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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春山蜉蝣記事
      By:麟鲤

      晋人郭义恭《广志》有云——蜉蝣在水中翕然生,覆水上,寻死,随流而去。

      今天立春。连日里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有不像过年的和暖天气,让人过分以为春天确确实实来了。
      可能我不大见得春天,尤其是春夏之交,要说不喜欢这季节也未必,青草阳光,晨露晚曦,我还是喜欢的,要说惹惆怅也未必,毕竟我也不知道那经历是不是我颓废至极时半梦半醒的虚幻猜度。总之,要从我上次回家乡说起……
      上次回到家,是三年前了。
      那时的我刚毕业,还是车房皆无的愣头青,只相信默默打拼一定会有回报。当然这种情况自是无法生存的,递简历四处求职碰壁,出租屋的环境脏乱差,一日三餐想换口味也只能徘徊在挑选泡面口味的范畴。典型的“三低”人群。上大学时交的男友跟我分手了,原因是我始终找不到工作,付不起每月近两千元的房租,这在我所打拼的城市是一个极普通的租价了,但我确实负担不起。
      上大学时青葱岁月,可以下大晚修后钻进小道的阴影里偷偷牵着手晃回宿舍就很觉得幸福,出社会后一切都很无奈,物价,交通,工作,未来。那时我很迷茫,我想他也是一样。把自己封闭在柜子里的关系,曲折无法预见的漫长人生。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退缩,起初在一起时我曾说过,只要我们都不放弃就能过下去,谁要先放弃了,那只能放手。听说后来他跟一姑娘结了婚,也许是回到正常的生活了,也许是委屈了好姑娘,事情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时我只剩下无奈,只好回到那座依山傍水的小城。
      颠簸,蹈车。从繁华的省会城市回到小山城,一路辗转。火车只买了站票,老绿皮火车声音很大地穿过隧道,我呆在两节车厢间望了一整夜疾驰而过的窗外。山间夜里很黑,月光以极快的速度明灭在跃动的山脊上。凌晨五点,下了火车,已经到山峦起伏的省界,在长途车站找人合乘回山城的黑车。不知疲惫地回到家乡,也许会寻得一丝安慰,我点了根烟,摇下车窗,伸手到窗外捞早晨山间凉意浓重的水汽,听到合乘的落拓中年人用熟稔而粗侉的当地话低低地骂了我一句。我闭上眼睡觉,不理会他。
      回家后的日子也不好过,靠着父母的供给生活,整日浑浑噩噩无事可做。
      也为寻得一丝逃避,我只好每天天刚亮就跑去后山,躲到太阳西斜,林中点点萤火荡漾才沿着崎岖小路摸黑下山。日子这么过去,有时我想就算我死在后山上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有一天清晨,我长久颓败的生活被一个少年冲撞出一条裂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垮塌。
      “喂,你在这里干嘛。”
      “啊——!我才要问你,大白天钻在林子里一声不吭的很吓人好吗!”我吓了一大跳,从发呆的状态中迅速回过神来。
      面前蹲着一个少年,穿着白色背心,很平常的灰色短裤,略长的头发,他背后是从密密匝匝的枝条间透下的光。蓝绿色的板鞋看上去并不新,却几乎没有沾泥,看来是早晨才上山的。
      “小子,你大清早的跑到山上来干嘛。”
      “别搞得你很老一样。”
      “论年龄确实比你大,不用叫叔叔叫哥哥是可以的。”
      “切。”他起身,往一旁走去了。
      然后他就没再说过话,只是找了个不远的地方也坐着,不时四处张望。我好奇地隔着树影打量他。少年处于长个子的年纪,没有多余的肌肉线条,只是白而细长的感觉。论五官,算是清秀的那种吧,要是放在我大学时候,绝对是我的菜没错。但是这种来路不明还很拽的小子,我实在很难提起兴趣。那小子看样子大概还在上高中?八成是逃课又不想被逮到才到后山来的。
      “喂,有烟吗。”
      次奥,一点都没有询问的语气,好像就是“给我烟”这种命令。
      “有!你还未成年吧,嗯?想抽烟?不学好啊小弟弟……”说完我掏出烟给自己点上一根。
      我很分明地感受到了他丢来的眼刀,心安理得的猛吸一大口,炫耀似的在阳光下吐出来然后听见他小声的骂了句靠。
      似乎,被小孩子看不起了……
      “给我烟。”
      “最后一根,没了。”我索性挥了挥手右手夹着的两指,甩出这一句断了他的念想。
      他好像站了起来,果然是无聊了吧,其实我还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的,结果碰上个没礼貌的小鬼,还是让他走好了。
      正这么想着,嘴边的烟被拿走,他毫不客气地接到唇边抽了起来。
      靠……这他妈也行!我好歹也是个爷们啊居然被小孩欺负了?!还被个嗜烟的细溜溜的小鬼?!我去,人生真是太精彩了。
      当然,我毫不留情地爆了粗口,一顿劈头滥训后,那小子似乎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游游荡荡转了一圈,而后蹲在地上吐了烟蒂,随手扯了块湿润的苔藓就摁灭了。又被无视的的我确实气炸,怒火中烧对着他便是一拳招呼上去。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拳掀得一个踉跄,跌坐在湿湿的苔藓上。即使他刘海过长,我也隐约能感觉到透过发丝充满怒意近乎咆哮的眼神。但出我意料的是,他却未还手,只撂下句不明不白的话便走了。

