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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病例六 ...

  •   海蓝的意识是个风和日丽的地方。阳光洒满草地,能闻到春天的味道。这里的青草长得和水草很像,却有着过分鲜艳的绿色。也许有人向他描述过青草,而海蓝从未见过它们。
      这里也有河流,远比普通的河流宽阔,并拥有大海的颜色。河流淌过草地,从从四面八方涌向地面的巨大空穴里,形成了壮观的地下瀑布。
      远处有海鸥在飞,还有一些人类神色茫然地各干各的。
      就魔物的意识来说,这里简直是马修所见过的最美好的意识。海蓝的头脑里有一个纯净的世界,尽管天空里不免有几朵乌云,但这里仍然像童话世界一般宁静。
      马修只花了半分钟就让自己的衣服像没脱下来之前那样整齐,而劳伦茨显然需要更久。马修正站在他的面前,试图帮他扣好腰带,而劳伦茨自己则在对付他的袖扣。
      “事实上我觉得你完全没有必要穿上,在我的面前害什么羞呢。”马修一边研究他的腰带扣一边嘀咕。
      “我不是北欧人。”劳伦茨说着,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即使是他活着的时候,他也很少自己扣袖扣,这简直是个折磨人耐心的技术活。
      马修很快搞定了他的腰带,顺手接过了他的手,帮他将袖扣固定在漂亮的位置,将劳伦茨从焦躁中解救了出来。
      “放心吧,他们只是海蓝的意识产物。”马修用目光示意不远处的人类,“除了我和海蓝,不会有人看到你。”
      劳伦茨:“……?”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马修立刻闭上了嘴。他感到劳伦茨怀疑地看着自己,便换上过分轻松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检查劳伦茨的衣服有没有完全穿好。
      劳伦茨:“等等,你再说一遍?除了你,还有……”
      马修镇定地争辩道:“我是说,除了我还有作为载体的海蓝意识,没有人会看到你的裸体,更没有人看到我们刚才激烈地这样这样,又热烈地那样那样……”
      劳伦茨真实地感觉到了自己额角的青筋在跳。
      “你也说了,这里是海蓝的意识。”劳伦茨黑着脸俯视着马修。
      “啊哈……你知道吗,你的眼睛让我想起阳光落满海面的样子……”马修心虚地赞美道。
      劳伦茨:“……”
      劳伦茨盯着马修看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责怪他,而是沉默着转过身,说:“走吧。完成你的工作。”
      马修跟上了他的步伐,求饶地说:“好嘛,不要生我的气。我承认我担心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你就会拒绝我。但你真的不需要在意这些,这对海蓝来说只不过是做了个梦……”他说着,突然发现劳伦茨的脸红了,连带着耳朵和脖子都红透了。
      天哪……他简直害羞得想钻到地底去了。马修无不好笑地想着,继续安慰道:“亲爱的,你看这里的河流,每个人的意识里都有河流,河流的汹涌程度代表他脑细胞的活跃程度。现在这里的河流很平静,说明海蓝在思考其他的问题。等他醒过来,他连我们是谁都不会记得。”
      劳伦茨不愉快地说:“我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
      “那简直是一定的。”马修不负责任地承诺道。
      马修与劳伦茨沿着思维的河流走到巨大的地下空穴前,他们朝下望去,那个空穴足有百米深,河流倾泻而下,形成一个壮观的地下环形瀑布。水在百米深的地底激起大片水雾,看不清下面的情形。
      马修小心翼翼地走到深渊的边缘张望。从上往下看,这个深渊的确深得离谱。他一抖,缩了回来。
      “我们得下去看看。”马修腿软地说,“理论上来说你在这里受不到任何实质性伤害,实际上看起来还是有点恐怖呐……唉?!赫伯特!”
