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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寂寞宫花红——幽后小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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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冯家的长女,冯润。
冯家,门第显贵。我的曾祖曾是北燕的皇帝,我的父亲冯熙是北魏洛州刺史、侍中太师,爵“昌黎王”。而我的姑母便是眼下赫赫的冯太皇太后。
然而这一切烂漫虚妄的荣光,并不能真正庇荫于我,因为我的母亲常氏,只是出生微贱的汉人,而父亲的元妃却是有着高贵鲜卑血统的博陵长公主。
为什么我偏偏是冯家的女儿?
在这个家里我所能拥有的全部,只是令人仰鼻而视的骄傲,而这份骄傲却是我心头厚厚的自卑搭建的。
博陵长公主活着的时候,常常是那般颐指气使地辱骂我的母亲,辱骂我,辱骂我的胞弟冯夙。而我的父亲只是漠然地看着,我的母亲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无人处,她一声又一声,幽幽地太息,那太息声,彻骨的冷,冷,冷……
博陵长公主,终于病死了。在她金玉华盛的棺椁前,在她泪眼婆娑的女儿冯媛面前,我颤抖着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着她再不能出声的唇瓣,心头溢满了快意。平生,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快意。
太和七年,我十四岁,被太皇太后简掖入宫,封为贵人。
因为,我是冯家的女儿。
但,我更是一个汉人的女儿,谙熟琴棋歌赋,深晓《五经》之义。
我的夫婿拓拔宏则是一位极痴迷于儒学的君主,雅好读书,手不释卷。
只须这样的志趣相投,就足够让我宠冠后宫。
烛影摇红的深夜,我们共剪烨烨烛火,一起在灯烛下念着《诗经》中最痴情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桐花万里路,梧子满地,他牵着我的手,喁喁私语;长风拂鬓,袍袖漱漱。
平城的冬日,是极冷的,渊冰三尺,素雪千里。宫室中却淌着暖暖的春意,薄薄的苏合香,烟气袅袅,连重重织锦帷幔都被染透了。他说:“朕有生之年要让北魏人人说汉话,穿汉服,改汉姓,行汉俗;朕要将都城迁到洛阳,将鲜卑人带到辽阔的中原,带进华夏文明源远流长的正统。”
我瞧着他黑琉璃般熠熠的眸子,闪着憧憬的理想,跳着坚毅的火焰;我被这样的火焰点燃了。因为在他的理想里,可以释放我一个汉人女儿全部的骄傲。
我轻轻靠在他胸前,长发散曳,我轻轻呢喃:“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拈了一缕我的发,亦拈了一缕他的发,紧紧绾在一处说:“汉人的习俗,这样就算结发了。”
心头顿时绵软如绸,似露珠在花叶上,轻轻战栗着喜悦与卑微,这样轻佻,这样欢喜。
岁月静好,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相看无厌。人生的好时光,莫过于此。
我溺在莹白无暇的情意里,弹指间,已是三年。
我以为有这样的情意,就可以在皇宫中生存下来;我以为有这样的情意就可以为母亲和胞弟作些盘算,甚至去报复我的父亲,报复冯家。
我终于不再是冯家的女儿,而是北魏皇宫中最骄傲的冯贵人。
我错了,彻底错了。凭我的蚍蜉之力,根本无法撼动冯家这株根深叶茂的大树。
我更斗不过威福兼作,严明猜忍的太皇太后——我的姑母。
太和十年,我患了“咯血症”,太皇太后下令将我送去庵庙中,并替我改名为“妙莲”。
这样的安排,不容置疑。而拓拔宏,默认了,一句也不曾为我辩解。
心头暗暗嘲讽,原来三年的情意,竟凉薄到抵不过一个“孝”字。他对我的情意,不过如此。
我再也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和力量了,一点也没有了。只能默默接受,默默走进乖桀无常的命运中。
病骨支离,容颜憔悴,我那一头青丝,被一丝一缕地剪去,散在地上,散在风中,散得无边无际。我终于晕蹶过去,再不想醒来。
青灯古佛,暮鼓晨钟,日子像枯黄的树叶,一片片滑落。我的身子也在这样的日子中一天天消沉下去。母亲几次来瞧我,都抹着泪走了。
可我依然活着,因为我恨,因为我——不甘心。
太和十四年,我的姑母终于薨逝了,听说拓拔宏“酌饮不入口五日,毁慕过礼。”而我,一滴泪也没有,只有冰冷的快意,快意。期盼了四年的心思,这一刻,静静落地了。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天;我活着,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
心下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让病好起来。彼时,母亲亦荐来一名叫做高菩萨的人,为我诊治。高菩萨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
八年,整整八年,我的病终于痊愈了。
八年,这样长的时光,仿佛已是一生,我二十五岁了。
病好的那一日,我静静立在镜子前,久久凝睇着自己青玉般瘦削的面庞,眸子中尽是惨淡。
我还能希冀什么呢?