      “你能包容我的,我以为。”耳畔似乎掠过一丝细微振翅的声响,细微得难以察觉。

      什么意思,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小鬼。他认为我会包容他,其实我也一样吧,第一次见面就能这样吊儿郎当毫不做作地交谈,是陌生人却也毫不陌生。好像是骨子里有那么一样东西,是一样的,那种同样落魄的卑微孤独。
      要用王家卫式的手法来描述我接下来的一天——在他丢下那句不明不白的话的十六个小时二十八分五十一秒后,我又在后山,但他不在。

      我想我也许该寻个工作,后山并没什么好的,唯一的特色就是没人。想着便拍拍身上泥土,走到城里找活干。枉费父母养育多年还不如初中毕业就做小买卖来得实在。
      我在一家小杂货铺我找到了帮人看店算账的活儿,钱很少,每天早晨来,傍晚就能发工钱。小城都有这特点,一条较宽的街就当做小地盘上的商业中心,笔直而短一眼就能望到头,从早到晚都能挤挤挨挨着不少的闲人。我也是,在杂货铺里无非帮人算算柴米油盐的账,到了下午基本就是听听广播打盹过去了。要说找到这活儿也算偶然,小山城人本来就少,小买卖们从来不缺什么帮手,刚巧这家铺子老板的儿子今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打算去山外面的城市学点能吃饭的手艺,大概是挖掘机什么的吧(哈哈哈笑会儿)。
      爹妈供自己好不容易上了名牌大学,到头来竟没落榜的人能养家糊口。我大概早被这小地方的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了。
      我倦怠了,心想这样并未有什么不好,明知被人背后指戳仍天天麻木空荡地活着。每天迎着晨光打着车铃出门,傍晚看看山头的云霞,过着提前衰老的人生。我仍会去后山,每天傍晚下工后,顺手买包七元的红塔山。那少年这时总在,我与他渐渐混熟,也没什么顾忌,见面会分给他烟抽。他不大喜欢红塔的味道,太呛和浓烈,我倒觉得这味道足够清醒,毕竟,是我分烟给他,他也不计较什么,一副“有烟便是娘”的样子。
      但是这天,我打算顺手拿起红塔时,手稍稍一偏,挑了稍淡的玉溪,一包下来,钱花得我肉疼。似乎为那小子考虑了不少,毕竟除了他,自我回家来就没有能同我说话的人了。
      “嘿,拿着。”我递出支烟给他,
      他给自己点上,抽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又慢悠悠地细细抽了口。很疑惑地望向我。
      察觉到他的视线,我顿了顿解释道:“玉溪的,红塔山对你来说太烈了。”
      这之后似乎没有了动静,连吞云吐雾那样的吸气声都不可闻。这小子是怎么了,我又惹了他不成?
      “喂,怎么不抽?玉溪可贵多了,要不是为了你好我才不会特意买……”
      只是一稍转头,就难以移开目光了,他就这样看着我,眼睛里有种不知名的情绪,晶亮晶亮的,熠熠发光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神采,清澈得要把我拉进深潭……山里四周静了,依稀听见山下晚炊的声响,哔啵的柴火炉灶响动,街坊领居的吵嚷问候,时远时近地流进我的耳朵,好像溪水潺潺有声。我听到了很多很多,就连太阳沉入山峦的声音都听到了。似乎对视了很久,那时目光交汇的感觉也许此生仅有一次,就在那时我真切地感受到活着却又似不在人间的滋味,我能感受到所有生活着的气息,但我不参与其中,我只与他坐在这小小的山岭上在密林间看着尘嚣中的生活……
      那种心动是一刹那的,也许是心跳漏了一拍,也许是呼吸一滞,总之我立即反应过来,脸颊烧得发烫,只好别过脸去对着脸使劲扇风。然后听见耳后细不可闻的轻笑声,我也跟着笑,最后两人越笑越大声到肚子疼。

      老板儿子过几天要出发了,这天喊我来帮他整理整理。男孩子的房间,漫画、盗版游戏光盘、藏掖在床脚的成人杂志和偷偷叠成块的分数个位的试卷。这小子走一路拖一路,房间不大,给他整得像个牛圈。我骂骂咧咧地跟在他后面收拾些看着还能用的放到他箱子里。
      “卧槽,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佩服佩服,……咳。”我低头掸鞋子上的灰,粉尘扬在空中让人鼻子一阵酸痒。脚下一个不稳,就跌坐了下来,地上不知多少埋伏炸弹,要说玻璃弹珠卷笔刀之类是随机就能踩中的,屁股刚一栽地我就毫不委婉地嚎出来“干——!”
      “你小子够意思啊!弹珠铅笔什么的我都忍了好吗,放个相框在地上找死啊?!……哦,痛死了……”
      他一脸“是你自己笨不注意脚下怪我啊”的表情用脚扒拉着那个相框,慢慢抽出来。
      我凑过去看,是一张合照,还有标题“夔江第九届中学生科技竞赛”,照片上五六个男孩清一色的校服。居然是省里的竞赛,照片上男孩们乍一看痞痞的没想到还挺厉害?不对,有一个看着还挺清秀的……这不是后山上那小子吗!?
      “喂喂!这照片怎么回事?”
      “高一时候的,看不起人怎样,好歹我也是参加过科技竞赛的人。”
      我懒得听他讲,估计没少偷懒这竞赛跟他关系也不大,“这小子谁?”我指着后山上的少年问他。
      “果然就他看着比较像好学生吧,”老板儿子顿了顿,清了清嗓子,象是突然梗着了一样,声音也不那么跋扈了,“他叫盛雪,其实这个竞赛是我们逼着他参加的,拿名次什么的也完全没有我们其他人的事……”
      “你说他叫盛雪,姓盛?……那跟以前城南中学的盛老师…”
      “对,他是盛家儿子。他爸妈车祸掉下山崖后他就一个人生活了,那时候他好像才六年级吧。你好像还是盛老师学生?当时你考上省城大学时学校整天宣传来着,我们都知道你。”
      我沉默,只是无话可说。我羞愤却也感谢小城人的卑微的善良。我知道他们看不起,知道渴望咸鱼翻身的父母在儿女面前一直吹嘘的榜样破灭的尴尬,知道在我背后的街头巷议的谈资,知道我可能是他们长久以来对命运不平抗争的些微光环。可我也知道他们是善良的,面对面不忍指戳我失意困顿的生活——他们也受够了。心中郁结,给自己点上根烟。老板儿子接着说着,没有打住的意思,我就在一旁听,时隔多月来又一次感到自己废人般活着。
      “盛雪这人成绩好,长得又好,父母是城南中学老师又去世早,学校也很照顾他。小混混是永远没法比的,多少对他是有敌意,要说他从前也没招谁惹谁总是和和气气的,待人不错也经常笑,我们怎么就想着非要欺负带坏他呢?”老板儿子似乎想到盛雪时情绪不太好,焦躁地攥着头发,说话也有些前后颠倒,但我好歹就这样能听懂大概。
      “要不是我们……要不是……”老板儿子眼眶通红的抬起头,眼望着后山,我分明看到那种懊悔的神色,满眼痛苦很是刺痛。