      话音未落,劳伦茨就纵身跳进了深渊里。马修目瞪口呆,赶忙探头往深谷里看,劳伦茨的身影眼看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水雾里。
      “我的天!!!”马修崩溃地叫了一声,他没法再犹豫,只能一闭眼跟着跳了下去。
      下降的过程没有任何感觉,当马修感到脚碰到了柔软的地面时,他才敢睁开眼睛。他发现他们正在“海底”,劳伦茨站在他的面前,好笑地看着他。
      “Idiot。”劳伦茨评价道。
      “没想到你那么疯狂!”马修咬牙切齿地说,“你至少该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来鼓起勇气!”他觉得膝盖有些发抖,为了不至于更丢脸,他努力挺直了腰来掩盖这种畏惧。
      当他抬头挺胸,便看到了周围的情景。现在,他们立在了深水中,但呼吸没有遇到任何困难,甚至于连衣服和头发都没有随波逐流地飘动,周围看似海水的介质没有带给他们任何影响。
      海水很蓝,他们的脚下是细腻的白沙,周围缀满了巨大的珊瑚。还有……啊,那星星点点的亮光,竟是珍珠贝。它们足有几十个那么多,借着微量的光反射出迷人的光晕,将海底点缀得像星空一样美。
      看到这里的情景,马修失望地揉了揉头发,说:“这里投射的是海蓝的生存环境,我们还得下得更深。”
      他们开始寻找下一个深渊。
      “关于鱼人这种魔物,你了解多少?”劳伦茨问。
      “不比你多。”马修回答,“仅限于我们出门前一起查阅的魔物百科。里面关于鱼人的介绍是那么少,并且说他们智力低下,喜爱群居,你觉得这像海蓝吗?”
      劳伦茨露出疑惑的神色,说:“不。”
      马修:“另外,过来了以后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关于梦境。百科里对于鱼人对睡眠和梦境的操控只字未提,甚至于人们对是否存在这种魔物也不确定,对吗。但是,我知道另一种魔物,他们以迷惑术见长,甚至能将其他魔物牢牢困在自己的梦魇中。”
      经他一说,劳伦茨也回想起了什么,轻声说:“是《近代魔法史》里提到的……”
      “雄性美人鱼。”马修说,“他们都是半人半鱼的物种,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我能不能大胆地假设……”
      “海蓝并不是长着人腿的鱼人,而是一条长着鱼尾的雄性美人鱼?”
      马修耸肩:“让我们走着瞧吧。如果海蓝的意识里可以显现真实形态,那我们只要找到他,就能知道真相。越是深层的意识越是不会说谎。”
      很快,他们在“海底”遇到了另一条“河流”。河流紧贴着细沙形成一道细细的水纹,穿梭在偌大的海洋中。他们跟随着那股细流,来到了另一个深渊面前。马修提心吊胆地向下张望,看到深渊里漆黑一片,几乎没有一点光。甚至看不清它有多深。
      “没错的话,下面就是海蓝的深层意识了。”他担忧地说,“没想到连一点光也没有,看来他快要陷入绝望了。如果他是这样的状态,出于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我们很可能会被攻击或者拒绝进入。最坏的结果是被他赶出他的意识。”
      劳伦茨思索了片刻,伸手把马修的手抓住。
      “好吧,至少一块儿被赶出去。”马修说。
      “白痴,你在发抖。”
      “不,是水流导致的。准确地来说我在鼓起勇气。”
      “那就不要鼓起这不存在的东西了。一、二……”
      “等等!!”
      “三。”
      “呜哇——!!!”
      伴随着马修的惨叫,劳伦茨与他一起坠入了眼前那无底的黑暗。
      当劳伦茨掉入那片浓黑,他好似是突然掉入了梦境。有一股气流轻轻托住他,让他平稳地落到地上。他站稳后才发现原本紧紧抓着的,马修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他手里消失了。周围没有一丝光线,他就像眼盲的人一般,什么也看不见。
      “马修?”他站在黑暗里,试着喊了一声。但周围彻底的浓黑吸走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是孤身一人。
      劳伦茨在跳下来之前想像过种种被攻击的可能,但没有想到他会与马修分开,独自留在这陌生并且可能是险恶的环境中。他又喊了几声,确定周围没有人后,决定小范围地走一走,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起先,劳伦茨的情况并不糟糕。他十分镇定,缓慢地走动,试图听到一点声音,或者靠触觉感知周围。但这一切是徒劳,他不仅听不到声音,而且触摸不到任何东西,就连他脚下的“地面”都是若有若无,仿佛是朵云。
      他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因为马修说过他在这里受不到任何实质性伤害。他只是有些疑惑,并严谨地分析这里的情况,思考怎样将自己从这个压抑的环境中解放出来。在他投入地思索的时候,不知不觉却有一股不安的感觉悄悄降临。这种不安让他感到焦躁,胸口发闷。他开始希望快点离开这里,但毫无办法。
      随着劳伦茨独处的时间变长,这股悄然到来的不安感逐渐变得强烈,演化成了一股莫名的恐惧。他越来越心慌,而周围的黑暗带来的压抑感也越来越强。劳伦茨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按住发闷的胸口。
      是因为这黑暗,他想,是因为彻底的浓黑让人产生不安的错觉。他试图用理智排解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然而,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情绪上时,事态反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越来越胸闷气急,甚至感到惊恐,难过。他越想控制自己,这种情绪就会扩张得越大。很快,这样的恐惧就演化成绝望,将他整个人摄住了。
