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清）》真澄

82、梅花林

　　皇宫里的人，说话总是爱绕弯子。逢人只说三分，还有七分，得靠悟。在宫里待久了，我也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也学会了去猜度。
　　杞人忧天。是说那个下午，还是影射了其它？我一边琢磨着李德全的话，一边往浣华苑走。可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理出个头绪。只觉这话，不管从哪个层面看，包含的意思都不坏。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大不了把它撞直。想到这儿，整个人豁然开朗，踩着软绵绵的雪，脚步轻快地走在回浣华苑的石板路上。
　　雪后的紫禁城，真的很美。清雪覆盖黄瓦、青砖，一片雪白，在阳光的照耀下，照得宫殿楼宇分外亮堂。雪白之下，是连绵起伏的红色宫墙。红白相间，色彩灿然，使人看了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既雄伟又秀美妖娆。
　　还没有一个人在雪中的紫禁城走过。之前，不时和沁儿出来走走。两个人有说有笑。一个人，悠悠的漫步其中，感觉孤独的同时，又有种无法言喻的窃喜和洒脱。那是难得有和自己相处的时间。我举目张望，四下无人。潜伏在心底的捣蛋因子在这一刻浮出来。我玩兴大起，振臂一跃，跳上路边积着雪的花台。
　　那花台很窄，加上厚厚的积雪，我穿着花盆底踩在上面，得平举双手保持平衡，很注意脚下的每一步。下脚前，怀着紧张又冒险的心情，小心翼翼；成功地迈出一步后，有种得胜的欢喜。宫里的一切，总是中规中矩，循规蹈矩。偶尔放肆一下，也是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多久，没做过这种出格的事情了；多久，没产生过这样冒险刺激的心情了；多久，没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光天化日地招摇过了。一步，两步，三步•••••我走得谨慎，紧张，又刺激。
　　到底胆子小，怕被人发现。走过这一座花台，我便跳了下来。回头看那一片纯白上，自己留下的的一连串深深的脚印。心情更是说不出的舒畅。傻笑了一下，又动手，消除自己踩踏花台的罪证。捧起雪，洒在脚印上，抹开，填平。继续往会走。
　　突然，一阵梅花沁香袭人而来。循香而去，跨过一座朱红的门扉，梅花吐蕊，势若雪海，在白雪映衬下，在暖暖的阳光里上演着一曲雪和梅动人的旋律！我不觉看的痴了。
　　沁儿的浣华苑里，春有百花，夏有荷，秋有银杏和菊花。那三个季节里，她的居所，囊括了当季最美的景致，充满着诗情画意。可一到冬季，只有银杏光秃秃的枝干直指蓝天。即使有着白皑皑的清雪的装扮，也显得有些萧索。她的院子里，她的院子附近，没有一株梅。然而，她是个极爱梅的人。或许是因为名字里一个“沁”字，或许是她的性格极类傲雪的梅•••••她的衣服里，很多梅花绣；她的发簪里，很多梅花簪；她的熏香中，很多梅花香。
　　这个地方，之前没和她来过。这片梅花林，她是否知道？这里，靠近康熙的乾清宫，平常，我们很少靠近。即使她受招，也是坐轿而来，坐轿而归。头一晚，从浣华苑直接被抬到乾清宫。第二日，由乾清宫直接被抬回浣华苑。后宫里，条条大路通乾清宫。不知她，走得是不是这条路。
　　我也喜欢梅花，特别喜欢腊梅，喜欢它的晶莹剔透，喜欢它沁人心脾的芳香。以前，每当腊梅绽放的季节，我总会买上几支，插在房里，清香一室。
　　望着眼前这一片香雪海，不仅思绪万千。
　　“语璇？！”十三格格诧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转身。她拎着花篮站在我身后。身边，跟着一个挽着花篮的宫女。两人的篮子里，各有一把剪刀。我忍不住打趣，“十三格格，好齐全的装备！”
　　十三格格笑着回，“你不也是来摘梅花的？！”
　　我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她又奇怪道，“怎么你空着手就来了？剪子也不拿一把。”
　　我说，“我是路过，偶然发现这梅花的。临时起意摘些回去。”
　　“难怪就你一个人，没见僖嫔呢•••••走吧，咱进去！”说着，她迈开步子。
　　我跟着她进了梅林。穿梭在一片香雪海里，她兴奋地东看看，西看看。时而凑近嗅一下，使劲儿吸一口气。脸上泛起享受的笑意。快乐的情绪很能感染人。我一腔尚未成型的迷思愁绪悉数散去。时而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时而碰碰延伸到小径上的梅枝。找了一株开得热闹的，站在梅树下，使劲儿摇摇了枝干。梅花和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飘落在发间、鬓眉间，微凉微凉，分不出是梅花还是雪花。