      “他去世也有两年了……”

      “……你说谁?”
      “盛雪啊,两年前就死了。”
      我不可置信,“不可能,我昨天还在后山看见这小子的。”
      老板儿子陡地站起来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我。
      我又笑道:“装的还挺像,你在开我玩笑是吧?”
      只听他哆哆嗦嗦地自语:“……后山,盛雪,盛雪没死……不可能……不……”然后就手脚慌乱地夺门而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走了。
      怎么回事,看他神情不象是在开玩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后山,他应该会在那里。再多的疑问我可以当面问他,再多的事情我可以慢慢听他讲,我现在只想确认他是否好好地在那里,其余的管不了那么多,也与我无关。
      这么想着,脚下已经飞奔起来,眼前的街道一晃而过,我只记得那天似乎有很多片云,眼前阳光投下的影子忽明忽暗,云大概也在天空被风吹得快速流淌吧。生活的响动远没有生命的响动来得热烈,那时我兴奋或是紧张,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鼓胀着敲击着我的耳膜。

      脚步毫不迟疑地奔向那个我们往常见面的山坡,只有阳光透过密林投射在苔藓上,人不在那里。我喘着粗气坐下来,忙不迭地点上根烟,烟草味充斥鼻腔,思维渐渐沉淀冷静下来。我决定在这里等他。没吸几口,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慢了下来,就停在我的身后。应该是踩到树叶的声音,听得出脚步停了下来。我转头,他站在树影里,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重叠了起来,从他身后透下密密匝匝的阳光。我伸手,他将手递过来,我拉着他滑着苔藓一路跐溜到我身边坐下。这一次我特别在意了他手的触感,手冰凉,人也太瘦,手握在手心几乎是一把骨头。
      “今天挺早?”
      “搬东西嘛,男孩子没多少能收拾的。”
      “挺好,出去了。”
      我没说实话,心里想着问他别的,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闷的烟圈一个接一个吐了出来。
      他叹了声,斜着身子倒下来,仰面躺在我腿上,伸手拽我并不长的头发。被他一逗,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明明那么想知道他的回答,十万火急地来找他,我却烦躁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话要说?”他放下手,神色专注地看着我,不起身。还是这样疑问的句子肯定的语气,他看得透。
      “杂货铺那小子说了点关于你的事,我就想问……”
      他打断我,“想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点头,又被看透了。
      “是啊,是真的……早就死了这点,我还是清楚的。”他又心不在焉起来,边说边用指尖在身侧拨着我肋骨的轮廓,速度不快不慢,能感到他的手轻微的一起一伏。
      “怎么,不怕?”不等我开口,他接着问道。
      “因为是你小子,我实在是没有怕这种感觉。”实话实说,来的路上脑中已快速想过,无论盛雪他是什么状况我都能接受,剩下半句未说出口,因为是你,无论怎样都会在意。
      我开始发觉我对他的感觉较之最初已有了变化,但我认定这感觉只是出于爱护之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柔软的触感滑过指缝。
      “我们以前见过的,你还记得吗?”他半阖着眼问我,被揉发的神情像只猫,很享受的样子。
      “见过?完全没有印象了。”
      “当时你向我爸问题目来着,我就蹲在旁边看你。我才五年级,你都高二了。噗,这么算来你比我大好多啊。”他说得挺开心,眼睛晶亮,嘴角弯得好看,“以前我挺崇拜你的,你来我们家找我爸补习时,我听是你来了还把门偷偷开开条缝看呢。喂,我都发表我的崇敬之情了,你有没有想起来点啊?”
      “好像有点印象,跟在盛老师屁股后面的幽灵似的小屁孩,整天捧着本书的,是你吧?”
      “你别说真奇怪,说什么什么就成真的了。”
      “什么?”
      “幽灵似的小屁孩啊~”他咯咯地笑,我膝头一晃一晃,心里也一晃一晃的,不好受。
      我看他笑,嘴角好看的弧度,我扯了扯嘴角回应,心里也同时被猛地扯了一下。我俯身拥着他,把他框在身前:“别笑了,我看着心里不好受……”
      “你的心啊,扑通,扑通,真好。”他把头靠在我的肩弯。

