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勺大臣》热茶来一壶

8、第八章 三鲜丸子

　　初秋，京城。

　　清和元本是一家并不出众的小饭馆，可就在一月前，这里突然变得宾朋满座，每天都有大批的食客从四面八方涌来，让这栋二层小楼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据说，这一切，都归功于新来的那位掌勺厨子。

　　还没到午饭的时辰，已经有大批食客聚集在清和元门口。其中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上身着酱色琵琶襟马褂，开叉袍下蹬一双月白皂靴，手戴翠玉扳指，气度不凡。他身后跟着个微胖的白面无须男人，一看就是宫里的公公。

　　董敬道：“爷，这儿人这么多……要不……咱换个地？”
　　奕仁瞧着这人山人海的景象，道：“不必，就在这家吃。”
　　店门总算开了，客人鱼贯入内，掌柜见奕仁穿着不俗，料他大有来头，特意领着他进了二楼雅座内。董敬悄悄塞给那掌柜一锭银子，压低声音道：“有什么好菜好酒，尽管上，我家老爷可没什么耐心。”掌柜恭敬点头退下。

　　奕仁并不急着入座，他看向那梨木雕花窗外，远处金山依稀可见，旁边就是黑龙潭和龙王庙，在一片淡金祥云笼罩下，显得古朴悠远。想到三年前河北大旱，饥民起义，幸而大皇子裕宁与多摩防守京城，安抚灾民，才将旱情压下。三年来，老天爷十分开明，每年雨水丰润，年年丰收，如今国库充盈，天下太平，他不觉感到宽慰。

　　菜已经上了桌，佛手瓜炒里脊、鸡丝黄瓜、蒸南瓜、凉拌豆腐，还有一份三鲜丸子汤。董敬诚惶诚恐道：“爷，这菜色……怕是清淡了点……”

　　奕仁轻轻抬起筷子，道：“不尝尝，又怎么知道味道是淡了,还是重了？”

　　半个时辰后，清和元的掌柜被董敬请进了雅座内，这掌柜见董敬什么都不说，摸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爷，这位就是清和元掌柜。”董敬指了指掌柜，对掌柜道：“我家老爷有话问你。”

　　掌柜道：“老爷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小子知无不言。”

　　奕仁直截了当道：“这菜是谁做的。”

　　掌柜见奕仁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十分严肃，心道必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只得含糊其辞道：“新来的厨子。”

　　“朕……”奕仁清了清嗓子，道：“正好我想见见他。”

　　掌柜立刻出了雅座，火急火燎回到一楼厨房。厨房不大，只有两个帮工和一个年轻的厨子。这厨子是个穿着灰色粗布衣裳的青年，他手提着锅铲，只一下就将锅底的黄金色煎豆腐盛出来，豆腐形状依旧完好，没有一丝损伤。

　　“出事了！出事了！”掌柜心急如焚道：“楼上有个客人像是不满意菜色，要你亲自上去见他。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做太常见的菜……有些客人嘴可是很刁钻的……一不小心就得罪……”

　　“我上去看看。”青年慢条斯理给那煎豆腐撒上一层香菜沫，淡淡道：“小魏，把菜端给客人。”那叫小魏的伙计立刻点了点头，端着菜咽着口水走了。

　　掌柜见青年丝毫没把自己说的话放心上，气的胡子都快翘起来，却无计可施。

　　奕仁用筷子在汤里搅了搅，什么都没捞着，这才想起最后一个三鲜丸子，刚才就被自己吃下肚里去了。董敬立刻凑上去，谄媚笑道：“皇上……要不，奴才再去给您点一份一模一样的？”

　　奕仁抽出筷子，“啪”一声扔桌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出了宫，得叫‘老爷’，不长记性的奴才！

　　董敬“扑通”跪倒在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董敬正磕头求奕仁恕罪，雅座的门被人敲了敲。

　　董敬心头一颤，奕仁给他使了个眼色，董敬立刻爬起来，过去开了门。

　　那年轻厨子走进来，客气施个礼，道：“不知这位老爷找在下有何事？”

　　奕仁看着他，脸上现出讶异之色。他没想到，做出这种菜的厨子竟然是个看起来才二十多一点的年轻人。虽然只穿着一件粗布衣裳，却掩不住俊雅面相，全然不像个厨子。倒比他钦点的翰林学士更像读书人。为了以示尊重，奕仁还是决定叫他一声先生。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苏逸之。”

　　“苏先生请坐下说话。”

　　董敬狗腿的替苏逸之拉开了圆凳，苏逸之坐下后，奕仁道：“这菜都是你做的？”

　　苏逸之点点头，奕仁道：“你一个人做的？”他故意提高了些音量。

　　苏逸之与奕仁对视着，十分平静道：“是。”

　　“好！”奕仁抬起手，拍了拍，道：“这佛手瓜炒里脊、鸡丝黄瓜、蒸南瓜、凉拌豆腐、三鲜丸子汤都是平常人家饭桌上的菜色，苏先生却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平常的菜色做出令人惊艳的口感，委实不易。”

　　“您过奖了。”苏逸之像是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饭桌上的盘子和碗，发现菜都被吃光了。

　　奕仁慢慢弯了唇角，脸上隐约现出一丝笑意，道：“苏先生，在下有一事想请教。”

　　苏逸之道：“但说无妨。”

　　奕仁抬手指了指跟前的白瓷刻花汤碗，道：“这三鲜丸子尝起来与一般肉丸味道无异，但却有几分虾味在其中，我方才刻意将丸子咬开，看了内里，并未发现虾仁痕迹，不知先生是如何做出虾的味道？”