      他用手压住胸口急剧喘息。
      冷静。我必须要冷静。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反常,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并感到疼痛。这种疼痛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点,像虫子一样啃噬他的皮肤,继而深入到肌肉,渐渐让他感到撕裂般的痛。最后又侵入骨头,就好像将他的每一块骨头都扭断,碾碎。身体的折磨加剧了他的绝望,他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
      这疼痛唤起了他的记忆。火焰,尸臭,还有绞刑架。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亮光,劳伦茨艰难地抬起头看过去。他看到一条湍急的河流,他认出那是莱茵河,他自小就在莱茵河边长大。河流上方有一座长长的拱桥,黑魆魆的桥洞下方挂满了被绞死的“女巫”,尸体在风中悲惨地晃动。她们中有些是真正的女巫,有些则纯粹是被小人冤枉致死。这其中甚至还有劳伦茨认识的面孔。
      看到这场景,劳伦茨瞳孔骤缩,脸色变得惨白。他感到喉头紧缩,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他想站起来,逃离这里,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脚被沉重的镣铐锁住,令他无法动弹。他身上的衣物变得破破烂烂,浑身都是血。
      一瞬间,周围的黑暗被驱散,他回到了慕尼黑,他的家乡。他回到了他记忆中最痛苦的那个点上,他又变成了猎巫运动的牺牲品,和其他巫师一起被扔在泥泞的河边,等待着审判和绞刑。
      不要……不要再来一次……
      他在心里抗拒,但记忆的车轮无情地朝他碾压过来。天空和那一天的天一样布满着血色。他又听到了人们在背后议论他的身份,他们刚才看着他被人羞辱,现在又等待着看他被送上绞刑架。他狼狈地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像个龌龊的死囚犯一样接受他们目光的审判。他试着保持自己最后一丝尊严,那就是被折磨的时候咽下惨叫。但是他太痛了,他实在太痛了。
      他知道审判是多余的,等待他的只有死刑。他看到堆在周围的尸体,他马上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大多数都是女巫,但也有像他这样的男巫。有的已经是老人,而有的甚至比他还年轻。人们说他们是魔鬼代言人,用最大的恶意践踏他们。他宁愿死亡也不愿遭受这样的践踏。但死亡的过程太过缓慢,太过痛苦。
      浑身几乎没有一块骨头不痛,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无损的。疼痛和精神摧残双双压住他,几乎将他推向崩溃边缘。
      快点结束……
      死亡就是结束……
      他的气息变得衰弱,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父亲……母亲……还有艾琳娜……还有……还有……
      他绝望地回忆着他们,这些名字没有一个能将他从绝望中拯救,但他深深爱着他们。他似乎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或者是很重要的人,他无法想起来。
      还有谁……我忘了谁……
      痛苦令他无法好好地思考。人们的每一句议论都清晰地跑进他的耳朵里,他痛恨自己家族的姓从他们的嘴里轻佻地被提及,因为受辱几乎身体发抖,但他只能趴在地上接受这一切。
      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审判官念到了自己的名字,缓缓抬起了头。他身边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拖到河边,接受形式化的审判,然后送上绞架。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劳伦茨看到了夕阳,金红的光芒令他眯起了眼。直射的阳光照到他金色的睫毛上,在他眼前形成几团模糊的光晕。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阳光是如此美好。温暖的余晖将他笼罩在一股熟悉的、温柔的感觉里,令他感到一阵晃神,仿佛很多年前或很多年后,他无数次地将自己暴露在这样美好的阳光里。
      他想不起是在哪里产生了这样的记忆,被人拖到绞架前的时候竟然分了神。当他努力回想这种感觉,周围的景象就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是水中的倒影被一次次打散,又重新聚合。他的头脑变得一团乱,难受得紧紧皱眉。
      “赫伯特……”
      隐隐地,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赫伯特?赫伯特?”
      那个熟悉的声音入侵了劳伦茨的耳膜,突然将他从噩梦中拉了回来。劳伦茨猛地战栗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坐直了身体,惊恐地睁大眼睛,发现世界重新堕入了黑暗。莱茵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围观他的人,绞架,目中无人的审判官,全都消失在了黑暗里。
      “赫伯特,你还好吗?”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有那么几秒钟,他想不起这是谁,但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那令他安心,喘息渐渐平静了下来。
      “马修?”