      冗长的静寂在身边游走,少年的气息让我脑袋放空,我重新思考着我对他的感觉,不仅仅是爱护,不仅仅是孤独的吸引,还有那么点东西,像萤火之光,像蜉蝣翅膀的震颤,轻轻浅浅地埋伏在心底。

      “想听吗?关于我的事。”他未动,声音淡淡地附在耳边问我。
      “说吧,我听着。”毕竟是死亡,我想我听了会痛,也许是心脏的钝痛,也许更深一点,在自己的魂灵上烙下一笔。

      两年前的盛夏清晨,暑假在家的盛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打开门便看见城南中学一群混混。又是这帮混蛋,盛雪心想着准备关门。门被挡了下来,混混头子的眼神像刀一样盯了过来,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敢不来就等着,老子弄死你!”
      盛雪冷哼:“家里人死光了,就威胁我?”
      “盛雪你他妈就是个没爹妈的野狗!你要承认你是你他妈就别出来!”混混头扯着嗓子吼着,后面一众混混跟着起哄,其中包括小卖铺的小子,“野狗!哦!野狗!哈哈哈哈!”
      盛雪咬牙忍着,再忍忍,过两年就到山城外面去,再也不会回来。他依旧扳着门,骨节扳得发白,默不作声。
      “好啊!承认你是野狗是吧!你爹妈也是野狗,死得好!死得……”
      未及混混头说完,盛雪的拳头已招呼上去,不偏不倚打在腮帮子上,一口血立即在口腔里崩了出来。这一拳几乎用了盛雪大半的力气,好在打得算准,他还是免不了一个踉跄。
      混混们吓得愣在原地不敢妄动,直到混混头疯狂的咆哮声想起:“给我把那小子逮着!老子玩死他!往死里玩!”
      盛雪被三四个混混拖拽着来到后山,周遭再无他人。混混头说道:“该我们玩你了,从哪里开始呢?嗯?!”
      “这小子脑子好使,先从头开始打吧!”
      “不行,把他打傻了之前竞赛的奖状不就露馅了?”
      “脸好看,把脸刮花了得了。”
      “白得跟个姑娘似的,”一个贼溜溜的声音提议道,“头儿,要不咱们玩玩姑娘?”
      “真有你的!不枉费你天天对着画报套你弟兄啊?!”混混头朝那贼溜溜的喊道。
      随机周围一阵哄笑。盛雪被反手绑着压在地上,眼前蒙着,脑袋方才被重敲过,耳中嗡嗡地响,模糊中听到这个提议不禁咬紧了牙,额前的汗湿了碎发。
      “怎么样?”有人手劲很大地扯起他的头发,“给咱们玩玩?”
      “别废话,扒了他。”
      盛雪感到有双手在身上游走,腰际暴露在空气里,他想反抗,手被绑着,眼睛看不到周围,一挣扎,后脑又是一记重击,羞愤重压着大脑神经。
      “怎么样,野狗,恶心吗?”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
      “说你爸妈是野狗就放了你,说啊!”混混头吼道。
      “……我死也不会说的,前提不侮辱我的父母,我做什么你才罢休?”盛雪遏制住喉间的恶心,强撑住意志。
      “我们怎么做才罢休?这不明摆着的吗,让我们轮流玩你一圈啊!”混混头走了过来,死死钳住他的下巴。
      “滚你妈!”后脑又是一击,这次是混混头自己动的手。
      “想不被我们轮你就拿点本事来,你要是敢当着我的面跳下隐龙潭,老子和这帮弟兄以后再也不会为难你。”钳着下巴的手用力更大了些。
      “好。”盛雪一口答应下来,心里知道自己恐怕支撑不住了。隐龙潭,这是逼自己到绝处,后山最深的潭水,水底下暗涡层层,古时有人上后山,搬运货物的骡子跌进隐龙潭就消失了,翌日却在后山隐龙溪入夔江的地方发现了骡子的尸体,从此山城人便传说,这汪深潭里隐居了一条夔龙。
      盛雪眼里闪过绝望,他闭上眼,已经听见水声了,前面就快到了吧,想想自己生命中并无亲人,就算离开也好像是团聚,突然觉得没什么可绝望。又有了点可盼望的东西,盛雪笑笑,只是自己在意的人,还在省城求学的那个人,自己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啊,这一点哀伤,大概是自己唯一抱憾的事了吧。还没为他像有心中有所恋的人们一样流过泪,不知道满满一潭碧水够不够。
      “别磨蹭,跳了算你本事,否则你他丫全家就是窝狗!”混混催道。
      盛雪不答,等混混给他松了绑,就迈向了潭边的崖壁。脚下滑了一脚,竟是一把细碎的卵石。顾不得反应,后脑已重重磕在岩石之上,鲜血随即流了出来,在下落的过程中抛出一道色彩诡异的弧线。
      崖上的混混们见状早就吓出了魂,扭头就奔走了。胆大的看到了盛雪落水的一刻,翡翠般的潭面上晕开一朵妖冶的血花。
      落水前盛雪好像听到很细微的声响,悉悉索索的振翅声,接着后背砸在水面上,他吃痛地张嘴,接着水就漫进了他的口腔,鼻腔,最后充满整个肺部。视野一片红色,他不知为何嘴角竟有抹笑意,溺水的窒息感涌了上来,他静静闭上眼。