我突然用尽全力脱去所有的衣衫,我清晰地看到,洁白的胴体间浮动着不甘沉寂的欲望,滚烫的欲望。脑仁中却一遍遍重复着“不该如此虚度一生”。
只因这样一个念头,只因这样一个诱惑,已是万劫不复。
虽然高菩萨于我,只是一个男子。可是也许这一生,我只有这个男子了。
记得太和十七年,母亲告诉我,拓拔宏已遵照太皇太后遗嘱,立了我的三妹冯媛为皇后,是我的父亲亲自将她送进宫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酸苦地哭了一夜。我恨,恨自己这场病,恨我的姑母,恨我的父亲,恨冯媛,恨冯家。
我更恨拓拔宏。他忘记了我这个冯贵人,忘记了我曾经对他的情意,忘记了他对我的许诺。他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立我为皇后,只立我为皇后。
十四岁种下的情意,我用了整整八年无声无息的光阴,作了祭礼。这样的情意,真是奢侈。
不,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再次回到皇宫去。我要用最尊贵的荣耀和地位,补偿我八年的光阴;我要让拓拔宏补偿我八年的光阴;我要让冯家补偿我八年的光阴。
我一定要做北魏的皇后,我要让博陵长公主和我的姑母,阴灵也不得安生。
太和十八年,拓拔宏终于又把我迎回宫中,封为左昭仪,位份仅次于皇后。
他终究还是记得我的,他一直是记得我的。可我再不是十四岁的冯润了,我已是“妙莲”。
皇宫已从平城移到了洛阳,却是一样的池苑。仿佛其中并没有长长的八年。
皇宫中,又多了很多女人,乱花渐欲迷人眼:袁贵人,高贵人,罗夫人,郑充华……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轻蔑而从容地笑着,将麝香制成的“肌香丸”纳入肚脐,浑身顿散异香。这是高菩萨教我的媚术。
我恨我的姑母,但我也要学我的姑母。这里终究是皇宫,皇宫中最珍贵的是荣耀与地位,最无足轻重的便是可怜的情意。
我又一次宠冠后宫,盛宠更甚从前。
我噙着得意的笑,站在冯媛面前,倨傲无礼。她怔怔地望着我,满面尽是愧恨之色。
我知道,她注定会败给我。从小,她什么都有,正是如此,她已经丧失争斗的本能了。
太和二十年七月,因冯媛拒不肯说汉话,而终被废为庶人。
她被废黜的那日,下着很大的雨,瓢泼一般,倾在尘埃,溅起一地白莲。我穿着霞色般潋滟的石榴红汉装,亲自送她去了瑶光寺。
临进寺院,我附着耳对她说:“这是你欠我的,是你母亲欠我的,是父亲欠我的,是太皇太后欠我的,也是冯家欠我的。”冯媛傲然立着,没有说话,雨水顺着她的眼睫,断了线似的滑落下来,顷刻就濡湿了她暗紫色的夹领小袖胡服。
我忽就有些可怜她。不,我怎么能够可怜她,她曾有父亲的宠爱,她曾有血统高贵的母亲,她曾享受了冯家所能赋予的一切荣耀与地位。而我,从来一无所有。
冯媛终于冷冷地望着我,用生硬的汉话大声说:“冯润,你终究也是冯家的女儿,你的一切都是冯家给的。”我面上的肌肉轻轻一抽,冷笑着说:“不,我不是冯润,我只是妙莲。”
太和二十一年,我如愿册为皇后。一瞬间,我的人生,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唯一的缺憾,我膝下一直没有儿子。
然而在北魏,没有儿子也是幸运。北魏祖制:“立子杀母”。我的姑母没有儿子,依旧权倾北魏三十载。
彼时,原太子恂已被罢黜。为长远计,我须拉拢新太子。
在汲郡共县,我亲手毒死了高贵人,我收养下她的儿子元恪。我待元恪很好,我必须待他很好,他是我未来荣耀与地位最强有力的保障。元恪,也终于被册封为太子。
我在洛阳的皇宫为荣耀与地位轰轰烈烈地谋划着,元宏亦在北魏为改革与汉化轰轰烈烈地谋划着。
是的,我们都在谋划,只是我的谋划是堕落在深宫中不见天日的刻毒阴谋;而他的谋划,是阳光下火焰熊熊的征程。
我们已经这样——遥远。
