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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一声横笛锁空楼(七)天地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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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崖几乎在山峰之巅。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晚珞已然累得气喘吁吁双腿发软,小奴却依然精神抖擞,丝毫不见疲倦。
若不是几个月未见,她几乎会怀疑阿虎是故意的。
无论如何,总算是登上了黑崖。
一个黑衣少年背手而立,衣袂翻飞间,倒握在手中的宝剑寒光四射,如瀑般垂下的黑发随风拂过剑刃,让人无端从心中升起一丝冷意。
小奴恭谨地伏地一拜,道:“启禀公子,晚姐姐到了。”
晚珞不由皱眉,怎的这么大的架势。
阿虎缓缓回头,充满稚气的脸上丝毫不见一个十二岁少年应有的顽皮与天真,冷漠,冷静,如同一块冰冷无情的石头。
晚珞心下一沉,虽然他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但如此冷漠的目光,却是让她在一瞬间便后悔将他送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风大。”他缓缓走来,生硬开口,还不待晚珞说话,便托起了她的腰间,足尖一点,跃下山去。
只觉脚下一空,晚珞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阿虎揽住向山下而去,小奴清脆而焦急的声音因离得远了而模糊不清:“小公子,你的内力还不足……”
耳边风声呼啸,山景从眼前迅捷闪过,如此难得的机遇,晚珞却没有心情欣赏,主要是因为身边这个人,是一个比自己还矮了一头的瘦弱孩子。
自己摔下去倒无所谓,她是害怕阿虎会有什么意外。
所以,直到他们安然着陆,晚珞还紧紧搂着他的肩膀,生怕他在青灵洞前狭小平台上生出什么意外。
阿虎斜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表现不甚满意:“胆子越来越小了。”说着甩开她的手,抬脚向洞中走去。
晚珞紧随上去,哭笑不得:“你让我爬了一个多时辰上去,然后再用一会儿工夫把我带下来,就是让我瞧瞧你的轻功有多么了得吗?”
被一下戳中心事,阿虎脚下一顿,才继续向前。
晚珞抢先一步到了他面前,问道:“小奴怎么办?”
“多管闲事。”阿虎冷着脸擦过她,道,“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晚珞微微一怔,才道:“再过些日子,我便出远门了,到时候,可能不能再用信鸽联系你了……”
“什么地方连鸽子都不能用?”阿虎在石床上坐下,抬头看她,皱眉道,“那么不好的地方,你去做什么?”
被他连番追问,晚珞倒是心中一喜,几个月不见,阿虎反而与她更亲近了些,以前,他似乎并没有多少话要对自己说。
“大人嘛,自然有很多烦心事要去解决。”晚珞挨着他坐下,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姐姐就告诉你。”
阿虎难得露出幼稚的表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小公子,山主还在羽扇谷等候。”清脆的声音在洞外响起,却是小奴已然到了洞外。
晚珞微感意外,还不到一刻她便从崖上下来,看来,小奴年纪虽小,却也是身怀绝技之人。西山果然不可小觑。
羽扇谷并不似一般的山谷一般阴湿窄小,反而更像平原,宽敞明亮,其间竹楼点点,似被人精心布局,隐于浓密绿林中,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更重要的,是山与楼融为一体,若不细看,几乎寻不出此处有人居住的痕迹来。
还未走近,便远远地听到了卓逸豪爽的笑声,看来,这位山主也并非难以相处。
宇明殿虽名为大殿,但在竹楼之中,自然少了些金碧辉煌雄伟华丽,多了些雅致闲雅。
一个红衫女子正坐在大殿主座,红唇皓齿,柳眉修长,俊美的面容上蓄着浅浅的笑,温文似水:“夫人,我西山可有亏待阿虎?”
听到她的声音,晚珞才恍然,原来东阳城便是这西山的山主。
她微感窘迫,心中更是一紧,道:“多谢山主对阿虎悉心照顾,只是,还请山主慎言,我与大公子并非夫妇。”
“今日不是,早晚会是。”东阳城似早就知晓,笑道,“人生苦短,既然是早晚之事,何必要弃早寻晚?”