      劳伦茨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呼……
      听到劳伦茨的声音,马修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问:“你怎么了?”
      黑暗中,劳伦茨看不见马修,但他感到自己正坐在地上。起先他可能失去了意识,被马修扶坐了起来。
      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而刚才的回忆只是幻觉,尽管他好像再次亲临现场,但那只是个过去时。劳伦茨愣了会儿神,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原来我已经死了。”
      马修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个存在了五百年的事实,就算马修是地狱魔王的儿子也无法改变。如果劳伦茨现在才开始为此痛心,他着实不知该做什么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劳伦茨听上去有些伤感,那让他显得少见的脆弱。马修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
      马修从背后将劳伦茨抱住,像只树袋熊一样扣紧了双臂,温柔地说:“不。人类的生命只是存在的一种方式。现在的你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即使大多数人看不见你,但我可以看到你,摸到你,我知道你存在着。”
      劳伦茨喜欢这样的拥抱,那让他感到温暖——虽然他再也感觉不到冷热,但拥抱切切实实地让他感觉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马修抱住他的时候,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在想,这也许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后一个拥抱。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伸手摸到了马修的后脑勺。他在黑暗中寻找着马修的脸,吻过他的下巴,嘴角,最后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马修热情地回吻他,这样的亲吻简直妙不可言,以至于他们的嘴唇分开了几度又重新黏在一起。甜蜜的亲吻似乎永无止尽,直到劳伦茨想起这里是哪儿。
      他趁着嘴唇分开的间隙低声说:“我不想给海蓝留下‘深刻’的印象。”
      马修随口说:“我也是。”说着又想凑上来。
      劳伦茨无情地捂住他的嘴:“那就把你的手从我的裤子里拿出去。”
      他拒绝了马修的帮助,坚持自己站了起来,尽管还有些摇晃,但他借着黑暗很好地掩盖了这些。
      马修也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到劳伦茨的手,紧紧抓在手里,说:“你也感觉到了吧?不,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刚才海蓝的意识在对你精神攻击。我要是早点察觉到就好了,但现在也不晚,同样的招数别想成功第二次。顺便,我更确定我们的假设了,这样的高级幻术只有美人鱼可以做到。”
      如果那是幻术,未免太真实了。劳伦茨回忆起自己从书上见到的大魔法师,如果是人类魔法师,穷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马修继续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对这些免疫,所以千万不要和我走散。我知道你已经活蹦乱跳,但总得以防万一。我保证带着我就像带着解药瓶一样可靠……”
      劳伦茨觉得这家伙难得絮絮叨叨,十分有趣,轻笑了一声说:“我知道,我会遵守来自心理医生的忠告。”
      马修这才停下唠叨,正经地纠正说:“不,是来自男友的忠告。”
      他们牵着手走在黑暗里,这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哀伤,只是走在里面就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这样的氛围让劳伦茨回忆起刚才的幻境,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绝望。
      他皱了皱眉,试图把这种绝望赶出脑海。再这样埋头苦想,恐怕会再次被趁虚而入。他决定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梦之彼岸吗?”劳伦茨问。
      马修确定地说:“记得,是你用在那头黑龙身上的起死回生术?我对它的印象非常深刻。”
      “是的。”劳伦茨说,“用幻觉支撑到他完成心愿为止。这个幻术是我从一个死灵法师身上学到的。”
      “你的老师是死灵法师?”
      “不。我们只是恰巧被命运的车轮碾轧在同一片土地上。准确地说,不是他教会我这个法术,而是他在我身上用了这个法术。”他沉默了一秒,仅仅是短暂的一秒,然后再次开口,“你知道中世纪的猎巫运动吗?”
      突然提起这个,马修禁不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幸黑暗也为他做了庇护。他小心地措辞,最后只简短地说:“我知道。”
      劳伦茨:“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被送到了绞刑架前。有一个老法师和我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死。我猜他用法术解救了自己的灵魂,这我无从知道。”
      马修保持着安静,倾听劳伦茨的声音。
      劳伦茨:“半夜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死了,但我的灵魂被人唤醒。我听到有人念咒,每一个音节都进入了我的灵魂,最终将它拉回了身体里。是他用‘梦之彼岸’唤醒了我。”
      马修插嘴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劳伦茨:“我想是因为报恩。我的父亲曾帮助过他,这是老一辈之间的故事。我顾不上研究自己为什么没有死,醒来后发现自己还能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的妹妹,然后告诉她快点逃跑。因为我听到那些人在议论她。他们杀死了我以后,就要来抓她。不能将这个消息带给她是我死前最大的遗憾。
      “我见到她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踏入屋子就对她说‘快逃,他们的下个目标是你!’她吓坏了,因为她听说我被人抓走了,抱着我说你没事真好。我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她立刻离开。当她转身吩咐人去整理行李,我的心愿就完成了。她再回过身看我的时候,我身上的法术已经解除了。我又回到了临死的样子。”
      马修:“所以她才不惜对你下诅咒,想将你留下?”
