
武曌却听出其中关窍，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说道：“哦？这么说你曾经想过陷害昭华。朕想起那次旦儿在家宴上也是遭人陷害，当时是你说自己头晕要拉着朕回去，还恰好走了经过旦儿在的那个屋子的路。想来当日也是你和哪个胆大包天的宫女设计好的了？”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承嗣也是你故意引诱他的吗？”何当归哈哈大笑：“陛下一下子就把所有事都想通了。当归今日才知何以李唐的天下落入你武媚娘的手中。陛下果然智慧过人，一点即通。”武曌眼睛尖厉，盯着何当归说道：“你连着陷害武家和李家的最优秀的后人，是受何人指使？”何当归笑道：“是你女儿太平公主指使。陛下，您的子女为了您的宝座互相残杀，公主明知我要杀你还看着我在你身边做女宠，您听了可觉得心痛？”不待武曌说话，何当归又说道：“原来武家最优秀的后人就是武承嗣啊。我看这个人色迷心窍又没有一点担当，连个普通人都比不过，可见武家已经没什么人可以继承陛下的江山了。陛下夜里说梦话，总念叨女主武氏一代而亡，想必自己已经料到了。”
武曌不接何当归的茬，淡淡说道：“你说你要杀朕？朕倒想知道你为何要杀朕？朕可不记得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何当归一直笑着的脸终于换上了怨毒的神色：“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这天下死在你武媚娘成千上万，早已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你哪里会记得自己都杀了谁。”武曌也不动气，问道：“朕杀过你的亲人吗？你到朕身边第二日，朕就让人查过了。朕没有杀过你家……”忽然若有所悟，“不是你的家人，那么是你的朋友？还是意中人？”何当归冷冷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前年夏天杖毙过一个叫宋南溪的宫女，那就是我的意中人。”武曌淡淡说道：“朕不记得这回事了。不过若当真是朕亲自下令，那必是她罪当致死。朕不会冤杀一个小小宫女。原来你一开始到朕身边就有所图谋。”何当归神色愈加怨恨：“罪当致死？南溪她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一盆花，陛下就让人活活打死了她。我倒要请教陛下，打碎一盆花是杖毙的大罪吗？”
武曌不耐烦说道：“朕说过朕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刚刚你自认陷害魏王和相王。诬陷皇亲国戚是要杀头的，你对你自己的罪名总该无话可说了吧。”何当归愤怒溢胸，咬牙切齿说道：“武媚娘，你果然是个毫无心肝的冷血之人。”宋昭华在武曌耳边低声说道：“陛下，此人狂悖无礼，不如问过她蛊毒的事就正法了吧。”
武曌点点头，开口问道：“今日有一宫女去你屋里打扫，被你屋里的毒蛇咬死。那毒蛇可是你养的？”何当归冷哼一声，说道：“打扫？那蛇蛊放在极为隐蔽的地方，若非刻意翻查根本找不到。况且我早告诉她们不许进我的屋子。只怕那个宫女去我的屋子另有所图吧。”武曌也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问道：“你身为朕的女宠，在宫里养蛊，朕可以灭你九族的。虽然你用心不正，看在你服侍朕一场，也没害到什么人的份上，朕便只杀你一个人，饶了你何家九族的性命。”何当归笑道：“陛下是不是很想看我感激涕零磕头谢恩。我才不在乎你诛不诛九族呢。陛下想必已经知道我乃是我叔叔养大的。他们待我如何，我也不多说。既然当年待我不好，今日被我连累也是活该。至于没害到什么人……”何当归大笑不止。
宋昭华暗暗心惊，心怀侥幸问道：“何当归，难道你竟敢对公主下蛊不成？”宋昭华担心的是何当归胆大妄为，在武曌身上下蛊。然而这句话她不敢问，所以拉了太平公主做幌子。何当归笑着说道：“何止。陛下，武承嗣在家中称病不上朝，几个月后忽然暴亡。陛下该不会以为那武承嗣真的是因为被陛下撞见我和他的丑事，忧惧而死吧。陛下，这件事说来话长，当归可要不请自坐了。”何当归说着就走到椅子边自顾自坐下了。
宋昭华听到何当归说宫闱秘事，低声在武曌耳边说道：“陛下，属下看何当归并非身怀武功之人。不如属下在殿外守候，待陛下审完之后再进来收她下狱。”武曌心中早已愤恨不已，只是不想示弱于人，所以一直忍着，现在听得宋昭华如此说，便点头说道：“也好。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待宋昭华和武团儿两个人下去，武曌开口说道：“何当归，想必你身上还有不少秘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朕也想听个明白。朕虽然杀人无数，不过对于那些聪明人向来手下留情。你能在朕身边悄无声息做下这许多事，朕也不得不佩服你的本事。朕保证，无论你做了什么，罪名仅止于你一人，无论是你的家人还是那个宫女的家人，朕都不动他们。”何当归笑道：“陛下真的敢听吗？当归倒是有胆子说，陛下虽然胸怀天下也未必能听当归说完呢。”武曌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必激我。我这一声听过的骂我的话多了去了。朕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朕，不然你哪来的机会接近朕报仇呢。你大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朕一定听到你无话可说。”
何当归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说道：“想必宋先生只把当归的蛇蛊当做普通的毒蛇禀报给陛下了。这也难怪，苗疆蛊毒不下百种，宋先生即便学识再丰富，也难以知道苗疆的每一种蛊毒。更何况我的蛇蛊又是颇不寻常的那种。还是让我来给陛下解惑吧。”
