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迟予

2、第1章 有朋自远方来

　　第1章 有朋自远方来

　　数万里锦绣河山，景象万千。
　　人性的复杂亦同时万千变化，有三个地方，就绝对会有三种景象。
　　秦淮河畔此时笙歌一片，微寒的细细秋雨也不能阻隔寻欢客的作乐，动听悠扬的脆声清唱飘荡于夜空中，“桥低红板，正秦淮水长，绿杨飘撇。管领春风陪舞燕，带露含凄惜别。烟软梨花，雨娇寒食，芳草催时节。画船箫鼓，歌声缭绕空阔。究竟桃叶桃根，古今岂少，色艺称双绝？
　　一缕红丝偏系左，闺阁几多埋没。假使夷光，苎萝终老，谁道倾城哲？王郎一曲，千秋艳说江楫①。”
　　软玉温香谁人不好？美人——
　　秀色可餐，赏之悦目。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子古今众多，色艺双绝的佳人亦不在少数。
　　只可惜凡品易得，拔萃顶尖者难求。
　　金陵自古出美女。
　　十里秦淮，佳人如云，歌姬红尘风华绝代，堪称其中之最。
　　传闻其姿容绝美见者动心，天资聪颖才艺无双，尤擅音律，歌喉更是天籁般美妙，冠有余音缭梁三日之美誉。最是难得其人品性，纵然沦落风尘却未流俗，出污泥而心自清。
　　一代文豪沈恩倾其才德，亦抛却世俗见与之论交，叹其曰：
　　“红芳满院参差折，绿醑盈杯次第衔。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文姬有貌终堪比，西子无言我更惭。一曲艳歌琴杳杳，四弦轻拨语喃喃。当台竞斗青丝发，对月争夸白玉簪。小有洞中松露滴，大罗天上柳烟含。但能为雨心长在，不怕吹箫事未谙。阿母几嗔花下语，潘郎曾向梦中参。暂持清句魂犹断，若睹红颜死亦甘。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②。”
　　汉时昭君出塞，一曲思乡琵琶千秋佳话。而今红尘轻歌百鸟羞鸣，万金倾掷也难求。
　　钟谟素有“画酬索金万两”之称。曾慕名往之，见其姿惊为天容，立意为红尘作画分文不取。遂雇来小小渔舟，风餐露宿扁舟为家，以便亲近佳人。至三月后，耗尽心血成画千幅，竟未描出其三分神采，遂长叹道：倾城虽见画难成。自此封笔匿迹，正应了那句来若惊鸿，去亦翩翩。
　　红尘馆中燃灯千盏亮若白昼，室内春意旖旎，风光无限——
　　美人香肩半裸，媚眼如丝。
　　俊朗少年皓衣胜雪。
　　“今晚留下可好？”
　　“红尘遮断长安陌，芳草王孙暮不归。”转悠着手中酒杯，斜依软榻上的少年似笑非笑地吟道，“红尘呵红尘，你累得多少女子望穿秋水盼夫归家？”
　　红尘的美眸中眼波流转。
　　娇声说道：“馆内从不留客，予先生冤枉奴家了——。”
　　少年云淡风清地微微一笑。
　　随口应道：“是么？”
　　红尘轻咬下唇，幽幽说道：“好个没良心的冤家，奴家自始至终记挂的可只有你。”
　　少年凝视佳人妙目缓缓说道：“那钟大呆子呢？”闲杂人等岂能追随画舫百日之久。
　　娇颜一沉。
　　“提那个痴人做什么？”
　　少年不紧不慢地含入一口佳酿，说道：“钟谟虽痴却是可托终生之人，错过了你莫要后悔。”
　　红尘眼珠儿一转，声音霎时娇滴的能拧出水来：“其余人等我可不瞧在眼内，除作是你予先生。奴家只愿随予先生做个归家娘。”
　　少年口中未及咽下的醇酒险些失态喷出。良久，嘴角微微上翘，眼中笑意渐浓。
　　有趣！
　　有趣极了！他分明地瞧见她眼中一闪即逝地狡黠。
　　眉头微挑，少年微微一笑饮尽杯中余酒，“心甘情愿？”
　　美目盈盈脉脉含情，声音无比娇羞。
　　“奴家……奴家心甘情愿。”
　　“呵……”
　　笑意更浓，少年正要开口，耳中忽闻入一丝细微异响——轻似叶落水面却又迅快得惊人，眨眼间已达画舫一丈处，分明是轻功已至绝顶的高手。
　　霎时脸色微凝，心中一动。
　　※ ※ ※
　　秋风萧萧愁杀人，
　　出亦愁，
　　入亦愁。
　　座中何人，
　　谁不怀忧。
　　在杀手榜上，秋风排行第三。
　　其人心硬似铁，落叶身法天下无双。
　　江湖传闻，在杀手榜中最可怕的不是位居傍首的玄冰勾勾魂，也不是称第二的温柔，而是第三的落叶客秋风。
　　世人谁不怕死？
　　一只小小的蝼蚁尚自贪生，更何况是人！上至天子，下至凡夫走卒，没有谁不怕死。
　　历史上鼎鼎有名、统一六国的君王——秦始皇，为求永生都曾派遣使者渡海扶桑寻找不死仙药。
　　以清心寡欲著称的道、佛两家，最终追求的也是肉身飞仙、精神永远不灭，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不想死的欲望。
