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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柒·绝壁连枝金兰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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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想了,我现在就给你们个法子!”
此言一出,宫、商、角三个女孩儿同那云姓姑娘尽皆变色。叶非鱼与顾安甄不识琴魔嗓音,听了这声比预想中喑哑许多的呼喝,亦是双双惊诧莫名。
要知琴魔高绛婷在七秀中位列第四,年纪比远走苗疆的曲云还轻些,她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该沧桑至此。
但那声音千真万确是从帐中传出来的。
而帐子里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高绛婷。
康念秋虽也微微一凛,但神情仍是泰然自若,甚至连唇边那一抹淡薄的笑意都没有褪色:“高姑娘,谷中一别以来,已有数月未见了。你还好么?”
那声音冷笑道:“我若说‘好’,只怕连我自己也信不过。你的情郎把我逼到这一步,你可开心了么?”
叶非鱼越听越不是滋味,心道这高绛婷虽然境遇可怜,言行却实在蛮不讲理了些。她有心开口替念秋辩解几句,又恐再遭顾安甄拦阻,斜着眼朝安甄瞄去时却见他已高举两手抱住了头:
“叶姑娘,这回是我看走了眼,你快想法子拦住她吧。康姑娘大概什么打算都没有,只是想激高前辈捅她一刀罢了。”
叶非鱼唇角一吊,以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嗤道:“我算是看明白啦,你的智商全是以情商为代价换来的。以后但凡跟儿女情长有关的事,我都不敢向你请教了。”
他们都为康念秋捏着把冷汗,念秋本人却声色不动,反而安之若素地轻轻一笑道:“你误会了,高姑娘。他是我师父。”
她对高绛婷,原本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她本该告诉高绛婷,自己的确对康雪烛的恶行一无所知,甚至连他亡妻的姓名也没有问过。她这些年所做的,仅仅是温顺地接受了“康念秋”这个连接阴阳两世的名字,乖巧地扮演着师父心中那个不可捉摸的幻影,或者说亡灵。他们之间除了一派上慈下孝的祥和气象,再无其他。
而这一切,高绛婷都不知道。
她与念秋只在七秀坊见过一面,那时她还是个温柔孱弱的抚琴姑娘,念秋也只是个不敢松开康雪烛衣角半刻的小女孩儿。她只记得,那个清俊而风雅、眉眼间凝着忧郁的男子是怎样细细端详她的无骨妙手,她一颗未经世事的少女芳心,又是怎样剥荔枝似的剥出胸膛送给了他。
她只记得,那锥心刺骨的一晚之后,她看见康雪烛刀下大功告成的雕像,听着他说“你半点也及不上她”——这个男人竟还恬不知耻地欺骗她,说这尊美人像是为她而刻的——那尊雕像的仪态神情与她没有半点相似,却像极了当日那个怯生生跟在康雪烛身后的小女孩儿。
亦是在那一晚,她从康雪烛口中得知了他亡妻的名字“文秋”。
但她并不知道念秋的名字,更不知道康雪烛收养她的用意。她顺理成章地认为,那女孩儿纵不是他续弦的小妻子,至少也是他隐秘的新欢。否则他怎会一心念着亡妻,却在雕像上刻出了她的神容?
这当然是个天大的误会。无论念秋还是那尊雕像,都不过是康雪烛心中“文秋”的投影罢了。
康念秋本可以借此机会,向高绛婷澄清她们之间所有的误解。毕竟在康雪烛这个男人的人生轨迹上,这两个女子都不过是补全他无果痴恋的零件,也是被抛弃的受害人。
但念秋偏偏只解释了五个字,五个人人都已心知肚明的字。
“他是我师父。”
这简直就是句废话。
但这句话从康念秋口中说出来,却比再多的开脱辩白都要沉重。
他是我师父——他只是我师父。你若要问再多的,那也没有了。我同你一样,只是个付出了心意却没得他正眼看过的女人。
他是我师父——他依然是我师父。即使他做了再多错事,但总算还是救我出了不见天日的勾栏,又将我健康无虞地养大。我既受之大恩,便有责任代他偿此大过。
就连迟钝于人情世故的叶非鱼都读透了她话中深意,高绛婷却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嗯,他是你师父,所以呢?像他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又哪会顾什么师徒伦理。”
她顿了顿,又道:“这枝笛子,是不是他送给你的?”