“我屋子里养的毒蛇，毒性极其猛烈，被它咬一口，不出半柱香必死无疑。养它做蛊的人，为了不被它咬伤，须得先在罐子里倒一壶酒，待它喝醉了之后才敢把它拿出来取它的毒液。所以，这种蛇蛊也叫醉蛊。把毒液取出来之后，还要配着其他的药草才能制成毒药。若是有人每日喝下这种毒药，她的血、她的汗、她的津液就会慢慢有毒。时日愈久，毒性愈强。别人碰了这个人的血啊，汗啊，口水啊，也会跟着中毒。陛下，是不是很好玩？”
武曌淡淡说道：“这种毒药想要害人如此麻烦，成功也并非易事吧。你既然一意害人，何必舍易求难呢？”何当归掩口笑道：“因为我也不想活了呀。”武曌的脸色变了。若是何当归想给她下毒，她是不怕的，每顿饭都有人试针试食，何当归根本无从下手。然而，若是何当归每日亲口喝那毒药，那自己经常和她同寝同食……何当归咯咯笑道：“陛下现在知道好玩在哪里了吧。”又侧着身子说道，“本来我想着，冤有头，债有主。害了你一个人就足够了。可你那侄子和女儿非要碰我。你那侄儿，和我在一起被你撞见那一次还有情可原，是我主动引诱他。本来只那一次的话，毒性还小，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可惜他色迷心窍，还想让我替他刺探你，那些称病不上朝的日子可是有好几次是在找我欢好呢。陛下，您现在知道魏王到底为何而死的了，是不是罪有应得？”何当归又收回身子说道：“你那女儿，明明不喜欢女人，为了折辱我，几次三番让我侍奉她。她若是因此而死也不算冤屈。只可惜时日太短，不够要她的命呢。”武曌心中怒极，面上还是淡淡：“朕记得朕和你在一起的时日可比承嗣长得多，何以朕到今日还好，承嗣却送了性命呢？”何当归笑道：“陛下素日名贵的滋补汤药不断，想必让毒性发散得慢了些罢。不过也是早晚的差别而已。”说完哈哈大笑。宋昭华在殿外听到何当归又在大笑，恨声说道：“这女子对陛下如此无礼。”武团儿叹口气，没有说话。
待何当归笑罢，武曌方才说道：“朕一直以为你温柔和顺，腼腆娇弱，原来是朕认错了人。被你下毒，这也是朕自视过高的失误。朕愿赌服输。你明明对朕满腔子恨意，却还能让朕错以为你真的爱慕朕，朕实在佩服。朕扪心自问，换了朕，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了。”何当归笑道：“陛下谬赞，当归怎么当得起呢。陛下当年可是把高宗皇帝的妃嫔杀的杀赶的赶，只剩了陛下一人呢。当然这也有陛下的姐姐和外甥女的一份功劳在。”看着武曌阴沉着脸色，何当归笑着说道：“陛下心里可是气极了。当归劝你一句，这蛊毒是忌讳愠怒于心的。陛下有什么忍不了的，还是发作出来对身子好些。不然，都憋在心里，毒性发作得更快呢。”
看着武曌仍然沉住气不发作，何当归扬扬眉又说道：“陛下，你可知我明明讨厌你还要装作喜欢你去侍奉你，忍得有多辛苦吗？即使我喜欢女人，那也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像南溪那样的姑娘，可不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啊。陛下可知道我做那些事的时候为何最喜欢陛下背对我的姿势？因为如此一来，我就不用看陛下脸上的皱纹，也不用碰您那又松弛又赘肉横生的肚子。虽说背面也没好多少，至少我不用装作很喜欢，可以放心把恶心的情绪露出来。陛下，你想必不知道我每次都是忍着想吐的心情在和你做那些事吧。我想，其他男人女人也是如此。若不是别有所图，谁会喜欢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的身体。没了皇帝这层皮，没有权势富贵，你不过是个又老又丑又恶毒的老太婆，你以为谁会想多看你一眼呢？”
何当归终于成功地看到武曌脸上肌肉不住颤抖，眼睛里满是怨毒，再无之前的淡漠。“陛下，你的侄子，你的女儿，你的儿子，他们要么怕你，要么恨你。讨好你也无非是想要你手中的权力，没人真心爱你。你的男宠，你的女宠，不过是为了你能给他们的权势和富贵，捏着鼻子伺候你而已。现在你中了我的蛊毒，那些真心对你的人只会也染上你的蛊毒。神皇陛下，希望你死的人自然巴不得你早点死，希望你活的人只会被你害死。想来，有那些真心对你的人陪你一块死，你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不过，我倒是好奇，有谁肯陪你呢？”何当归又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忘了陛下是皇帝，可以逼着别人陪你死的。这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谁让他们是陛下的子民呢？活该被陛下害死。”
何当归站起身，拍拍手说道：“好了，我终于不用装作喜欢你，也不用再碰你那让人恶心的身子，总算解脱了。到了地下，我可要好好抱抱我的年轻又漂亮的南溪，安慰安慰自己才行。我说完了，陛下快让人进来吧。陛下是不是恨透我了，还是骂出来比较好，憋在心里会让毒性发作得更快的。”
看着何当归笑意盈盈的脸，武曌恨不得将她活剐了，然而还是忍着气说道：“来人。”宋昭华和武团儿连忙进来候召。武曌吩咐宋昭华：“何当归既然是为宋南溪复仇。朕看你们这对鸳鸯也可怜，就赐你和宋南溪一样杖毙吧。宋昭华，你亲自看着他们行刑，可别几棍子就把人打死了，要让何太医慢慢想着她的情人去死。”
宋昭华忙让人进来押何当归下去。何当归边走边回头，朝武曌粲然一笑。待人走后，武团儿上前说道：“陛下忙了这半日也累了，出去散散心吧。”武曌不说话，站起身往外走。然而只来得及走出书案，便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第80章 第八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