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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朝堂之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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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相府院子里一处盖的颇精致的小瓦舍上,一只老母鸡从瓦舍里慢吞吞的踱了出来,它一边咕咕叫着一边在院子里懒洋洋的四处张望着,那样子仿佛它就是这相府的主人。
这时正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慢悠悠的走了出来,他看见院子里的老母鸡,便对它拱了拱手笑眯眯的说道:“早啊,早啊。”老母鸡对他咕咕叫着,仿佛也在道早安。男人步下台阶双手背在身后在院子里一圈圈转悠着,老母鸡迈着腿子跟在他身后,一人一鸡都双目微垂,昏昏欲睡,神态倒有几分相似。这个大清早起来溜鸡的男人才是这相府的主人,当朝宰相吕夷简。
汴梁城中很流行养宠物,很多达官贵人都在家里饲养珍奇的飞禽走兽,但吕相公的爱好确实有些特别,他不稀罕红毛鹦鹉绿毛乌龟,只喜欢养老母鸡,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先溜两圈鸡才能去正常上朝办公。他还给这只老母鸡起了个相当威风的名字——锦羽将军,但这只老母鸡可一点都配不上这个响亮的封号,它一身斑驳凌乱的杂毛,活像一只行走的鸡毛掸子,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吕相公每天乐在其中。
等吕相公这鸡溜的差不多了,下人便上前通报:“老爷,轿子已经给您备好了。”本来昏昏欲睡的吕相公一听这话突然像打了鸡血一个激灵,精神抖擞的下令道:“走,上朝去!”
一顶官轿抬着吕夷简前往皇宫,轿子里的吕夷简双目低垂的样子就像是参禅的老僧,但他似笑非笑的嘴角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从相府到皇宫不过短短的一段路,但这后面是官场最险恶的腥风血雨,吕夷简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五年了,他这个宰相当的是游刃有余乐在其中。吕夷简喜欢当官,这并不仅仅因为当官能带给他权利和金钱,而是他真正能享受到官场的乐趣,即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吕夷简从政几十年,朝廷里上上下下凡他看不顺眼的几乎都被他欺负过。吕相公是个既有大智慧又有些小聪明的人,他不是良相,名垂青史的奸臣里他也排不上号,但他绝对比所有名垂青史的人都活的滋润。现在吕夷简心里那点小聪明又开始活动起来了,因为今天他的老朋友兼死对头,五年前被他撵到西北去的寇准被招回来和他共同为相了。
早朝时间还不到,文武百官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吕夷简四处张望着,果然在前边的台阶上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他几步走上前向那人道:“寇相公,好久不见啊。”
寇准回过头来对吕夷简微微颔首道:“好久不见,吕相公。”在西北待了五年的寇准须发皆白,看上去有些苍老,但他两道浓眉依旧英气十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站得笔挺的身姿依旧是名震东京的寇相公的风采。
前朝真宗皇帝时期辽国大举入侵,朝中大臣惧怕契丹人的铁蹄纷纷提出迁都临安,是寇准力排众议主张皇帝亲征,最终遏制住了契丹人的野心,和他们签订了“澶渊之盟”,开启了两国间长达百年的和平,从此寇相公的英名传遍辽宋两国。五年前真宗皇帝驾崩,十四岁的仁宗皇帝即位,太后刘娥垂帘听政,寇准认为刘娥野心太大,坚决反对她干政,但最终刘娥还是在这场残酷的政治斗争中站稳了脚跟,反对她的寇准随即被贬到了西北,在背后踹了他一脚的吕夷简成功上位。这已经不是寇准第一次被贬了,他的仕途一直都像坐着电梯一样直上直下,这和他直率刚烈的性格不无关系。寇准最看不起的就是吕夷简这样的人,在耿直的寇准眼里吕夷简就是小人的代名词。
吕夷简笑眯眯客套道:“寇相公一去五年,如今回来重为宰相,可喜可贺啊。”
寇准轻轻笑了下说:“多谢吕相公,只是老夫回来一看现在东西两府中多是你吕相公的党羽,如今朝廷已不是原来的清静之地了。”
吕夷简依旧笑容满面的说道:“自古以来朝廷本就不是清静之地,况且如今是太后和皇上共同主政,自然和原来不同。”
寇准冷哼了一声说道:“自古天子只有一人,岂有二圣当政的道理?皇帝早已成年,太后却仍不放权,只怕是想效仿当年的武曌撺掇江山社稷。”
吕夷简笑呵呵的说道:“寇相公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看来当年忤逆太后被贬官西北还是没让你学聪明啊。”
寇准毫不在乎的说道:“老夫当年连辽国的千军万马都不怕,贬官算得了什么,老夫此次回来重新为相,就是要重振朝纲铲除奸邪!”