康念秋轻轻抚了抚光滑的骨质笛身,开口便欲答个“是”字。叶非鱼见势不妙,疾步冲上前一把吊住她脖子,故意大呼小叫将她的话声盖了下去:“啊~啊~~啊啊!今、今天晚上风好凉啊,康姑娘咱们抱在一块儿取取暖吧!话说你们谈论什么琴呀笛子的,我这种粗人也听不懂,我们还是聊聊莫怀恩他们的脑袋好了。”
顾安甄瞠目结舌地瞪着她,几乎又想唱起《怜香伴》来了。
世上也许有一千种方法来打断别人说话,而叶非鱼无疑选用了最糟的一种。
幸好琴魔也不深究,只是兴味索然地送出一句:“她方才不已说了么?我若要杀人,就该杀这枝笛子的主人。而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个人已将这笛子送给了她。”
猿骨笛静静地躺在念秋手中,仿佛已成为她手臂的一部分。
那琴魔要杀的人,岂不就是康念秋?
叶非鱼不及多想,连忙纵声叫道:“琴魔前辈,请等……”
琴魔却没有给她们改变主意的机会。
叶非鱼刚吐出个“等”字,只觉眼前一花,三道眩目的白光已自上中下三路疾飞而至,分打念秋头、胸、腹三处要害。
白光如电,叶非鱼出手也如电。
她毕竟还是藏剑山庄的弟子,她掌中有剑。
三道白光飞至念秋面前的同时,叶非鱼亦已拔剑在手。她手腕一抖,剑身轻巧地画了个圆弧,不偏不倚将下路那道白光一劈为二——此时她已看清了,那物事乃是粒光滑圆润的木质念珠。
顾安甄站得稍靠后些,此时赶来已是救援不及。但那姓云的七秀姑娘却突然抽出背上双剑,剑尖一撩便将打向康念秋头顶的念珠挑飞数尺。
叶非鱼感激地瞥她一眼,口中叫道:“多谢姑娘相救!”
那女子柔柔应道:“不必客气,我只是不忍看师伯在歧道上越行越远罢了。”
那么,打中路的那粒念珠呢?
它同样被人出手接下。
这本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念秋本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凡同她有过交集的人,大多都希望她能活下去。
但谁也想象不到的是,接下念珠的人竟是康念秋自己!
仿佛某种奇妙的巫术一般,她在念珠离自己心口还有半寸之遥时扬起衣袖轻轻一抄,就不着痕迹地将它收入了袖里。
叶非鱼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几乎连剑柄都握不住了:“康、康姑娘,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我的确不会,”康念秋抖了抖衣袖,将念珠捏在指间小心地把玩着,“但我还在栏子里的时候,曾从江湖艺人手中学过两招上不得台面的戏法。那人还夸我手巧来着,你瞧,我是不是学得很好?”
她说这话时两眼闪闪发亮,倒像个向大人寻求表扬的小孩子一般。大约是受她眼神的驱使,叶非鱼竟也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是……是啊,你学得好极了。”
(不如说,怎样的江湖艺人才能教出这样高明的接暗器手法啊?)
(他怎么就没再教你一招如来神掌,让你跟星爷一样拯救世界呢?)
帐中静默半晌,方才传来琴魔无动于衷的冰冷声音:“你自己叫我杀了你,怎么现在又不想死了?”
康念秋不卑不亢地笑了笑:“我不怕死,我怕的只是白白送死。在高姑娘对我下手之前,我想先把话说明白些。——我若死在你手上,你是不是就肯放了莫先生他们,而且从此不再滥伤无辜?”