　　一直，我很喜欢这种场景，花雨纷飞，落英遍地。很喜欢静静地站在花雨中，任花飘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芳香，带着娇柔。伸手接住一片，满心的欢喜。
　　不远处，十三格格已经挑好了，正和她的宫女剪得欢畅又卖力。本来打算随便掰两支小的回去插上，现在有了十三格格工具，当然等了。用手掰的，折枝的时候，花掉得多。瞧他们那样，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好。我蓦地想起以前，在一个北方同学的家里，跟她妈妈学做的梅花茶。索性掏出丝绢，开始采梅花。
　　十三格格弄得累了，挣着歇口气的空挡，过来看我。“语璇，你干嘛呢？”
　　我说，“采梅啊。”
　　“直接剪一株回去不就得了。”
　　我笑，“这个不是用来插花的，是拿来作梅花茶的。”
　　“一朵朵地摘，多麻烦。我每年都是先弄几枝回去插上，想喝的时候，直接摘下来泡水。既香了屋子，又喝了茶，多省事。”
　　我又是一笑。“以前，我也跟格格一样。后来啊，我遇到了个很懂梅的人，喝了他的梅花茶，感觉自己以前喝的分明是带着点梅花香味的水。就缠着她教我。”
　　十三格格兴致来了，“怎么做的？”
　　“这梅花茶啊，首先得从采摘开始。梅花，要含雪而摘。花朵经受雪水滋润将雪气与香气收敛起，缩拢了，包藏进里面。摘好了，放在白棉布上，摊开，先得在屋内晾。待到七、八分干的时候，再拿到太阳下晒。扫干净一片初雪浸湿过的地，最好泥土地——梅花经了雪浸，再染上土气，泡茶喝起来，味道里会添一丝绵厚。当然，是不能曝于太阳底下直晒的，在树下或屋檐下，让似有似无的阳光打到上面，与风，寒气，和乍冷乍暖的泥土香，一并侵润了，梅花便慢慢干枯。拿上好的瓷罐收了，盖上盖子。喝的时候，取出来就行。”
　　十三格格有着很强的求知欲。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总会追根究底，不断学习。她认真地听着，记着。听我说完，默了一默，受教地点点头，“方法我记住了，回去就试试。那泡茶的水呢？对水有没有要求？”
　　我答，“泡梅花茶，最好用雪水，泉水次之。取梅花枝头的雪，拿瓷瓮收藏，放置窖内，泡茶的时候，先把雪水用砂锅、炭火炖沸。水沸腾了，不要急于泡茶，要盖上草纸或盖子焖一焖，将沸气回收入水中，混元了，倒出来一些，先将梅花漆开，涮一涮，第一遍水倒掉，不喝。然后，泡第二遍茶。大约泡一盏茶的时间，这样泡出来的梅花茶，清浮绵厚，韵醇远久。”
　　十三格格向往道，“听着就好想喝啊。”她扬声叫来还在那边剪梅枝的宫女，让她别剪了，改摘含雪的梅花。
　　宫女不知自己做主子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愣了愣，呐呐地指了指篮子里的几枝梅，“格格，这剪下的花枝该怎么办？”
　　十三格格眼珠子一转，对我笑道，“就送给语璇吧！当做梅花茶的谢礼！”
　　我忙推脱，“那怎么成？语璇也没做什么，这谢礼啊，受之有愧。”
　　十三格格却满脸不赞同，一本正经道，“平日里，你教我唱曲子；今日，又教我如何做梅花茶，这谢礼啊，理所当然。”说着，她从宫女手里拿过花篮，塞给我，“几枝花而已，拿着。再推搪，就是嫌这花太寒碜了！”她故意瞪着眼睛看我。
　　我没辙，只好收下。 “格格说哪里话？！语璇只是不忍心剥夺格格的劳动成果而已。既如此，语璇就却之不恭了。多谢格格！”
　　十三格格摇头一笑，又问，“语璇，你收集雪水了没？”
　　“还没呢！之前把这事儿给忘了，方才看到这梅林，才突然想起的。”
　　她纯净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我。 “一个人弄都没意思。我们一块儿来弄，可好？就从采花开始？”
　　我笑道，“好！”
　　“那什么时候开始？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尝尝那梅花茶的滋味呢！”
　　“格格，清晨的梅花雪最是清纯最是好。要不，咱们明儿个，赶早？”
　　“那好，说定了。明儿个辰时，我在这儿等你。”
　　“好，明儿个，不见不散！”
　　十三格格笑。
　　想到自己出来也够久的了。该回去了，向十三格格告辞， “格格！今儿个，语璇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去了。”
　　十三格格很理解地点头，“嗯，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再摘些花！”
　　我福身告辞。没走两步，她叫住我，“语璇！明儿个，要是僖嫔想来的话，也邀请她！”
　　“好的！我定代为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