      “现在还痛吗?”我在他耳边问道。
      “不痛,痛也早习惯了,感觉不出来。”他的话语中带着困意,嘴唇蹭在我肩上,缓缓一开一合。
      “你个猪脑子,看到有把石子怎么不停下。”
      “……我后来才发现的,那时候已经挂了嘛。”
      “好吧,趁我现在还相信你很聪明。”
      “哈哈哈……”
      “又笑。”我拍了下他的后背,“后来呢,你怎么又回到后山的。”
      “不知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以为我活着,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准备下山回家时发现自己不能踏出后山一步,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了。真正确定我已经挂了,”我拍了下他说挂不挂的多难听说委婉点行不行,“唉别这么计较,听懂就行。真正确定我变成现在这样是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坐在隐龙潭边,就看到混混那帮人从山下上来,我就坐着等着他们看到我大吃一惊。结果他们到了潭边就像没看见我,我是透明的一样,的确有人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尝试去捞但是捞不住。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我死了。”
      “我碰得到你,这是为什么?”
      “也许我挑人呢。”
      盛雪又把头埋在我肩上笑,那时的他没有告诉我,我能碰到他是因为他心中有牵挂之人,他没有告诉我我是那个人,当然也没有告诉我临行前想到我时他眼中满溢的绝望。
      “说开了就成,我们维持现在这关系也没什么,我也不会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同的,是吧小子?”我挑眉问他。
      “是啊,你还是比我老的大爷,而且永远比我大,还会越来越大!”
      “嘴贱死你!”
      西边的密林透出茜色光彩,“回去吧,不早了。”他从我身前移开,原来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讲话,心里一阵异样的波动。

      下山之后,脚步轻松了许多,心里反而沉稳了。极大的满足感充溢着内心,是心中有所念的胀痛感,盘算起往后的日子,小店里伙计的工作是不能再做下去了,还是要找份更稳当的工作,本本分分地生活。不求太多名利,至少能保证自己衣食无忧,不再依仗着父母就好。更在意的是盛雪,往后我也是只求个一人温饱,父母催着结婚是千万不能答应的,骗婚这种事看多了,伤人伤己我实在做不来。有盛雪个陪伴,日子应该会有趣得多,只怕到时是自己年老反倒给他添了麻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从今往后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总该寻些改变。

      家中灯亮着,大概在等我开饭。方一推开门,脚下突然一声骤响,一只碗被掷在地上支离破碎。
      “王八羔子!别给我进这家门!”我爸暴怒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碗碟碎裂的声音。
      我怎么了我,失业回家时没发过火,现在开始骂我是不是太慢热了。
      “你啊你……”,妈的声音也从里屋传来,听声音像是刚哭过,“送你出去念书,学点什么不好……怎么变成那种人……”
      槽,哪种?!我心里吐槽,爸妈这阵仗确确实实吓了我一跳。我父母都是纺纱厂的工人,半辈子下来本本分分待人和气,周围邻里同事关系也都处得挺好。我回到小山城跟他们说我失业了,呆不下去了,他们还安慰我没什么,多个人多双筷子,你这么多年不都是我们养大的。这样的火气,简直是古往今来头一遭,我也有点蒙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您俩排演话剧啊,挺好,老年生活丰富点……”
      “啪——”
      未等我说完,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疼,左边耳朵被震得耳鸣起来。
      “啪——”
      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耳光。鼻腔里热热的,有水流下来,我像感冒时一样,下意识去吸鼻子,发现这水还在往下流,顺手一抹——流血了。我老实勤恳的爸在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打了我,我有些不愿相信,好在血够鲜艳,提醒我别做梦是真的。
      爸这两巴掌够狠,大概半分钟时间,我的眼前是黑的,等渐渐缓了过来,妈已经从里屋出来了,手上拿着几张相片。我心说不好,但愿不是那几张。
      妈走到我面前,把照片一张张排在桌面上。

      照片上的两个男人,赤裸着上身,忘我地纠缠在一起,变换着角度亲吻。男人的面孔都很青涩,亲吻的动作僵硬且有些笨拙。其中一个,就是我自己。另一个,就是那已经结了婚的前任。这照片是大二系里野外勘测实践时拍的,那时我们才在一起不久,正是感情热烈的时候,帐篷里晦暗的矿灯映照着,情绪煽动起来,然后就是辗转缠绵。他一把捞过帐角的拍立得,我们仍在亲吻,沉沦中听到相机的声响,这对我无疑是种挑逗。从那之后,我们在一起将近四年。去年七月,他跟我分手。今年年初,电视里放着《难忘今宵》,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要结婚了,今年三月办酒席,我在电话里冷冷回答呵呵真他妈的难忘今宵。他在结婚前一晚找到了我,我肯定你是不会去婚礼的,他说,我今天来跟你见一面,这些东西还记得吗,他拿出些东西还给我,都是我送给他的。最后他拿出了三张照片,说道,这个我也用不上了,最近总觉得对不起你,照片你拿着吧,不顺眼就扔掉,不那么恨我就当个念想。我目光侵略性的看他一眼,他躲闪,心中不安。我没说话,随手把照片丢进垃圾桶。走吧,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陪你的美娇娘去,明天就结婚了这么晚呆在我这像什么话,我说。边说边关上门,门外从此就是过去,和我两个世界。我收拾行李,夜里的火车回家,回那个小山城去。所有东西整理妥当,又看了看垃圾桶里的照片,拾起来掸了掸灰,压在背包最下面一层。