      劳伦茨:“我确实留下了,但她看不见我。她趴在我的尸体上痛哭。”
      “她很爱你。”
      “我知道。后来我看到父母将她送到远房亲戚那儿,但那件事后,他们也无心经营,劳伦茨家族很快就衰败了。他们不知道我一直都在,亲眼看着他们因为失去了子女而痛苦。不过几年,我的父母就相继去世。我一直留在城堡里,随着它一起腐朽……”
      “直到遇见了我。”
      “直到遇见了你。”
      马修与劳伦茨之间产生了一段奇妙的沉默,突然之间两人都不说话了,但并不会感到不自在。他们脸上都带着欣然的表情,尽管他们看不见对方。马修简直像个初恋的男孩一样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拽着劳伦茨的手在黑暗中乱走,却完全没有思考海蓝的事。他的心情就像与初恋的情人刚看完电影,正在街上闲逛那样扑通扑通,痒痒的,又热热的。如果马修还是个学生,一定不介意拉着情人的手在校园里逛一整天,向所有人炫耀他们的关系。
      这样幸福的沉默最终被一丝微弱的光线打断。
      劳伦茨比马修先注意到前方微弱的光芒,并且慢下了脚步——他不像那个不称职的心理医生那样把本职工作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然那不代表他内心很冷静。
      那一丝光线如此不起眼,并且可能来自非常远的地方,看着它就好似看着茫茫宇宙中唯一一颗星。但在彻底的黑暗中,再细小的光线也不会被人忽略。
      “看前面。”劳伦茨低声说。马修迷茫地望向前方,他所看到的把他从爱情的狂想中拉了回来。他谨慎地闭嘴不语,蹑手蹑脚地接近发出光的地方。很快他就看清,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的确是够远的,如果不是在意识中,马修会说这距离足有一千多米)有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光线就是从那个黑色轮廓里发出来的。借着光线他们隐约可以看到光线从一个窗框里透出来,这意味着这个黑色轮廓可能是一个木屋。
      马修与劳伦茨加快脚步朝那里走去,那点光源变得越来越近。他们渐渐借着那点光看清楚,那的确是从一个木屋里透出来的,窗户的窗帘半闭着,光线从缝隙里漏出来。
      他们很快走到了木屋门口,小心地避开窗户,以免让里面的人——如果有的话——发现他们。马修将背贴在墙上,微微侧过头从窗户里偷看屋子里的情景。劳伦茨紧贴在他的身侧,关切地看着马修的反应。
      看到屋子里的场景时,马修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从窗户透出的光微微照亮了他的脸,劳伦茨看到马修的脸上充满着震惊和纠结,简直快要扭曲了。他轻轻拉动马修的手,用身体语言问他看见了什么。
      马修的目光好不容易从窗户口离开,回到了劳伦茨脸上。他仍然“惊魂未定”,迟疑了一会儿,决定不解释,而是让出了窗口的位置,示意劳伦茨自己看。
      劳伦茨疑惑地与他交换了位置,像他一样谨慎地微微侧过头,窥视房间里的景象。
      刚看清屋子里的情景,劳伦茨整个人一僵,猛地转过身背对窗户。他感觉到马修在期待地看他的反应,难堪地瞪了他一眼。
      马修好笑地悄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看到了你看到的。劳伦茨心想着,决定不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被劳伦茨剜了一眼的马修无辜地辩解道:“我是问你看清了吗?那是科林?另外那个是……海蓝?”
      劳伦茨沉默了一秒,然后果断地说:“这是犯罪,我们必须阻止科林!”
      他说着就打算闯进木屋里,马修赶紧拽住了那个正义感爆棚的家伙。
      “慢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海蓝不是自愿的?你没听说过那两个字母?”