吕夷简不阴不阳的说道:“就算都是宰相,也要分个首相和次相吧。”
寇准换了个话题道:“不知吕相公府上现在还在养老母鸡吗?吕相公打算何时把它宰了煲汤啊?”
吕夷简笑呵呵的说道:“难得寇相公还惦记着它,锦羽将军乃老夫生活的伴侣,老夫怎舍得用它煲汤。”
寇准冷笑了一声道:“将一只老母鸡引为生活伴侣,恐怕也只有吕相公想的出来。”
吕夷简不慌不忙的说:“寇相公莫要小看了老母鸡,《韩诗外传》曰:鸡有五德,首戴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敌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何况锦羽将军不止有五德,而是有七德。”
“哦?那还有另两德是什么?”
吕夷简眯起眼睛道:“是我养得,你吃不得。”
吕夷简狡黠的双眸和寇准炭火一样的眼睛对视了片刻后,吕夷简笑了笑说:“该准备上朝了,以后有时间再找寇相公小聚。”两个人互相拜了拜便各自走开了。
朝堂上文武百官肃然排列,在吕夷简的带领下对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太后一拜再拜。如今的年号是天圣,拆开看就是“二人圣”,这真是对于目前的局面再好不过的诠释。
端坐在宝座上的宋仁宗赵祯今年刚十九岁,他清秀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总给人一种面目模糊的感觉,但却显出一种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默寡言。以武将起家的宋朝到了赵祯这一代才出了这么一个真正的贵族,他在深宫里长大,从小就在学习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他不会勃然大怒,也不会痛哭流涕,更不会欢天喜地,他所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让人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在他身后挂着一幅珠帘,垂帘听政的太后刘娥就坐在那里,端坐在珠帘后的刘娥就像赵祯身后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巨大的影子。
今日的朝堂上似乎流动着一股和往日不同的气氛,言官们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因为今天他们崇拜的寇准寇相公回来了。自从刘娥开始垂帘听证后,朝中凡反对她的大臣统统遭外放,宰相吕夷简又权倾朝野,四处安插亲信,不遗余力的打压异己,台谏院的言官只能忍气吞声的过日子。如今皇帝早已成年,朝中对于太后还政的呼声越来越高,但全被打压了下去。现在寇准回来了,言官们觉得自己的腰板似乎也硬了,今天他们决定在朝堂上再提太后还政之事,和吕夷简等奸邪一决雌雄。
台谏院的言官鲁宗道首先站了出来。鲁宗道人称鲁鱼头,在整个北宋的吵架排行榜上都榜上有名,这倒不是因为他口才多好,而是此公天生一根筋,认准了一个死理就一往直前,而且讲起话来激情澎湃吐沫星子横飞,认识他的人都称:“听此公讲话须打伞。”他的手下败将十有八口九都是被他的吐沫星子喷跑的,今天他来当这出头鸟也在意料之中。
鲁宗道清了清嗓子说道:“臣鲁宗道启奏太后娘娘,当年先帝驾崩留下遗诏,皇帝年幼,恐奸人把持朝政,所以令太后垂帘听政,五年来四海清明,国泰民安,太后功不可没,但如今皇上已成年,太后亦年事已高,望太后能还政于皇上,退隐后宫,颐养天年。”
整个朝堂一片寂静,珠帘后如幽灵一样的刘娥没有说话。鲁宗道见她不理自己,正要再谏,这时吕夷简不慌不忙的走出来说道:“臣吕夷简也有一事要奏,辽国使臣来朝之日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这次派来的并非一般使臣,而是辽圣宗的幼弟耶律奇珍,另据线报此次辽人似有增加岁贡之意,自辽人与我大宋签订澶渊之盟以来,辽人从未有派亲王出使我大宋的先例,蛮人多诡诈,此次不知有何意图,还望皇上、太后明鉴。”
珠帘后的刘娥缓缓说道:“那大家商量商量吧,怎么对付那个耶律奇珍。”
鲁宗道一听这话一股怒火窜上心头,他冒着脑袋搬家的风险以死相谏,结果却被吕夷简这老怪物抢了风头,好不容易提到台面上的还政之事被他一句话就岔开了,这老怪物和刘娥果然是一伙的!真是牝鸡司晨,小人当道,世风日下,国将不国啊!
