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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洲 ...

  •   我还是固执地称那个小镇为桃花洲。
      我的父亲从不告诉我关于这个小镇的任何事,而我亦从不知道它的本名。
      只是每到春天,我便可以透过窗棂看到外面那些暴露在阳光底下缤纷灿烂的粉白色桃花。一天一地的桃花,开得恣肆欢谑。而那些花朵的生命在繁盛是枯萎,漫天花的尸体形成落英缤纷的景象,美艳无比。
      于是我称这里桃花洲。
      粉白的桃花年复一年地枯萎,一次次自尽与重生,生生不息。
      而我身为画师的父亲云齐,亦年复一年地坐在他那间晦暗阴冷的小屋里,拉他那把老旧的二胡。他常年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手中的二胡发出如同呜咽的调子,断断续续,如哽在喉。刺眼的阳光头过积满灰尘的镂花窗穿透进来,突兀而残忍地直直照射在他的太阳穴,似在瞬间将他贯穿。
      他是个无比奇异的人。他并不作画而整日拨弄那把陈旧的二胡,发出不成曲调的音符,就像一个人干涩而痛苦的哭泣与哽咽,听上去并不使人愉快。
      他从不准我踏出这间屋子,即使我自小在这里成长,长达六年,他仍不准许。直到第七年,我在七月十五生日那天一再哀求,他才准许我到院子里玩耍片刻。
      我想我是憎恨他的。
      我的童年时光被他尽数禁锢在阴暗陈旧的屋子里,我只能透过窗户观看那些美艳纷乱的桃花。而当他发现时,便立刻用木版将那窗钉死了。
      他说,你不应该看的。那些明媚的事物并不属于你。
      我愤愤然地抓起茶杯将它掷到那钉死了窗户的木版上,青花瓷碎片四下飞溅,而杯中的茶水溅到他衣襟上,青色的衣衫上出现零零散散的图案。
      而他却不恼,只是将那些碎片扫到一处,然后他说,有一天你将明白我。说完他就走了,然后我再一次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呜咽琴声。
      有一天你将明白我。
      我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语,烦乱地拔下束发的银钗,恨恨地砸到地上。
      我披散着头发回到卧房中,抱者冰硬的枕头咬着嘴唇哭泣。终于我听到来自云齐口中的一声叹息,沉重而悠远。他走过来,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我头顶,目光灼灼。
      这是你的宿命,他说,你无法摆脱。
      我靠在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我说宿命是什么,我的宿命是什么。
      有一天你将明白我,他说,来,今天,我教你画画。

      我看到握着画笔的云齐,心中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拿起画笔的他陡然成为另一个人,昔日的腐朽与颓败全然不见。我见他熟练地研磨调色,行云流水,笔走龙蛇,那样的他光彩四溢,宛若神人。
      画中是白雪覆盖的墨竹,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洒下,整个画面冰冷而忧伤。
      那一刻我深深感知那一双手,那双拿画笔的手,本不适合去拿琴弓。而我看到他左手中指与食指上两道多年拉琴留下的凹槽,心里蓦地狠狠地一疼。
      此后我便时常跟着他学画,就这样过了四年。
      四年来我依旧只待在屋子里,不见天日,只是偶尔得到准许后到院子里待上半柱香的时间。而那机会却是极少的,我大部分的时光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除了我的父亲,再没见过任何人。
      那一年我十一岁,在云齐的教导下画技妙绝天下且早慧。
      有一天我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轰鸣着渐渐靠近,然后停在了家门口。我站在房中透过半开的房门看到那华盖流苏的马车停在门外,然后有几个锦衣华服的人搀着一个女子的手,一同走出那无比华丽的马车。那是个极美丽的女子,着一裘华丽的宫衣,手若葇荑,明眸皓齿,云鬓如墨,光洁的额头上贴了颜色浅淡的花黄。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一举一动都有着说不尽的风仪。
      我叹惋——又一个早慧的女子。
      我看到他孤傲而高贵地立在庭院中央,被那些锦衣华服的人众星捧月般围绕着,显得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然后云齐单膝跪地,对她拜了一礼。
      我着实吃了一惊,不知是何人让他如此敬畏。
      我看到他们在那边低语,却始终没有听见一个字。后来云齐将他们迎进厅中,似是谈了许久,然后他出现在我面前。
      走吧。
      走?去哪里?
      温暖的大手覆上我头顶。他一言不发,只是将我带到大厅中。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云苏。我回答说。
      云齐却摇了摇头,不是,这不是你的名字。
      我不解,用了十一年的名字怎么不是我的。
      云齐继续说,你姓景,你的名字,叫做景陵。
      你叫做景陵,你是有晴天的二公主,他指了指那个女子说,而她,是你的姐姐,景澈。
      ——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抓着他的衣袖说我是你的女儿,我不叫景陵,我没有姐姐,我是云苏,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云苏。
      他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推开。
      二公主,走吧。你该回家了。他的声音与我相隔十万八千里。
      景澈走到我面前,纤纤的十指覆上我双肩,景陵,我们回家。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说,这里有我的父亲,云齐。
      然而就在我背对着他的一瞬间,云齐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杆笔,准确无误地打在我右肩的穴道上。
      我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云齐苍老而冰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景陵,景陵,你将自今日回归,所有禁锢的记忆将自此重生,有晴天扫花以待,等你重归。
      景澈含笑说,景陵,你一定不再记得有晴天,也不记得我们,而你也不记得你的“父亲”云齐,就是传说中的“丹青判官”。
      我愕住。这个生活散漫生性淡泊的画师竟是如此赫赫有名的人物。那,景澈呢?有晴天呢?……我呢?
      不过没有关系,景澈接着说,你很快就会想起,封印会解除的……你就快想起来了,你就要想起来了……
      我听这她颤抖的声音,看到她眼中雪亮的光芒一闪而过,一时间不知所措。我是谁……我为什么对七岁之前的事全无印象……他们所说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我僵在原地,头疼欲裂。而我看不到云齐,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有一遍一遍喊他,父亲,父亲,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可他一直沉默着。然后他不顾我的反抗将我抱上马车。
      她的穴道,半个时辰后就会解开了。他对景澈说。我看到他的表情,决绝而苍凉,带着凄厉的沧桑。
      车轮缓缓滚动,我看到站在原地的云齐将一盏鸠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看着我微笑,他说,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马车渐行渐远,他的声音逐渐模糊,而我看到他的口形,他说——
      云苏,云苏。
      我在那一个瞬间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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