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在我小时候,人们不说我与母亲长得像,亦不说我与父亲长得十分的相像。指着我父亲的姐姐说道“喏,这才像是一对母女。”宁波人说话,生板里带了些微不可闻的软孺,异乡人听了,直以为是讲着日本话,我唤她是“嬷嬷”,这个发音是在宁波话中我觉得最为温柔、细腻的,听起来的感觉如同夏日里的绵绵冰——柔滑清甜。
      因着父亲是商人的关系,打小黏在母亲身边长大,只可惜母亲非只顾家庭的样样管主妇,她有她的应酬和另外一小部分必须舍弃下我的生活,那时她便会说“去嬷嬷家住两个晚上。”家里人都说“侬看看,谁家里都不肯睡,只睡她嬷嬷家的。”嬷嬷家离学校近得很,小学时候最向往步行上学,于是衍生出来巴望着母亲离开的日子会在上学的时候,我能吃着糍饭团,书包里装个茶叶蛋,伴着汽车喇叭和香樟树的味道走几分钟去学校。
      嬷嬷是个能干节俭的女人,她的屋子整洁有序,喝完茶的杯子必得被她细细洗过再放回茶几上,她不允许我穿着外套裤子直接上床,不允许我在他们家的沙发上又蹦又跳,洗脸和擦屁股的毛巾必须分门别类地放好,睡觉前一定要去刷牙,牙刷从柜子里新拆出来,被挤上牙膏后放在玻璃杯上颤颤巍巍,我总抱怨“嬷嬷,牙膏太少了。”
      晚上睡觉我自然而然地“鸠占鹊巢”,我和嬷嬷睡床上,她丈夫——我叫大爸爸,睡在地上,午夜梦回,被大爸爸的呼噜声惊醒,还以为睡在家里的床上,却怎么都无法将自己房间里的摆设同眼前的联系起来。夜凉如水,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道橘黄色的光亮从墙上一闪而过,重型卡车在马路上驶过的巨大声响让我莫名的觉得心安,扭过头一看,是熟悉的脸熟悉的身体,我便又转了个身,陷入沉沉的睡眠。而后在凌晨,拂晓前再次醒过来,我睁着眼睛盯着窗外深黑蓝色天空,我记得依旧清楚,位于层层幢幢房子的最上方,有一颗耀眼的亮的有些突兀的星在闪,光秃秃的凌晨暗蓝色夜空里,它就是那么孤单、自傲地闪着。我轻轻唤“嬷嬷,嬷嬷。”良久的安静后,“嗯?”一个轻微的带着浓倦睡意的回应,“那个星星叫什么啊?”我怎么也等不到回答,转过身一看,发胖身体的胸脯在床上一起一伏,伴着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做着最和谐香甜的梦,似乎适才的轻轻回应也不过是梦里面的小插曲,并不应着我。
      很久以后,我在看书时无意中瞥到过,知道了那颗星叫启明星。这让我瞬间便想起了春光灿烂猪八戒里面孙兴演的太白金星头上的那颗,我自发地给了它一个响亮的带着我记忆的名号——太白金星。我曾自豪地与嬷嬷说过此事,那时她正俯着腰擦地,似有若无的应了句“嗯。”我想她是应该没听进去的。
      第一次听到她描述自己的病情是在四年前的一顿午饭过后,我同两个女人——她和妈妈挤在厨房里,厨房太小容不下了闲杂人,妈妈便皱着眉冲我喊道“小众生 ,快走出去。”我撅了嘴巴,轻哼一声退到门口,把一只腿架在一侧的门板上——年代里艳星最爱摆的勾人魂的姿势,被我做起来显得些不伦不类。不吭声地听两个女人唠家常,“医生说是要开刀的,癌细胞会扩散。”大人们说话对孩子都不设防,似乎还小的东西没心没肺没耳朵,我时常在妈妈和别人唠嗑的时候插上一句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话,而后引起她们波澜般的惊讶“哟,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我享受极了那个时刻。可这会儿,我安安静静听她们说完一整段一整段女人们爱说的话,不置一词。回家的路上,我问妈妈“开刀有生命危险吗?”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叹了口气“你嬷嬷,命苦。”
      而后,三年三年的一晃而过,她的身体却在日渐的衰弱,在她第一次做完手术后,我的暑假仍是在她家过的,乳腺癌是个魔鬼,我看过她艰难地换衣服,衣服下面是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其他空无一物。“文文,帮嬷嬷这里搭把手。”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腿机械地走了过去,故作淡定的——似乎那空荡荡的衣服下面还是有着正常女人的构造,搭了把手。那时的她出门前总会笑笑问我们“我这个假发戴着你们帮我看看好不好?”或者是“内衣还是要穿的,显得齐整。”在日渐成熟的过程中,这个景象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在有一天我自己照着镜子的时候,猛然意识到——她在照着镜子,尝试戴上内衣的时候,她笑着的脸上该是有多浓重的悲伤。
      现在的我还是会悲天悯人地感叹命运如同呼啸而过的列车那般消失的如此之快,离世的人还没看够这个美好而又荆棘丛生的世界;活着的人还没看够那张苍白瘦削脸上时常绽放出来的温暖阳光,便被迫阴阳相隔,留着活人见着旧物暗自垂泪。碰上做庚饭或是忌日,为不可的远方的你烧去些纸做的楼房和金元宝,也算是寄托了点相思之情。