座下的卓逸立刻拍手叫好:“东姑娘不仅容貌深得我心,言谈举止更是让在下叹为观止!”不知是平日里油嘴滑舌太过习惯,还是出自肺腑之言,这句话倒说得极为诚挚。
东阳城也不恼,仍微微笑道:“卓二公子过奖了。”
“晚珞所言不错。我与她既非夫妻,”一直沉默不言的卓昊突然道,“还是不要污了她的清白名声了。”
晚珞一惊,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会为东阳城的这一句闲话而厉声开口,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而卓逸也颇有意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苟言笑,心中更增疑虑。按理说,这样会明显能让晚珞伤心的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虽然他的语气并没有不悦,但却极为决然,东阳城似乎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一怔之后,浅笑依旧,并不以为意:“大将军所言极是,倒是在下做男儿久了,把女儿的心思都给忘了。”
大殿上只有他们几人,这一番话后,殿中不由有了些尴尬。
“吃饭。”一直站在门口的阿虎蓦然冷声开口,也不待东阳城允诺,便径自转头而去。
东阳城站起身,不由笑道:“晚姑娘,你交给我的这个黑娃子脾气怪得很,若咱们不跟着他过去,怕是片刻之后,我西山的膳堂就只剩下些残枝烂叶了。”
已经来到西山几个时辰了,直到到了膳堂,他们才看到了除东阳城和小奴之外的其他西山弟子,一色的绿衫,果然如卓逸所言,无论男女,都是年纪不大,容颜过人。
膳堂上并无尊卑之分,东阳城虽为山主,却也和其他人一般坐在堂中等着用膳。
虽然西山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客人,但那些弟子并不因此而对他们另眼相看,只是和善地微笑,很是融洽。
一身黑衣面若冷霜的阿虎夹在这些笑意不减的人群中,果然怪得很。
只是,杀手不是应该更像阿虎一些吗?
“听说西山弟子虽然武功高强,下手时阴狠毒辣,但因从小便是孤苦无依之人,都因能活下来而对西山感恩不尽,常日里挂着笑容,”卓逸更是将他们一一扫过,道,“今日一见,果然个个都是笑面虎。”
东阳城勾唇一笑:“卓二公子明察秋毫,东阳佩服。”
山中的夜里,凉意袭人,更何况,还是在青灵洞中。即便已经加了一床被子,还是觉得有些冷意。
晚珞拉了拉锦被,侧头看了看另外一边的石床,见阿虎虽没有盖被,却已然有了鼾声,不由对西山更添了几分敬意。
无论如何,阿虎原本羸弱的身子,已经好了不止一点。
而且,他虽对旁人都更加冷淡,但对自己,究竟还是亲近的,不然,也不会在自己提出要睡在青灵洞时默许了。
只是,以后进了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
想到进宫,诸多烦心事倏然而生,她左右睡不着,又不敢辗转反侧扰了阿虎休息,便小心翼翼地掀了被子,披着外衣到了洞外。
好久没有见过如此皎洁明亮的月亮了。
寻了块石头坐下,晚珞抬头,痴痴地望着那一轮圆满无缺的圆月。
不知道阿爹阿娘此刻在哪里,是在天上做着逍遥神仙,还是已经在三生桥上喝下了孟婆汤,重生为人了?
不知道阿莫和仁哥哥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曾经,开始了幸福的生活?
筱姐姐又在做什么?是不是和很多人一样,在那可怕的深宫中惴惴不安地谋划着如何活着?
还有那个叫小水的小哑巴,和他的主人小鱼,他们是活着,还是和阿爹阿娘一起去了?
是不是他们和自己一样,在看着月亮想着自己?