      “妈就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要解释清楚了妈原谅你……”我妈年轻时是个美人,即使到了中年仍风韵犹存,可我现在看她的脸,脸上却布满泪痕,眼眶红肿,眼中充满警戒焦虑。
      “没什么可解释,如您所见。”
      “别打他!”妈喊住了爸,耳畔一阵疾风掀过,意料中的巴掌没有落到脸上。
      “你给妈妈解释下好不好……哪怕给个接口,嗯?……说个谎话骗骗妈妈啊,妈不会怪你的……”通红的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我很不忍心她这样,鼻子发酸。
      “儿子对不起你们……”话说一半,又被爸给打断。
      “算我跟你妈求你行吗,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啊?!”
      “儿子我确实是喜欢男人,你们当我变态也好,不承认有我这个儿子也罢,我都不会有怨言。如果您二老觉得我不配做您的儿子,我马上就走。”
      “……不会的,我儿子不会这样的……什么时候开始的,啊?肯定是照片上那个娘娘腔,我这辈子也要把他揪出来!”
      “不关他的事,我初中就发现我对女生没有兴趣。”
      “你啊——!”父亲气极,重重一拍桌子,“滚吧,我们家再没你这个人。”
      “好,我走,您二老以后多保重。”我回屋草草整理了背包出了门。

      一天之内变数太快,快到我都来不及反应。我背着包在空荡的街上走着,小城到了晚上就少有人上街,才八点多却像深夜的光景。无处可去,身上的钱够我最远到离省城不远的直辖市,不能乱用。去后山,好在还有他在。

      夜幕下渐渐看见盛雪单薄的身影,坐在山坡上手拿着树枝在泥土上拨拉着写些什么。
      “写什么呢?”我凑过去问。
      “这么晚上山干嘛?吓人一跳,”他明显一惊,看见是我竟用手胡乱把地上的字迹拨散了,“我反正不用睡觉,随便画的玩。”
      “哦,我也睡不着,上山来找你。”
      “睡不着带这么个背包干嘛。”
      不眼尖会死小鬼,我腹诽,“哈,被你发现了,我要走了。”
      “这个时间是黑车也歇了,用不着这么早吧。”
      唉,看来只能说实话了,刚断绝父子关系,在盛雪面前又挂不住面子,心情实在好不起来。只好坐下来,把背包枕在颈后,调整到舒服的角度。我没有从我刚才的遭遇讲起,反正时间够长,从我小时候讲起吧。
      听我讲得起劲,他干脆躺在背包另一边,跟我几乎头碰头地听着,听到好笑的地方,他就咯咯地笑。身边这个少年经历的痛苦明明比我多得多,可他总能笑得这样好看,这样看着舒服,我心尖被一个个银针头扎着一样,又痒又痛。手臂揽过去,把他拉拢过来,往我肩上一靠。他明显没想到我会这样,笑声突然就停了。
      “喂,搂着我干嘛,我会误会的。”他嘴角弯弯,声音轻飘飘的。
      “别被我吓着,我还就喜欢男人。”
      “哄小孩啊?”
      “我没把你当小孩好不好。”
      “那对我呢,什么感觉?”
      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感觉被摆了一道,“嗯……怎么说呢,从没有过的感觉,我对你的感觉就像你给我的感觉一样,有点淡,淡到像空气一样,我发现我离不开了。”
      他又轻笑,眼也弯弯的,眼里透出的光彩是我从未见过的璀璨:“那就是喜欢咯~”
      “是啊,变态盯上你了,要小心哦少年。”
      “没什么不好,被你盯上也不错。”
      “在嫌弃。”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呵,不知为什么心情又好了。
      “盛雪啊,我明天真的要走了,没有骗你。”
      “为什么,你还是觉得山城不好?虽然我也觉得,但我没法走。”他摇了摇头。
      “喜欢同性,被爸妈发现了,断绝父子关系。”我把今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盛雪听得越来越不自在,最后干脆坐了起来,脸上不满的情绪时隐时现,“所以你打算不再与你父母有关联了?”
      “还能怎么办,关系都断了。”
      “可他们还是你父母,他们断了与你的关系,那是他们单向的。”
      “……”开始训我了这是?
      “你想过你这一走不回你父母就再也没有依靠了吗?”盛雪憋在心里问自己,你一走我该怎么办。
      “我想过回来,但不会是现在,至少几年内不会。”
      “去打拼是好的,但是你才一吵完架就离开是在跟谁赌气?你心里还是不成熟的,你在逃避你自己,我有没有说错?”
      “盛雪,这点你不用管,我也不需要你来管我。”
      “你内心就是在逃避,你总认为社会给你的压力太大,奋斗对你来说是建立在消极的基础上的。”
      “我也有过积极的奋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我信心尽失,消极的奋斗也是奋斗不是吗。”我苦笑。
      “还活着啊,活着就好。跟你说说我才去世那段时间的心情吧,我日复一日地尝试下山,山外的空气都像利刃,逼得我不能前进一步,痛的最厉害的一次,晕过去多久都没印象。只要看得到人间就不算绝望你知道吗。”只要还有看得到你的可能,我愿意在后山等上数十载光阴。
      “活着不易,你怎么会懂。”
      “我怎么不懂?!父母早亡,同辈侮辱,长辈敷衍的认可,有生之年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所念之人。社会的压力不知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别总埋怨生活有多不容易,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谁也改变不了你。看看你自己,别做懦夫!别让我看不起你……”
      “闭嘴!你说什么鬼话?!你总是这样要求我,你能替我分担吗?!”我把他看成了前男友,几乎咆哮着说出这句话。
      “是啊……我说什么鬼话……说什么鬼话……”他很无力地蹲在地上,目光直而木讷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兀自苦笑起来,“呵呵,我也只能对你说些鬼话了。”
      我从咆哮中反应过来:“盛雪,盛雪对不起,我以为不是你……我没想对你这样,对不起……”
      看着他抱着头蹲了下来,脸上失去光彩,“我还是不行,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接受我的吧,”他抬头,脸上挂着泪,整日挂在脸上的笑早不见了踪影,“怎么办……我喜欢你啊!”
      迁怒于他后我愧疚,我发现早已控制不住心中的情感,面前这个少年,我确实深爱着他。从前心里的萤火之光,蜉蝣羽翼变得明朗,我蹲下紧紧拥着他。
      “我也喜欢你啊,早就喜欢了。”
      对他的感觉就像迟来的初恋,无论从前如何,在他面前,所有粉饰都能一洗铅华。
      “盛雪啊,等等我吧,你说的我都会听的。”
      “好,我等。”紧跟着一声轻笑,我几乎兴奋得把他勒晕过去。
      “只是盛雪你要等我,等我有了足够的实力,能在后山盖一所小房,我能跟你一起生活,虽然我的生命不过百年,但我希望我有生之年你不必孤单。百年之后,我哪怕□□不在,魂灵也能跟你一起,继续在后山也好,再赴来生也好。这辈子我不愿意分开了,随便盛雪你懂不懂我的想法,但你一定要等我。”
      他呆着不动,我转过他的脸,已是一片泪眼朦胧。
      “没事,我没有不高兴,我太开心了……虽然已经死了,被人喜欢的感觉还是感受得到,心里有块地方再也不空了,被填得满满的,涨得发疼。”
      “别哭了,高兴就笑啊,你不是最爱笑么。”我替他擦掉泪痕。
      “好好活着,听到没。”
      “有你呢,我哪有理由不好好活。”
      “要是以后没有我呢?”
      “怎么会,我死了你还细皮嫩肉呢。”我开玩笑道。
      “认真的,我要是哪天不明不白消失了,要听我的话。”
      “都听你的。”