      “什么?”劳伦茨一边问一边回过头,用一种“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吧”的眼神责备他。
      马修:“S和……哦……”他突然觉得难以启齿,□□了一声捂住了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要和处男解释这问题……”
      “解释。”劳伦茨简洁地命令。
      马修:“可是我觉得我的羞耻心从亲戚家回来了。”
      劳伦茨:“不要让不存在的东西回来。”
      马修:“……好吧,好吧,是我的错,就他意识里的黑暗程度来说,海蓝不会是自愿的。但这样闯进去也许会造成危险,比如……”
      话音未落,他们身后的木门吱扭一声被人粗暴地打开,亮光顿时从门里透出来。他们吓了一跳,同时扭头看过去,只见守林人之子科林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瞪着他们,手里端着一把猎枪。
      “……这样。”马修吐出了最后一个词。
      马修与劳伦茨同时目光下移,看到科林的裤子穿得好好的。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科林冷冷地质问。
      “你是科林吗?”马修立刻换上了人畜无害的表情问。
      “我再问一遍,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科林用低沉的声音威胁道,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的枪上膛。
      “我们被你的父亲请来,因为你一直在沉睡,你的父亲很担心你。”马修简洁地解释说,“我是心理医生马修,通过催眠术来到这里。这是我的助手赫伯特。”
      劳伦茨沉默着站在马修身边,目光越过科林的肩膀偷偷瞥了一眼屋子里的场景。这屋子的摆设十分眼熟,几乎和守林人的木屋一模一样。在海蓝的意识外,这间木屋最深处的那张床原本躺着科林。现在在海蓝的意识里,那里却躺着一条美人鱼。
      他从刚才起就背对着门躺着,就算门口有人说话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不,准确地说,他被麻绳五花大绑着丢在床上。劳伦茨在心里用“他”,因为光看体型就知道那是一个雄性,他有宽阔的肩膀,结实的手臂,肤色接近于白种人,背部的肌肉线条非常清晰,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他的结实程度简直达到了性感的标准。但令人无法无视的是,他的身上有明显的挫伤,还有不少瘀伤。
      劳伦茨第一次见到一条真正的美人鱼,由于科林在场,他不敢让视线逗留太久,匆匆一瞥,便将视线下移,看到了他那条鱼尾,那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鱼的鳞片从臀部开始零星地生长,几乎露出整个属于人类的臀部。等到大腿根部开始有相连的迹象,在大腿中段左右两条人腿完全合并在一起,以下的部分则完全是条鱼尾。鳞片的颜色就像海水一样蓝,也像海面一样闪闪发光。每一片鳞片都折射着光芒,让他看上去简直像穿着缀满宝石的鱼尾裙。那条鱼尾在床上微微弯曲,摆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离开。现在!”
      科林不客气的声音让劳伦茨收回了目光。虽然他苍白,削瘦,但是他的脾气和他做守林人的老爹一样粗鲁。
      “好吧,我们会离开。”马修客气地说,“如果打扰到你们,我和我的助手为此感到抱歉。不过能顺便问一句吗……”
      “闭嘴!”科林愤怒地打断,并尖声大吼,“滚!别让我说第二遍!”
      马修饶有兴致地看着科林,他突然暴怒,但他的表情表示他在虚张声势。
      为什么呢——他欣然想,因为他非常害怕陌生人入侵。
      “我们这就走,”马修真诚地说,并扭头看向劳伦茨,“不过我记得我们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劳伦茨一头雾水地配合他:“是的。”
      马修:“我们的火球呢?”
      劳伦茨的睫毛微动了一下,马修确信他听懂了暗示——当然,他是我的情人,他骄傲地想。
      “在这里。”劳伦茨说着,突然掏出了魔法棒指向科林,并快速念了一句咒语!
      科林:“!”
      马修:“!”
      一片静默。
      一秒,两秒,三秒。
      在场的人瞪着劳伦茨,但什么也没发生。他的魔法棒连一滴火星子也没迸出来。
      马修:“……对不起亲爱的,我不知道魔法在这里行不通。”
      劳伦茨:“……”
      科林青筋暴突,毫不犹豫地举起了猎枪。
      枪口不偏不倚地对准马修的胸口。劳伦茨瞳孔骤缩,下意识扑到马修身上。他的力气太大,差点把马修扑到地上。如果说劳伦茨生前从未不经思考地做过任何事,现在他只花了0.01秒来打破自己的原则。
      马修的反应没有那么快,当他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耳际炸开,才意识到劳伦茨为什么要突然抱住他。他感觉到劳伦茨的身体在自己的怀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这么消失在了海蓝的意识里。科林又放了第二枪,将马修的意识打回了自己的身体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病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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