鲁宗道这厢正悲愤着,寇准站了出来说道:“启奏陛下,臣闻耶律奇珍天生聪颖,博览全书,精通大宋和契丹两国文化,但多年来一直在游历各国,辽国此次派此人来出使,我们应小心提防才是。另辽人所谓增加岁贡之事,臣以为决不可答应,当年澶渊之盟已定下岁贡,若对他们有求必应将有损我大宋天威,此先例决不可开。”
“臣不赞同寇相公的说法。”
寇准话音一落三司使丁谓站了出来,这个小个子男人相貌丑陋,脖子上还长了个大瘤子,形容有些猥琐。但其实这人多才多艺,天象占卜、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而且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刘娥掌权后他因为拥护刘娥官至掌管全国钱粮的三司使,在鲁宗道等人眼里,此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佞小人。
丁谓说道:“耶律奇珍无论是何等背景,毕竟是孤身一人深入我大宋境内,臣以为不足为惧,至于提高岁贡之说,臣以为大可答应,如果为一点岁贡惹恼辽人,引起战乱实在是得不偿失,况且也难显我大宋气度。”
寇准针锋相对道:“契丹人贪得无厌,只怕日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增加岁贡,凭什么以我大宋百姓的钱去喂那些虎狼之辈。”
丁谓反驳道:“那如果惹恼辽国人挑起战争,难道寇大人要以我大宋百姓的血肉去喂那些虎狼之辈吗?我大宋与辽国征战多年才结下澶渊之盟,如今的和平来之不易,寇相公竟刚还朝就轻言战事,难道是要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吗?况且轻易破坏盟誓,岂不是将大宋陷入不仁不义之地?”
寇准愤然道:“一派胡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与辽国一战是辽国后劲不足才同意议和,但其虎狼之心一直未变,老夫在西北这五年屡见辽国人来扰我边境,掠我百姓,足可见辽人是否遵守澶渊之盟。燕云十六州如今尚在辽人手中,怎可与辽人如此低三下四!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为何到我朝竟畏战至此!”
吕夷简这时不阴不阳的插了一句道:“澶渊之盟乃先帝与辽人定下,是先帝不忍生灵涂炭的慈悲之举,到了寇相公这里竟得如此评价,难道寇相公是想说先帝出卖祖宗土地吗?”
寇准听了他的话差点气得背过气去,朝堂上的大臣都是读书人出身,孔夫子提倡的忠孝节义是他们做人的唯一准则,但如今吕夷简竟说他辱骂先帝!寇准还没有反击,这边鲁鱼头已经怒不可遏道:“澶渊之盟寇相公功不可没,他对先帝的忠心日月可鉴,吕相公怎可朝堂之上公然侮辱宰相!”
