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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生与死之门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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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炎之海贼团后我干过一大堆蠢事,其中一项就是试着戒酒,但一直不怎么成功。到了超级边境,这个任务的难度几乎翻了个跟头。银河工会的中心就是个大酒吧,别说是狩猎之后,喝得醉醺醺去和怪兽战斗的家伙也不在少数。我也见过一些人,为了保持头脑清醒而刻意远离酒精。听上去好像不错,但能坚持下来的一只手都能数清。可话又说回来,要是那时候成功戒酒,接下来的事就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坐在这儿和你说话。
改造完阿班红莲号后,我依照卡尔船长的建议去了1012星系,想在那儿碰碰运气。领航员证早就停止颁发了,不过只要出得起钱,在大型宇宙港也能找到愿意单干的家伙。我的酒瘾不算大,但独自在宇宙中飞了两个星期,任凭谁都会被逼得发疯。因此一下船,我就摸进一家那种当地随处可见的街头酒吧,想来杯带劲的润润嗓子。
那里的装潢品味烂透了,照明刻意压低,好掩盖长期暴露在烈性饮品中而变得坑坑洼洼的吧台。四面的墙纸年久失修,表面的图案有一半覆盖着坏点和白斑。这里绝不是品酒专家简特会去的地方,但周遭的恶劣环境正合我意。这儿没人认识我,只要不赊账,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紧接着,我就被吧台上那个赊账者吸引了过去,然后在一时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坐在一张吧台椅上,肩膀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拽着,身体像一片可怜的落叶,正在空中不断摇晃。手臂属于这家酒吧的酒保,至少——被从原主人身上砍下来,又强行缝合到现任主人的胸口,并在那里留下一大块难看的伤疤以后——看上去是。酒吧里太吵了,我听不清酒保正冲着那可怜的家伙嚷嚷些什么,只知道四周的人纷纷放下杯子,五官不是因为烂醉扭成一团,就是一副等待看好戏的样子。
眼前的场景我早已见怪不怪。炎之海贼常去的酒吧比这儿危险十倍,要知道那里的主顾各个都是大酒鬼,每个酒鬼身上都带着真家伙。在和平地带的店家,区区一个经过肢体改造的大块头就能胜任酒保的工作,而这种改造的目的恐怕还是出风头远多于近身对抗。因此,当我看见酒保把赊账者整个儿提起来时,就猜到那个倒霉蛋将遭受这里的最高惩罚:被以近六千公里的时速掷出门外——可我还是出手了。我接住那个家伙,像安置一块上了年岁的石碑那样,将他稳稳地按在地上。
我看见酒保向我走来,粗大的脖子上青筋暴露:
“别多管闲事。这混蛋身上一个子儿没有,欠了一屁股债,还想在我这里骗吃骗喝。”
“把他的账单给我。”我接过那张细细长长的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奇怪。这家伙什么也没喝,所欠款项全部来自这家酒吧楼上的住宿部门。对我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我一屁股坐在酒吧椅上,把黑金卡丢给酒保,好让他闭嘴:
“把房间给我,我替他付欠下的房租。”
身边传来笑声,还夹杂着口哨。
“这家伙醉了。”
我当然没醉,至少当时没有。自从前辈死后,我很少有这么清醒的时候。
一只手搭住我的后背:“别被这张脸骗了。我在这港口待了一个月,看得很清楚。这小白脸一文不值,你别指望从他身上捞到什么。”
“要说有什么值钱,这张脸倒是不错。”
“原来是英雄救美。”有人插嘴说。四周哄笑起来。
“滚回你的老家去。”我甩开那只手,内心却知道对方说的一点不假。我瞟了眼被我救下来的赊账者,他一句道谢的话也不说,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让人联想起炎之星神殿里常见的、表面镶有水晶的大理石雕塑。像这样的家伙我见过很多,十有八九是滥用酒精和药物的受害者。如果放任不管,一个人根本没法在外面生存下去。
“还愣着干嘛?”我瞪了一眼酒保,“老子快饿死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正和那尊石雕躺在一张床上,这才有点儿后悔。倒不是因为和他上了床——星际旅途中常有这种小插曲——而是压根把找领航员的事抛到了脑后。昨天晚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要暗中找到合适的人选已经不可能了,更糟的是被人当成有钱的傻子……
我回过头,发现对方已经醒了。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盯着我。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镜子骑士。”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如果他没有说谎,那这个骑士真是落魄得可笑。但这时候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我起身查看行李,顺手把一件大衣床铺丢去,以免这家伙着凉。那外套是许多年前卡尔船长为岬前辈准备的,交付船只的时候他把那东西一道给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会用到。我说呸,但还是收下了。