　　苏逸之道：“也没什么窍门，就是事先在肉丸捏成之时，放一尾活虾，将虾子中段捏入肉丸中，虾头、虾尾均露在外，放在蒸笼里蒸煮至熟，再将虾取出，填上肉馅再蒸。这样一来，肉丸便添了虾的鲜味在其中。”

　　奕仁若有所思点点头，苏逸之道：“看来先生是不止是个食客，更是个品菜的雅客。”

　　奕仁只是微微一笑，起身看了董敬一眼。董敬会意，取出十两银子，走过来递给苏逸之。

　　奕仁道：“苏先生，你的菜十分有趣，这是在下一点心意，望你收下。”

　　苏逸之并未收那银子。董敬端着银子，压着嗓子道：“老爷叫你收下，你还不收！”

　　苏逸之却已经起身道：“先生已经付了菜钱，又何须额外再给？”

　　奕仁摆摆手，示意董敬退下。苏逸之道：“厨房里还有菜等着下锅，若是先生没有其他事，小人先告辞了。”

　　奕仁点头默许，目送着苏逸之退出去。

　　出了清和元，董敬跟在奕仁身后，愤愤道：“这厨子还真是不识抬举……”

　　奕仁一笑，道：“朕倒觉得，他十分有趣……”

　　雍华宫这座后妃寝宫与其他宫殿一样，前后两个门通往殿内，共有正殿五间，皆以黄琉璃瓦盖顶，饰以龙凤和玺彩画，显得雍容华贵。不过，它的偏殿设有专门的御膳殿，内有宫娥、太监、庖厨约合三十人，在皇宫内，除了御膳房，还没有哪个宫殿有这样大的“后厨”。这一切，都是为了方便雍华宫的主人——德妃来招待她唯一的主子——皇帝奕仁。

　　然而此时，偌大的御膳殿里却没有动静，只有几碟糕点在蒸笼里摆着，厨子们漫不经心的洗菜、摘菜。毕竟奕仁已经好几日不来雍华宫走动了，德妃也惫懒不少，不再像以前一样，从菜谱拟定、食材用料到御膳器具，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见多摩正踏着石阶往上，雍华宫的太监正要进去禀告德妃，却被多摩止住。

　　“德妃娘娘用过膳了？”

　　太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为难道：“娘娘方才让奴才去找大皇子过来一块用膳，现在娘娘是用完膳了，但大皇子可是一口没吃呢……”

　　多摩蹙了蹙眉，给太监赏了点钱，进到殿内，就看到满满一桌的菜品，足有二十多种，比起皇帝奕仁的午膳，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德妃仗着奕仁宠她，向来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命奴才们准备饭菜，从不管是不是合乎规矩，好在奕仁虽知道这事，却也从不责怪她。

　　德妃比奕仁年轻十岁，是美人中的美人，她保养的极好的脸上，有些微不满，对她身旁的大皇子道：“你去见太子了？”

　　“嗯。”

　　“太子病情如何？身子好点了？”

　　“老样子。”

　　“琦萱公主也在太子宫里？”

　　“嗯。”

　　德妃问一句，大皇子答一句，两人不时陷入一阵沉默。问了一会儿，德妃似乎是强压下心中不快，道：“先用膳吧。”

　　大皇子总算抬起眼，看着德妃道：“方才在太子宫里吃过了。”

　　德妃情绪有些激动道：“你吃了什么！”

　　大皇子淡淡道：“一碗莲子羹。”

　　德妃稍稍平复了些，道：“你不想用膳就算了吧。”她对一旁宫娥道：“把菜都撤了。”

　　“咳咳……”多摩咳了两嗓子，德妃抬起眼见到他，“给国舅爷赐座。”

　　等到宫娥、太监都退下了。多摩才对德妃道：“裕宁虽然说他吃过了，但一碗莲子羹哪能管饱，你怎么就叫下人撤了所有的菜呢？应该留下一些点心，裕宁饿了还可以再吃嘛……”

　　德妃语气冷淡道：“他若是要吃，御膳殿里的奴才可以现做给他吃。”

　　多摩见德妃今天脾气不小，对大皇子裕宁使了眼色，裕宁起身道：“儿臣还有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先告退了。”

　　大皇子走了，德妃才恹恹道：“裕宁这孩子，都不知该说他是惜字如金，还是沉默寡言。”

　　多摩道：“裕宁就是这个脾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爱说话，你又喜欢拉着他说，难怪你们母子坐在一起却说不到一块儿去。”

　　德妃被他说的哑口无言，顿了半晌，道：“哥哥来我这儿有什么事？”

　　多摩这才压低了嗓子道：“皇上这几天没来你这儿？”

　　“没呢……”德妃心灰意懒道：“皇上这几日晚上都在福宁殿，要不就是去了揽月殿找慧妃。”

　　“哦，是不是你又给皇上吹枕边风，让他不高兴了？”

　　“我……”德妃顿了顿，道：“我不过是提了裕宁的事，让皇上给他个正经官职，裕宁三年前抗击起义饥民、护驾有功，这是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的，可皇上到现在都还不提拔他，让他在兵部挂个虚职。我这个做娘的，自然要为他说说话。”

　　多摩合了合眼皮，道：“你啊……就是性子急了点。皇上最恨别人逼他做事，你要让他觉得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就绝不会听你的。你要让他觉得这是他自己想做的……这几天，你别让下人做这么多菜了，每天做些简单菜色吧。”

　　德妃睁大了眼道：“为什么啊！”

　　多摩语重心长道：“唉哟，妹子啊，你听我的不就行了吗，我还会害你吗？”

　　多摩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转头道：“你放心吧，过不了几日，皇上就会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