记得那个黄昏薄暮,他刚刚征战回来,戎装未卸。他握着我的手,一边喝着汉人的茶,一边说:“如今天下,若想长治久安,一定须有一套划分等级,维持秩序的东西,否则只凭强权,再无敌的军队也无法阻止天下的分崩离析。这套东西,便是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则是汉化。”
太和十九年七月,他亲下诏令:“今欲断诸北语,一统正音。其年三十以上,习性已久,可以允许延缓;三十以下,久在朝廷之人,禁止讲鲜卑语。如果触犯,当作降黜。”不久,又下切诏:“不得语北俗之语于朝廷,违者免所居官。”
太和二十年正月,他颁布诏书,以为“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也。拓跋氏改姓元氏。”
他独自一人,一步步把这个来自遥远北方的国家,把这个来自茫茫草原的民族,按照自己的理想牵引着。他把儒家的思想,引进到一片羯鼓琵琶之中。
而他的目光,已越过了滚滚长江,投射到了榛莽丛生的南方大地。他不想他的王朝象匈奴以及其他很多个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那样,只是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象一阵狂风刮过,扬起满天黄沙后便烟消云散。他日夜企盼着能有一天,“魏”字大纛能飘扬在日月照耀下的每一寸土地。
他力排众议的汉化,正是为了那一天。
他长年累月的不在洛阳,总在征战,不停地征战;他的马蹄一步步向轻烟淡雨的江南逼近,而我却永远只在这座洛阳皇宫。
寂寥的岁月,我让中常侍双蒙引高菩萨入宫。
错,错,错。
我却一错再错,又强令彭城公主嫁与冯夙。我的父亲可以尚公主,冯媛的兄长可以尚公主,我的胞弟也该可以,我要让我的胞弟拥有独一无二的荣耀与地位,我要让我的胞弟成为冯家最尊贵的男子。然而公主却密与侍婢及家僮十余人,乘轻车,冒霖雨,赴悬瓠告诉元宏:我与高菩萨□□后宫。
我惊惧极了,日夜难寐。我怕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一切。
忽然,心头就想起我的姑母毒杀献文帝的故事。只一念起,竟不可收拾。
原来我真的已不是当年的冯润了。
我开始求托女巫,祷厌无所不至,只愿元宏一疾不起。
他,真的一疾不起了。
可他,并未轻信彭城公主的言辞,而是执问了高菩萨、双蒙等六人,迭相证举,具得情状。
他不得不信。
深夜,他愤怒而绝望地质问我;我哭泣顿首,无言以对。
他对彭城王,北海王说:“冯家女不能复相废逐,且使在宫中空坐,有心乃能自死,汝等勿谓吾犹有情也。”他没有废我,只因我是冯家的女儿。
他却再没有见我,情断了,是我辜负的。那曾经落寞的人生,让我一步步舍弃了情意,选择了欲望。我原来竟辜负了一个认真要交与我真心的男子。
可是,这样的人生就算重来一遍,我亦难免不重蹈覆辙。
我的母亲奉旨入宫,狠狠地抽打我,打完了,却哭了。背上,火辣辣的,倒不觉得疼。
太和二十三年,拓拔宏病危,立遗诏,谓彭城王元勰:“后宫久乖阴德,自绝于天。若不早为之所,恐成汉末故事。吾死之后,可赐自尽别宫,葬以后礼,庶掩冯门之大过。”
宣诏的那日,拓拔宏早已驾崩。北海王元详将毒药强灌入我的口中,蓝荧荧的药汁,泛着青光,敛着杀气。
一瞬的害怕,一瞬的挣扎,只一瞬。
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一生这样长,一生又这样短。一生这样荼蘼过,却已经结束。
我也算不负当年与他“死生契阔”的承诺了。
这一年我刚满三十岁,终于可以永远离开冯家了。
血,冰冰凉凉的,从我口角滴滴答答地跌落在地上,抽离着我的性命。我慢慢闭起双眼。
我的养子元恪赐我谥号“幽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