丁谓反唇相讥道:“寇相公是宰相,吕相公难道就不是宰相?况且还要分个首相次相出来。鲁宗道你身为言官怎可如此厚此薄彼,难不成你要在朝堂之上公然结党?孔子云:君子群而不党,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吗?”
鲁宗道勃然大怒道:“君子就算结党也是君子党,总比你们这些小人党强!”
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朝堂上的战火,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围绕君子党和小人党激烈的辩论起来。
赵祯一言不发的坐在宝座上看着吵吵嚷嚷的文武百官,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珠帘后的刘娥也仍然像个影子一样岿然不动。
众臣掐的正来劲,人群中突然爆出鲁宗道一声大喝:“丁谓你个奸佞小人!我鲁宗道今天和你拼了!”众臣循声望去,只见鲁宗道居然举起手中笏板向丁谓追打过去,也不知这丁谓刚才到底说了什么竟把鲁鱼头激成这样。丁谓见鲁宗道张牙舞爪的扑上来,赶紧拔腿就跑。他个子矮小,在百官中灵巧的钻来钻去,鲁宗道咬牙切齿的在后面紧追不放,朝堂眼看就变成了上演全武行的菜市场。
一直面色平静的赵祯这时也有些坐不住了,毕竟以前大臣掐的再激烈也就是打打嘴仗,如今竟真打起来了。他回过头去有些焦急的对刘娥小声说道:“母后,这。。。”
“随他们去。”珠帘后的刘娥淡淡的说道,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祯张了张嘴不敢再说话,他坐正了身子微微颦着眉看着乱糟糟的朝堂。
鲁宗道追不到丁谓,急的是抓耳挠腮,他站定脚步大喝一声:“丁谓小人,纳命来!”说罢竟隔空把手里的笏板当飞镖扔了出去。
鲁鱼头的准头也确实欠佳,笏板竟飞到了另一个方向,不偏不倚砸到了翰林院王大人的头上,无辜的王大人捂着脑袋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王大人你没事吧!”旁边的官员赶紧把他扶起来,王大人虚弱的笑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哎呀!王大人你流血了!”王大人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果然沾满了血,这王大人本来就晕血,立马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旁边几个人赶紧用力恰他的人中和虎口,吕夷简一党的人立刻跳出来说道:“鲁宗道竟在朝堂上打伤朝廷命官,当斩!”
鲁鱼头也豁出去了:“我鲁宗道就算豁出命去也决不允许丁谓这种小人横行朝堂!”
两拨人说着又要吵起来,一直端坐不动的刘娥终于缓缓站了起来,她撩开珠帘走出去大声喝道:“闹够了没有?闹够了没有!”
她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朝堂上,如一头发怒的母狮在咆哮,刚才还乱哄哄的朝堂倏然安静了下来。
刘娥扫视了一圈文武百官冷哼了一声说道:“今年南方大旱,很多地方颗粒未收,今年的税眼看就要收不上来了,给辽国纳岁贡的日子又迫在眉睫,今年耶律宗真派了他的亲弟弟过来收租子,还盛传他们要提高岁贡,南方还有那么多饥民说不定哪天就要揭竿而起。现在是内忧外患,你们在这里争论什么君子小人倒是挺起劲,有人考虑考虑这些正经事该怎么办吗!”
刘娥一声暴喝,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刘娥恶狠狠的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对付辽国人不管是要开打也好,还是给钱也罢,但问题是现在钱在哪儿呢?钱呢!我不管你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只要谁能拿出钱来我就支持谁,在那个耶律奇珍来之前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出来!还有这是朝廷,不是菜市场,你们是朝廷命官,不是菜贩子!下次再在朝廷上开打,统统拖出去砍了!散朝!”
刘娥狠狠拂袖离去,赵祯也起身跟了上去,临走前他又不放心的对身边的太监小声交待道:“找太医给王爱卿看看吧,别砸出个好歹来。”
百官拜送太后和皇帝后,硝烟弥漫的早朝终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