我瞥见房间的角落有一个瘪下去的袋子,或者其他让我误认为是袋子的东西。
“那是你的吗?”正如我料想的那样,没有回答。
于是我打开那个东西。好家伙,里面装着星际航行可能用上的每一份材料和通行证,其中的一些就连我都没能弄到。由于文件按宇宙语字母排序,我很容易就从中找到了此时我最渴望的东西。
那家伙没说谎,镜子骑士几个字赫然出现在领航员证的正中央。照片上他一脸严肃,但总算比现在正常。我又看了几份别的证件,发现全部都是真实的。但新的疑惑很快产生:他的记录太干净了。
我跟随海贼团去过很多地方,对材料作假再熟悉不过,也懂得怎么辨别真伪,甚至顺藤摸瓜找出其主人的真实身份。面前这个人的情况和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他的履历上有明显的人为修改痕迹,各种线索指向一个模糊的熵场;这么做的目的是彻底抹除这个人的过去,而非制造一个清白的假象,因为他原本就是清白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明知对方什么也不会说,我还是将他提了起来,连同身上的那件外套。大致情形我可以想象到:这个人的记忆随着档案一起消失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空壳。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他专注地看着我,仿佛能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什么;我也反过来看他,却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加清澈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放开他。
“和我一起回飞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领航员了。”
接着在船上的几个星期,我逐渐弄清了一个事实:小镜子绝不是被酒精或者药物搞坏了脑子。无论语言还是专业技能他都学得飞快,仿佛身上的每一片细胞都为此做好准备。刚见面时他会说少量、却标准得可怕的宇宙语,我猜有人曾打算系统地教给他,但由于不知道的原因半途而废。我在他的随身行李中发现一个金属吊坠,看上去有一些年代了,也许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便让他随身携带。
我载他回炎之星,从岬前辈的书房里搬出一堆早已积灰的古籍,每一本他都看得不亦乐乎。我问长老能不能把其中一些带走,却被告知遗物原本就是留给我的。我不客气地搬走一排书架,剩余的打算在以后补货时进行更换。最初我们做的是矿物生意,好歹我对此略知皮毛,而小镜子在这方面是一张白纸。但他学得足够快,第二年已经能帮着分析客人喜好了,讨价还价的本事比我还高明。
尽管我在对小镜子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他上了床,还让他当上领航员,我并不后悔救下他这件事。我猜这是出于多余的同情心。有时候他看起来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他说他的故乡是镜之星,却不知道自己的母星在哪里。小镜子对此不怎么在意,说他并不怀念一个自己毫无印象的地方。我对那个星球也没什么头绪,人们很少在酒馆提什么二次元世界,只当那是旧时代的传说。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一个武器商向我们推销防护铠甲的时候,曾吹嘘说这东西比二次元人的镜之壁还牢固。
“啊?”我把酒杯摔向墙壁,故意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臭脸。
对方赶紧解释,说这是他从一本古籍里看到的,上面记载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种族,为表诚意还特意把原始数据调了出来。趁着我和对方拼酒,坐在阴影处的小镜子在一旁把整本书浏览了一遍,收获的仅仅是几行对二次元人特殊能力的描述。但这已经够了。小镜子花了几年时间自己摸索出那些能力的使用方法,而后不断改进,便可随心所欲去任何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飞船的操控越来越自如,各种航线熟烂于心,还会说二十一个星系的语言。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的领域千奇百怪,各种道上都能找到相识的家伙。与此同时,我和小镜子对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入。
当然,没有什么能尽善尽美:市场会有不景气,估价会有失误,还有一次小镜子遭人绑架……但那些都过去了。我生长在神殿,但没能长成个虔诚的信徒。那时候我却天真地想,如果世上真有什么神明,我想感谢他让我遇见了小镜子。和他在一起,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混蛋,竟以为这就是我应得的结局。
和小镜子共同旅行的第二百三十七个年头,我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