　　而那些口里说着不怕流血牺牲、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杰们固然是勇气可嘉，也仅是因为死亡还没有降临到他们身上而已。
　　然而，死却不是最可怕的。
　　玄冰勾的无情天下皆知，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四不：不赊，不借，不拖，不欠。出手的费用十万两白银，无论成败一击则退。只要那人逃过了这勾魂夺命的一勾，命也就保住了。只不过，天下间能躲得过的人……
　　也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绝少”。
　　即便是如此总归有着希望，只要希望不灭生机也就不灭——
　　温柔人如其名，是个下毒的绝顶高手出手从不见血——独门毒药“温柔”无色无味，令中者产生梦般幻觉，死时飘飘欲仙无半丝苦痛，纵是四川唐家、湘西言家亦无法可解。
　　然而，死得无知无觉且是舒舒服服的，还有什么好惧怕？比较之下，明知道自己随时会被人杀死却什么也做不了，你的选择会如何？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是希望早些死去免受痛苦折磨？还是希望数着剩下来的日子煎熬到最后那一刻才死呢？只是可惜这所有的一切全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自古迄今遵守承诺都是一种美德。
　　世风日下，这种美德在万千世人身上已经很少见到，如今能够不骗人团团转就已经算是一种积德，因此能够遇上一个守诺的人是幸运，但是遇上一个遵守承诺杀你的人则是不幸。
　　秋风重诺。
　　“秋风萧萧愁杀人，萧萧落叶送残秋” ——落叶信笺是好意或是恶意无从得知，相信也不会有人想知道。因为在接到信笺的那刻，亦代表接信人的生命仅剩下最后七天了，在这样的气氛下你还能寝得安乐吃得开心吗？
　　想逃？天下间没有人能快过他的速度。
　　想避？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你最亲密的人随时可能会是杀你的人。除非你是打算一辈子不接触人，否则难逃一死。只可惜，老天爷在创造人类的同时便注意定了人类的命运——天生便是群居动物。
　　少年的瞳孔遽然一缩——
　　天下间别无分号。
　　此等绝顶轻功不是秋风却又是谁？
　　一道森森剑气穿窗而入，直直逼向他的眉间要害。
　　“晋朝傅玄《短兵篇》载曰：剑为短兵，其势险危。疾逾飞电，回拖应规。”
　　剑，兵器之王者。
　　轻动、灵便，气度翩翩宛若儒雅君子。
　　剑气——传说是剑术的最高境界，有形无质，练成者屈指可数。
　　而此刻，那神话居然就在眼前！凉意自表面皮肤侵入了骨髓，骨寒毛竖。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突然！
　　漫天的寒意消失不见。剑芒已然收起。
　　室内不知何时多了条枯黄色的身影，徒手而立。一双眼睛如同鹰般锐利明亮却略有憔悴之色，脸色苍白得似许久未愈的病人，但孤傲的神情却仿佛天下万事皆不在意的淡然。
　　“你为何不躲？”
　　“我为何要躲。”
　　晶亮的眸子灼灼紧盯住少年嘴角缓缓散开的微笑。
　　少年不慌不忙地递上手中刚刚斟满的酒杯，说道：“恭喜你的剑术又进一步。”
　　黄衣人脸上的苍白不动分毫，说道：“可惜还是没有办法杀你。”话语虽然毒狠如此，语气却淡薄的听不出一丝一毫遗憾的意思。
　　少年幽幽叹息一声，摇首说道：“你若要杀我易如反掌……”
　　黄衣人默然了片刻，忽然伸出了右手——那是一只拿剑的手，既不绵白亦不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节段间厚厚的老茧见证了他的勤奋。
　　少年的俊美脸上淡淡蒙上一层辉光，散发出名叫温暖的笃定笑容，轻轻将酒杯搁置到摊开的掌心中，眼角余光淡淡扫落，突兀十分地僵住了笑容——黄衣人的掌心上横着一道狰狞疤痕。很新也很深，于掌纹处硬生生横截了整只手掌，呈现着刚刚愈合之后的粉红色。
　　抬起头来，他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眼中流露出微痛的神情。
　　黄衣人静静饮尽杯中酒。