      他在我的怀中,微微抬头看着我,手从身侧的空间抬起,动作极轻地,绕过我的臂膀,胸前。冰凉的指尖覆上我的脸,从下巴,脸颊,最后覆上眼睑。手轻轻摸索着,我闭上眼感受他渐渐熟悉我眼睛轮廓的指尖。
      然后,他开口:“从今以后,你的眼睛里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我的影子。”
      手指滑了下去,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睁眼,他就那样看着我,澄静而透明的眼,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或者情绪已经太多,多到我读不出来最明显的那一种。
      稍低头,他的目光未有所躲闪,只是缓缓阖上眼。顺理成章地,我把唇印在了他的嘴角。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虽然他隐藏得够好,我深知道我不会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了,他却显然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心里笑他可爱,嘴角不由上扬了几分,些微的变化他感觉得到,又跟着紧张,动作几乎僵死在那里。
      我尽可能地停留在唇边,这个吻多少带着离别的意味,我决定了明天就离开,颓废的生活终将会结束,也许终不能,但我还是要去一试了,从前有退路,这次将会没有。
      心里有东西生长起来,它呆在心里时我发觉我会不孤独,我试图过扯掉它,却发现会疼,并不剧烈,细水长流的疼。我又将它栽了回去。我感受过它的样子,普通的蕨类植物,矮矮的,透过水雾的潮湿感,一点都不起眼,我姑且叫它爱情。
      嘴唇移开唇角,接着是鬓角,眉尾,额头。我微张着眼,他则闭着。
      手臂又收紧了些,头埋在他的肩上,碎发蹭在脸上有些痒,慢慢感到他环住我,手覆在背上,用他自己并不算大的力气回应我。
      “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你……”
      淡淡的语气摧毁了我本夯实的心墙,猛地捧起他的脸,惊得他睁开眼睛,我跟他对视着,此时我的眼里一定充满惊喜与不能自拔,目光流转在他的面容,我的心口终于决堤,铺天盖地汹涌的情感犹如洪水猛兽。我深深地吻了下去,少年被动青涩的回应,柔软的舌头,溺水般的愉悦感。手穿过单薄的衣衫抚上他光滑的皮肤,缺氧把我拉回理智,现在还不是时候。分开时,他脸上淡淡的红晕,明显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在逞强。意外的,有点贪心。
      “等我回来。”
      还没喘过气,他重重地点头。
      “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出发呢。”我就这样顺势揽着他躺了下来,他蜷在臂弯,不知是还没缓过来还是困了,温顺地合上眼。这小子不是不用睡觉吗,竟这样温驯,抚着他的发,静静入眠。
      林涛如海,风吹一夜。