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脸上感到一阵温软,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轻轻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阿昊?”惊然睁眼,却对上一双澄明温柔的眼睛,晚珞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山路本就陡峭,又在夜间,更增险峻。
“我本去如厕,但一想,既然已经惊扰了一位仁兄,不如让他再清醒一会儿。”卓昊侧头看了看山下,道,“而且,我也想来看看你。”
晚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隐隐约约见一个身影立在不远处,知是西山巡山之人,道:“西山处处不见人,但其实到处都是人,阿虎在这里,倒也安全。”
“为何哭了?”卓昊沉默了片刻,柔声问道。
“想到小姐不久就要出嫁了,心里有些难过。”不能实情相告,晚珞低声道,“更何况,兰荣王并不是她的良人。”
“谁是谁的良人,有谁能说得清楚。”卓昊轻叹一声,道,“卿儿与林路既无缘,也就强求不得。”
“我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此事。”晚珞蹙眉,道,“那你知不知道兰荣王他已经……”
“即便他知道了,也不能把卿儿如何。”卓昊毅然道,“只要卿儿嫁入兰荣王府,我卓家便不亏欠他兰荣王半分。”
“就因为不愿与兰荣王撕破脸,”纵然早就知道他的想法,晚珞还是希望他能出手助卓卿一把,“便要牺牲小姐一生的幸福吗?”
“兰荣王诡计多端,皇上又对他念着兄弟旧情,若卓府因此毁了婚约,怕对皇上大为不利。”卓昊向来不喜欢在她面前谈起家国大事,但今日却耐心解释道,“不能因卿儿一人而犯此大险。”
晚珞不以为然地摇头,若不试上一试,又怎么知道冒险不值得呢但她尚未张口反驳,卓昊已然将她揽入怀中。
“好了,我意已决,那件事就不再说了。今日我睡不着,是想起了一件事,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听他的声音有异,晚珞点了点头,不再与他争执。
“我年少时曾犯下一桩错事。当时,我年轻气盛,随着外公征战沙场,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卓昊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时,外公不仅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师父,我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从未有过半分忤逆。可就因为我对他太过盲从,结果害了数百无辜的百姓。”
虽然卓昊与罗宇不和在卓府众人皆知,但几乎无人知晓其中的原因,她也从未听他提起过,此时听他的语气,隐隐可以猜测出卓昊与罗宇的决裂便与此事有关。
“那次远征,我本不在意,他下何命令,我便依令执行。但我却没有想到,我的一声令下,竟害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家破人亡。”他虽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但语气沉重,似万分悔恨,“我用了许久,才意识到外公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刚正无私,为达目的,他甚至罔顾他人性命。你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个清晨?那时我与外公一夜争吵,最终劝他不动,只好与他从此决裂。”言及此,他颇为痛心地道,“是我害了那些人性命,若我能及时醒悟,那些人便不会白白送了性命……”
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晚珞虽不知那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想来这件事已然折磨了他许多年,否则,他身为大周一员虎将,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成千上百,他又何曾心中有愧?
“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当时你也是无心的。”家破人亡之痛,无论何人何时都无法弥补,晚珞推己及人,暗叹一声,道,“你保家卫国多年,也救了许多人性命,不要太过自责了。”
“我卓昊一生光明磊落,唯独做下了如此糊涂之事,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唯有多救些百姓性命,我才能减轻所背负的罪孽。”他的声音低哑,却已然少了几分哀痛,多了几许决意,“我卓昊的命,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隐隐听出他有诀别之意,晚珞吃了一惊,想到小池子对她说过的皇上密旨,问道:“即将与北胡的一战,难道颇为凶险吗?”
卓昊眸光一紧,思虑片刻,答非所问地道:“两国开战,必会累及无辜百姓。”
晚珞蹙眉,这么说,这一战是在所难免了,自己得快些想个法子才是。
正沉吟间,觉得他揽着自己的臂膀又紧了紧,卓昊无奈的声音在耳边随风而过:“若有一日,我因卓家为天下负了你,那定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