高绛婷冷冷道:“他们若不交出左丞韦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左丞韦见过我面目,更是非死不可。至于我杀不杀你,那是彻头彻尾的另一码事。”
那姓云的姑娘骤然黑了脸孔,扬声叫道:“师伯,他们真不知道左丞韦在哪……”
话音未落,只听琴弦“铮”地一响,劲透骨髓的浓烈杀意扑面而来,帐外众人尽皆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小遥,你再多一句嘴,我就多杀一人。”
高绛婷语气幽沉,显然已动了真怒。
叶非鱼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愤懑,按住康念秋肩头朝后一扳,放开嗓子向帐中喊道:“害你的人只有康雪烛一个,又不是天下人都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想杀就杀?”
云小遥吃了一惊,但还是下意识地附和她道:“是啊师伯,我知道您心中有恨,可那都是康雪烛一人造的孽,报应也该着落在他一人身上,您何苦为难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老百姓?您若是平白造下杀孽,与那残杀女子的魔头又有何不同?”
或许是她恳切而在理的一席舌辩见了效,高绛婷沉默良久,终于硬生生地吐出一句话来:
“那好,我不为难他们。”
云小遥顿时喜形于色:“师伯,您可是想通了?”
“——不过。”
高绛婷冷冷续道。
“小遥,你得先杀了那魔头的徒儿给我报仇。”
“师伯,您说什……”
云小遥尚未自震惊中缓过神来,叶非鱼已忍不住失声呼道:“云姑娘,你……你敢!”
云小遥冷不防被这素不相识的小丫头吼得怔了一怔,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道:“我、我的确不敢啊。”
叶非鱼见她这句话说得天真无邪,神情亦是温婉可亲,半点也不似沈轻霜那般戾气逼人,心下反倒有些歉疚。她又想起沈轻霜红衣沐血的艳烈身姿,不禁暗暗感叹一样米养百样人,七秀坊一方水土,养出来的姑娘也是春兰秋菊,各有一分别致心性。
她正与云小遥大眼瞪小眼两两发怔,忽听康念秋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开口道:
“云姑娘不敢,我敢。”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影就突然飘了起来。
笔直地、毫不犹豫地,朝着抚琴台边缘的断崖方向。
这座山坡算不得高峻陡峭,但放在现代起码也能抵上三四层楼房。叶非鱼没有见过跳楼现场,但她知道普通人若从三四层楼的高度跳下去……
一般来说,是会没命的。
康念秋丢了命,那些无辜路人的性命就得救了,高绛婷心中的怨恨说不定也能消去一半。
回头想想,慕容博在萧远山面前被扫地僧一掌拍“死”的时候,老萧心中的仇恨不也瞬时化作了无尽的空虚么?
——那么,这算不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叶非鱼不知道,更理不清这桩恩怨中的利益得失。但她在权衡利弊之前,就已经飞身朝康念秋坠落的方向扑了过去。
她在风雨镇慢过一次又一次,而代价是楚家一门血债和恩人方紫霞冰冷的尸身。这一回,她已慢不起。
只听“嗤”的一声脆响,康念秋的衣袖已被她扯裂半幅,整个人却仍止不住地向下直坠。叶非鱼情急之下再顾不得自身安危,骂了句粗话就不管不顾地纵身跃下断崖,一面随着她下落一面将手臂伸长至极点,终于一把捏住了康念秋瘦骨伶仃的细腕。
“叶、叶姑娘……?!”
“闭嘴我现在真的不想跟你说话啊啊啊——!!”