      她便是如同断了羽翼的鸟儿,原本丰满圆润的身体因为药物和疾病变得瘦小单薄,身上的力气像是一点一点在被抽走,癌细胞转移到了脑中,压到了神经,使得她的右半边身子都不灵活,先是脚后是手,她甚至于需要他人扶着去上厕所,有时她也会一脸坚决而又慈祥地对扶着的人说“让我自己试试。”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一起吃饭的,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艰难地用左手握着勺子在碗里舀饭,右手勉强地颤颤巍巍拿起筷子,好几下后才成功地夹住了筷子,一口饭和着汤咽进嘴里,我在一旁默不再见作声,帮她揽过勺子和筷子,将饭舀平,小心地放进她嘴里,她开始笑,灰暗的脸上露出条条皱纹,道“你瞧瞧,嬷嬷没用成这样了。”这句话一出来,我看菜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回道“谁说的,肯定会好的。”我是真心实意地想着,也祈盼着,会好的。可是病情愈发严重的她被转移进了医院,原本已经长出来的头发又因为化疗的关系脱落了下来,我便是从那时起恨透了它们冷冰冰瓷白瓷白的医院,它是那么的肮脏、冷漠、不堪。走廊里时常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声、尖叫声,还有护士走过你身边时掀起空气里的那股子药水味儿。我也得了从医院里回来后便坚决要求洗手的病,像是这样,那些个不舒服才能从身上被抽离出去。
      直至她离世前的两天,才被接回了家里,那时我正碰上学校里的期末考试,父亲发短信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回家来,你嬷嬷不行了。”我端着一盆食堂的饭,打算吃完后去对付外国文学考试,端着盘子的手抖了抖,回道“这几天还有考试,考完回来。”我是没有预料到会那么快的,我记不得是当天晚上亦或是第二天晚上,父亲发来一条“你嬷嬷没了。”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心想拖了那么的病这样也算是解脱吧——对自己对家人,我便是这样安慰自己道。但当我跟在母亲身后去参加丧礼,走过那一段堆了垃圾的胡同时,突然眼泪就涌了上来停也停不住,我拉着母亲的衣角,带着哭腔说道“妈妈,我难受。”
      几个月前是清明节,扫完墓回来的晚上,我失眠,躺在床上,蓦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还健康得很:原本熟睡的我在十一点没有预兆地惊醒过来,恰巧母亲碰上事情出了门,我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叫着“妈妈!”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孤零零地站在楼梯口不知所措,喊着喊着,那股子惊慌在我心里越积越高,叫声里带起了哭腔,紧接着眼泪水便成了开了闸的洪水,听多了鬼怪说,我多怕十二点要来了,我会被鬼怪抓走。蹲在楼梯口哭了会儿后发现无济于事,又转回房间,拨了个我唯一记得的号码,电话那头的声音响起来时,我抽抽搭搭地说道“嬷嬷,妈妈不见了。我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她起先是惊讶,而后安慰我道“不要怕不要怕,妈妈应该是有事出去了,你在家等着,嬷嬷马上来。”我当真止住眼泪——那份安定的声音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轻轻“嗯”了一声后挂了电话。其实,两家的距离有三站公交车站的长度,但当时我想着,快了快了,我马上便安全了。过了又不久,有急事的妈妈回来了,看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一脸的难以置信,“我在路口碰到你嬷嬷和大爸爸了,大半夜的骑着自行车在路灯下面,我叫他们回去了。”我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他们夫妻推着自行车站在路灯下,暖黄色的灯光环绕着将俩人的身影照在地面上的场景。过了会儿我又接到了嬷嬷的电话“妈妈回来了吧。我就说的,没事的,以后有事情找嬷嬷是对的。”当时的我困顿、劳累,只觉得自己安全了,便心安理得地睡下了。及至今日,我才意识到,半夜三更的这个电话是该有多么的恼人,于我,在她的心里又是多么的重要,重要到可以披了件御寒的衣服在半夜三更的夜里赶长长的一段路只为一个不懂事的哭鼻子任性孩子。而在二十岁时候的清明夜里,想到这件事情的我还是为此流下眼泪,是怀念,猝不及防的,认真的怀念。
      只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寂寞且安好。以及所有的家人平安健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