      临到清晨似乎做了个梦,我浮在半空,周围全是蜉蝣,成千上百,悉悉索索的声响汇集在一起,竟改过林涛的声响。我发现一个小小的光点浮现在队伍中央,细看也是一只蜉蝣,但它浑身通透,月光透过它的身体折射开来,煞是好看。突然,这小光点向我折了过来,在我面前很奋力地抖动翅膀,我不又担心它这小身板给它自己折断了怎么办,这点倒挺像盛雪的。蜉蝣群已经走远了,眼前这只晶亮的小家伙似乎是在等我,我跟着它向前走。不久,更大的振翅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竟是到了隐龙潭边,山涧里上万只的蜉蝣争相扑打翅膀。晶亮的小家伙停在我身边迟迟未动,我奇怪他怎么不跟他的同伴走。小家伙领着我走到潭边,我斗胆往下望去,潭面密密麻麻的漂浮着蜉蝣尸体,潭下漩涡卷着蜉蝣通往下游。在往上,无数的蜉蝣还在盘旋,似是一场盛大的仪式,一个盛况空前的葬礼。晶亮的蜉蝣停在我肩头抖了抖翅膀,然后绕着我飞了起来,缓缓慢慢的飞,我甚至感受到这小虫的视线。忽而,他停在我的嘴唇上,又飞起,停在我的额头上,停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是满满眷恋。
      突然,他飞向我的正前方,停留在潭水上方原地振着翅,力量渐渐弱了,身上的月华也渐渐变淡,扇动翅膀变得力不从心,看着它一步一步向下坠,最后再也不动了笔直地落入深潭。

      耳边振翅声渐渐弱了下去,眼前拂晓的阳光穿透密林,我睁开眼,下意识揽过手,发现臂弯空无一物。这下让我彻底清醒。盛雪去了哪里,我站起来,发觉脸上有温热的液体,伸手一摸,竟是两行泪。我大喊,没有人回答我,我感到我的神经快要崩溃,坚固的铠甲撤除后,我软弱得无所遁形。我发疯似的奔走,直到来到隐龙潭边。想起昨晚奇异的梦,还有那只铺满月华的蜉蝣,盛雪说他怕自己不明不白的消失……刹那的冲击让我放下了表面的坚强,我跪倒在潭边,呆怔着,十指拼命抓着泥土几乎没入土中。
      无法释怀,我想我得用一辈子去适应,有的人不是几面之缘就能许终身。前尘往事,上天早就安排好,逃也逃不掉。

      我在山坡上写好离别信,偷偷塞进家门,背上背包,头也不回。
      依稀记得信里这样对爸妈说道:
      麻衣胜雪,采采衣服。蜉蝣生命须臾,犹知展命之多姿,穷其一生追寻。

      一天之后,我到了长江边的那座直辖市,之后一呆就是三年。较于从前,我完全是豁出命的打拼。早期为了一个很小的单子能在四十度向上的高温下站整整一天,南方那年大雪,为了重要的合约我站在雪地里从清晨开始等到上班时间。好在不负努力,三年内晋升得也算快,坐上外资企业高层的位子,生活也过得舒坦的多。
      期间回过家乡,几次和父亲僵持在家门外,毕竟每次回去主要目的还是去后山看看,兴许他又回来了,他要回来我再也不走,辞了工作用还算充裕的存款在后山盖个小房,像我之前跟他许诺的那样。兜兜转转三年过去,我没能再见到他。
      今年年初,我在江边买下处江景房,户型不大,一人刚好够住,首付没要家里一分钱,接下来每月按揭。每月还能给家里汇不少钱,二老晚年没有儿孙绕膝,总能花点钱旅旅游打发时光。烟没能戒掉,现在我一直抽的是玉溪,好烟几年来抽过不少,最爱的还是这个味道。
      盛雪早已烙在我生命里,心里那株植物近年来越发疯长,有时感觉撑到头顶能把我顶出个洞来。起初我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影像,后来学了素描,熬着夜画出了他的样貌,连着好几天对着发愣,碳粉都被摩糊掉,最后好好压好,存放在床头的书架上。
      年前偶然有一次在新办公大楼建筑工地看到当年小卖铺家的儿子,现在混得不错,做了个工头。我向他要那张曾硌得我生痛的照片,他未多说什么,一口答应下来,春节后快递刚恢复,我就收到了来自山城的包裹,鼓鼓囊囊一大包,有相片,他倒细心地换掉了老旧的相框,山城特产的年货,腌腊制品够我吃上半年。还有包喜糖,糖盒里夹了张纸条说他在老家结婚了,希望有我的祝福,我当然高兴,想到盛雪那没心没肺的听到也多少会开心,就将祝福在心里一一带到。
      相片现在还在我的床头,睡前最后一眼,醒时第一眼都能看到。不知为何,相片来到我这之后,从前每晚的心悸就消失了,踏实的归属感。
      我现在仍时常想他,也只能想他,除了思念我没有任何能再为他做的事。若他有知,我就不会孤独。我渐渐安于这样。

      生活于我,确实是少了什么,我的灵魂交付给了生活,而它却抽走了我灵魂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生活于我,终会寂于平凡

      直到最近,我在午夜加班后开车回家,音响里低沉的大提琴声像缓缓上升的潮水,不声不响地淹没了我,就像熬夜许久后干燥凛冽的呼吸。我渐渐回忆起许多事,同样的夜晚同样孤独而又温柔。我似乎又听见那悉悉索索的响声,细不可闻的振翅声,三年来,我多希望能再听一次,可它这样渺茫,我总在反复地读取这段记忆。这响声又消失了,乐声大了起来,我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以求生的速度停车靠边。时隔三年,异乡的春夜里,我蹲在空无一人的街边,号啕大哭。夜色很重,很厚,我终于接受了永久的失去。
      再也没有那样的时光,我最为清晰地感受到了渐渐拉长的白昼,挂满星斗的南天,一丝微微振翅的声响。
      此后我一直记得,少年般的爱情再没回来过。

      看重现世,只顾今朝,向死而生,不负良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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