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灭 ...
-
生灭厅乃是流月城一个重要且特殊的组织。
说它重要，单单看历代任生灭厅主事的人选也能得窥一二。破军祭司谢衣，曾任生灭厅主事，谢衣之后的生灭厅主事是七杀祭司瞳，两人虽行事风格大有不同，但都是大祭司沈夜的心腹，能力不俗，这也间接能说明生灭厅主事这一职门槛颇高，不成器者如风琊肖想了上百年也只能对着这个位置望洋兴叹，顺带咬牙切齿咒一遍谢衣。
风琊这人其实还颇为有趣，他和谢衣的恩怨也颇为有趣，不失为一桩趣谈。他是少数的连谢衣也无可奈何的人，不过现在大约不是谈他的时候，暂且先按下。
生灭厅一如其名，生灭生灭，自是掌生杀大权的。它最主要的两项职权包括——一，处置族中犯罪之人；二，搜集各项情报资料加以整理梳理，留待他用。
第一项职权一开始仅仅停留在处置罪人上，后来随着沈夜投放矩木枝，令族人感染魔气的计划展开，生灭厅要处理的人越来越多……罪人、反叛者、感染魔气失败后异变的人、因为种种原因被沈夜杀掉或决定杀掉的人、瞳拿来试药试蛊的人、以及一些倒了血霉莫名被弄成活傀儡的家伙、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也幸亏生灭厅的主事后来换成了瞳，也幸亏谢衣叛逃了，如果谢衣留在流月城见到那场面，我都怀疑他会忍不住杀了沈夜然后自杀。
每每我见到那场面，我就莫名庆幸，谢衣已经跑了，不必直面如此残忍的种种，不必与自己的朋友恩师撕破脸皮彻底决裂——或许沈夜认为，自己这个胆敢向自己拔刀相向、逃出流月城的弟子已经是和自己彻底决裂了，但我知道没有。谢衣是个好人，一个记恩、善良的好人，哪怕他对沈夜拔刀，他想起沈夜时眼里也没有丝毫杀气。哪怕他最后决定逃出流月，他也不恨自己的恩师，可惜他绝不可能妥协。谢衣是个厌恶杀戮的人，更遑论对自己恩师拔刀？然而当他也不得不拔出手中刀的时候，就说明事情已无任何转圜余地，别无他法。
他决定要走的时候，知会了我一声，我愣了，倒不是想着去报信——我和他都明白，我是那个绝不可能背叛他的人，我当时想的是，他居然要走？
我没法说话，但这句话一定已经清楚明白地写我脸上了。于是谢衣回答我：我别无他法。
最后，当我站在由瞳掌管的，灰暗阴森，一呼吸就都是血腥气的生灭厅里，开始明白了谢衣所说的那句话。
他确实别无他法，如果谢衣留下，他只会有一种下场：死亡。或许会是底线崩毁，变得面目全非，满手血腥，将曾经的善良与美好一一抹杀，又或者他的底线不变，但固守底线与道德的谢衣，会在与沈夜的抗争中丢掉性命……无论哪一种，都是死亡。
那时候，我真真切切地庆幸，谢衣逃掉了，保全了自己。他永远不会适应流月城这愈演愈烈的黑暗，他还任生灭厅主事的时候，甚至不愿意亲手处置那些犯罪之人，见血的活计一般都是风琊在做……谢衣，不适合这些。他本应该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偃师，成日窝在房中倒腾偃甲，而不是成为高高在上的祭司，掌族人生杀大权。他是谢衣啊。
说来好笑，谢衣是沈夜的弟子，是瞳的朋友。可谢衣的师父和朋友与他的性情又何止是背道而驰？沈夜自谢衣走后愈发古怪，不近人情，驭下手段残忍，造下诸多杀孽。而瞳……瞳是个残忍的人。
谢衣最重视的生命，在瞳的眼里轻若无物。如果世上一共有一万种折磨人的法子，那瞳就会一万零一种。不过他在我才苏醒、谢衣还在的时候行事并不那么过分，等谢衣叛逃，他接任生灭厅主事，族人才开始清楚彻底地了解到：这位七杀祭司，委实不负七杀之名，乃是个杀神煞星。
瞳只是视人命如无物而已，因为视人命如无物，所以格外心狠手辣。简单来说，他制造的血腥场面能让我这样感情淡漠的人觉得不适，这着实算是分外罕见。不过不适也就是不适吧，我也没打算和瞳敌对，谢衣离开后，我继续在生灭厅埋头做事，成了瞳的手下。我对他当然比不得我对谢衣，但他应该也对此毫无所谓。生灭厅的资料库重新休整，加入了一大堆我以前没见过的东西，瞳把我叫到他那儿，交代说我要把新加入的这批资料理顺背熟，顺便塞给我一颗蛊虫。
我老老实实吞下蛊虫滚回去背书，懒得问这蛊虫的效用是什么，结果这批新加入的书册看得我浑身发凉惊骇欲绝，第一次理解了沈夜所谋划的，是怎样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于是我也明白了瞳新加入的这颗蛊虫是作何效用的，我还想活下去，于是我很乖巧，把这批绝密资料烂在了肚子里，安安静静整理书卷。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生灭厅里的资料也变得杂而多。生灭厅里有数不清的名册要整理，祭司们的亲族子弟名册，祭司之间的关系，哪个祭司品性如何背地里干了什么亏心事可以留作把柄，哪个祭司似乎蠢蠢欲动有不臣之心，下界据点第一次投放矩木枝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在实验感染魔气的时候身亡，死状如何……等等等等，资料不仅枯燥，枯燥之外，字里行间我都能看到杀戮和死亡，即便是我成日埋头对着这些东西也觉得不大喘得过气来，常常看得心头莫名烦躁头痛欲裂。
有时候我挺佩服沈夜，杀人不难，但持之以恒百年如一日地杀，是一件颇为考验人意志的事。
我做不了彻头彻尾的好人，就连彻头彻尾的恶人也做不到。
也幸好……谢衣不在。
我换上司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背书，第二件事，是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找出关于破军祭司谢衣的一切记载，一本不能少。
这活计让另一个人来做大约耗时长久，我一共整理了三天。大约也是因为我这记忆力确实有用处，我保住了性命，一直被留在生灭厅整理资料名册。
三天时间里，我一边找寻，也一边细细重读了关于谢衣的一切记录。
读完时我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谢衣的形象在我脑中显得清晰起来，似乎纤毫毕现。我恋恋不舍地将最后一本书卷整理好，我知道，我大约是读他们的最后一人了，流月城今后，大概永无破军祭司谢衣此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沈夜只让我找到这些记录，集中起来，并未下令销毁。
于是后来，每每我被如山的资料压得喘不过气，我就喜欢去翻谢衣的生平记录。
这些记录当然已经被放在我脑子里了，但我还是会忍不住重读他们，害怕我这能力终究会消散，然后我终会忘却。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能力还是长久存在了，哪怕我死了，化为一缕幽魂，它都没有消失，一直跟随着我，让我能够把这一切，流月城的一切，谢衣的一切，通通付诸笔端，诉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生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