　　苍白脸上薄晕微染，似被初春和煦的柔风拂过，变得温暖而又亲切。眼底的锐利已被浮现的浅浅笑意替代，平淡如白开水的声音也似乎忽然变得有了生命的活力。他专注地瞧着少年人的眼睛，似倾注了所有情感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又怎会杀你……”
　　世事变幻就是这样难以预测，没有谁能够预料到自己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无论那个人有多么的聪明，少年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朋友，多么温暖的一个名词。
　　就如同希望，朋友也是必不可少的。在漫漫的人生长路上如果没有了朋友的陪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好比一幅亮丽的风景画。如果没有笔墨的描绘同颜色的添加，也就仅是一张没有任何代表意义的空白纸张，根本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收藏价值。所以不论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还是肝胆相照的生死挚友，抑或是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都是人生旅途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
　　“……在路上不过是遇上了几个仇家罢了……”
　　淡然的语气飘散开来，却有如炙火般沸腾着少年的心。一旦认定了便是一辈子的事情，秋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其有幸，能够拥有这样的一位朋友——不顾自己仇家满天下的危险，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匆匆自遥远的大漠赶至江南，仅仅是为了朋友的一封请求帮忙的信件。
　　相信谁都会为自己拥有这样的一位朋友而自豪。
　　今朝有酒今朝醉。
　　记不清楚究竟喝进了多少酒入肚，想不起来曾经说过些什么，只记得他们喝得十分开心，也笑得十分开心。迎着凛冽的凉风，少年醒了。
　　头有些宿醉后的疼痛。
　　身旁无人，只有散乱着的无数空酒坛。
　　少年哑然失笑，他走了。
　　那个骄傲的人，就如同他的剑一般，是见不得自己软弱的。武林中人人都说他的轻功好，殊不知他的剑法竟也同样的出神入化，只因这把剑极少人见过罢了。
　　心突然一痛。
　　如果当年她不曾“死”去，今天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
　　如果没有那件事情的发生，这把剑还会不会沦落成为一把杀人利器。
　　……
　　然，错过的时间再难回头，错过的人焉得追悔。
　　逝去的生命又怎能返还。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生命的书写是无巧不成事故，似水的流年、苍茫的岁月中终有太多的无奈同遗憾。非但不能逃离，反而更加离开不得。
　　没有甜蜜，没有痛苦，没有别离，没有爱恨的生命又何来意义？
　　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揉捏成什么样子，如果什么都不去尝试就放弃的话又怎可能争取到幸福，有若烧制瓷陶，同样的材料或许会塑出天下间最美丽、最名贵的瓷器；也可能会弄的泥水混淆，不成气候。但是生命存在的意义岂非就在于此。
　　温和而笃定的笑容淡淡自少年嘴角飘散开来。
　　如果坦白是一种伤害，那么——
　　我选择谎言！
　　夜幕渐离。
　　天空已然透着淡淡的青蓝色，灰白的晨曦无比温柔地轻轻吻上了少年好看的双眼，莫名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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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清·郑燮·《桃叶渡》节选
　　②：唐·鱼玄机（女）·《光、威、裒姊妹三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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