此时她已毫无姿态可言,四肢悬空的状态下更无法借力施展轻功,只能拽着康念秋一个劲儿地朝下坠去。她情知自己这一摔只怕九死一生,心中又急又气,再也顾不得装什么古人腔调,将肚子里积压已久的乡音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我……我真他妈的搞不懂你这个人啊!不就是一个人渣吗,谁年轻时没爱上过几个人渣,你至于为他做到这一步吗!而且你为什么要对别人这么好啦!你对康雪烛好,对高绛婷好,对莫怀恩他们好,对那些找你寻仇的阿猫阿狗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你又要帮康雪烛还债,又要帮高绛婷和其他受害者洗雪怨恨,又要救受你们破事牵连的无辜路人,你以为自己是雅典娜哦?!”
“因、因为师父就是这样教我的……那个,叶姑娘,你……”
“我个屁啊我!反正我今天都要跟你死在一起了,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我还不如死得明白点呢!我跟你说,你这种人要是落在我的时代,绝对是群众口中的标准白莲花绿茶○,就算装逼到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的!我要是站在上帝视角看你,绝——对也会觉得这妹子脑袋有坑,有大坑,有月面环形山那样的大坑!!替我问候你和你师父的主治大夫!!!”
“是、是的,对不起……我是想说,叶姑娘……”
“你让我把话讲完行不行!人之将死,其言难听就难听吧!我说话是难听,可是我从来不说没道理的话!真是……我真是搞不懂你,也搞不懂我自己了……明明你是这种武侠小说里最讨人厌的白莲花女主设定,但是我……我果然还是,觉得你……是个不该死的好女人啊!!”
“……谢谢你,叶姑娘。我不该死,你更不该死,我们都不会死的。”
“说什么傻话,从这里掉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说了这么多遗言,为什么还没掉到底呢?”
“…………”
叶非鱼猛地抬起头朝崖顶望去。
她最先看见的,就是顾安甄的脸。
“叶姑娘……你……死到临头了,肺活量还真不小啊……”
顾安甄正死死拽着她另一只手,满是汗珠的面孔上红一阵青一阵,看上去煞是吓人。他似乎和叶非鱼一样纵身跃出了断崖,整个身体如蝙蝠一般头下脚上倒挂在崖壁上。
再向上看,只见云小遥正伏在崖边紧握着顾安甄足踝,大约是用尽了全身气力,一张白皙的俏脸涨得和刚煮熟的虾子一般。若不是身处险境,叶非鱼只怕早已失笑出声了。
原来“慢不起”的,并不仅仅是她一人。
“顾兄、云姑娘,你们……”
“闭嘴,我现在也不想跟你说话。”
顾安甄亦已情急失态,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声骂道。
“老子信了你的邪……我居然会跳下来拉你,我也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坑,有大坑,有长白山天池那么大的坑……”
“你吼我!你居然吼我!你的假发都刺到我眼睛里了你还敢吼我!!啊,话说你也看龙门镖局……”
“是啊我也……不对!谁跟你说那是假发了!!”
“古装片里的黑长直男神都是假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个……诸位……”
头顶飘来云小遥颤巍巍的柔美声线。
“你们若都不想死,能不能麻烦你们快些上来……我好像……快要支撑不住了……”
叶非鱼还没来得及细思这句话的含义,就感觉身子一轻,勉力负担着三人体重的云小遥已一个倒栽葱自崖上翻了下来。
“不……”
“不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喵姐/道姑小伙伴曾经告诉我,康念秋这个人不是特别讨喜(当时我特别喜欢念秋完全就是把她扶正的趋势2333)如果她被喷了让我不要伤心……其实我早就让叶非鱼喷过她了,而且我觉得基本没喷错【。
跟她师父一样,念秋脑回路的确有点毛病。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意识,她始终相信做错了事就要还(即使根本无法还清,但还不还是个态度问题),如果康雪烛逃避责任,那么顺理成章地就要由她去做。也可以说是天命意识吧,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她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明知不值得却不肯回头,看得开,却放不下。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人物,因为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条,并至死方休。
下章二卷就结束了,之后存段时间再开姊妹篇,是个画风跟现在完全不同的故事……大概会写个新画风的“七星战十恶”科普贴作为预告吧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