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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遥似星空与深海 ...


  •   这条街曾经的名字是复兴。
      时隔数年,他再次站到十字路口被开春刺破云层的光线照得眯起眼睛,抬头看着曝光过度的雪白路标时这么暗自缅怀。
      如果声带已老化至发不出能穿透嘈杂市井的声音,该怎么叫住路对面的人。他踟蹰着是否能够开口,发现喉咙并不干涩,共振的软骨和胸腔澄净轻盈,几乎察觉不到其存在。
      死亡的质地这才真实可触。
      他轻轻叹息,声音略过唇边停驻,融化成微笑。
      什么也不用说。
      因为街对面的人分明就是寻他而来,停驻在正闪烁着转变颜色的红绿灯下,凝视至此,不疾不缓,双眼在专注的对视中白翳渐散,越发漆黑锐利,犹似青年时。

      他就想起了第一次和宇智波佐助说话,伴着工厂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对方和他同样躲在钢材的阴影中眯着眼睛远远观看,姿态却毫无偷窥者的胆怯小心,显得冷静傲慢,循着他的瞪视回望,漆黑的两颗眼珠转动,映出不远处电焊激发的星火,就像全息影像中保留的上个世纪的夜空。
      为了忘却屈辱历史,忘却被尾兽占据的陆地,二十一世纪更名为公元元年,从沉入海底的一页开始重新书写。玻璃罩外游鱼代替飞鸟,荧光水母和电鳗代替银河。
      可他年纪虽小却还是记得清楚,他父母把他放在婴儿车里推着散步,常常走过的那条空气干爽抬头可见星辰密布的小路名叫复兴。有时会遇到从路的另一头走来的宇智波夫妇,黑发黑眸的那一家,男人身后跟着沉默寡言的长子,女人抱着次子。
      他们同龄同样年幼,不懂得言语,只是用游离视线将彼此掠过。

      「宇智波,」九岁孩童的声音清晰回响,「佐助?」
      「我是。」答复的语调出乎意料的沉着。

      在管道和齿轮间攀缘,嘲笑对方汗津津的花狗脸,停在某个安全地带休息,时间像曲折的钢管不知终点去往何处。
      直至今日他仍能在脑中勾勒出某次他疲极睡去前,侧过脸看见的锈蚀纹路,金属被海盐日积月累改写程式的痕迹,图案自然而暗藏几何规则,最细微处仿佛昭示了最庞大的路径,未来早在过去就已书写完成。
      这极敏锐的触动还没成型便被他年少的脑袋推向了睡眠深处,变成蒙昧而不知为何念念不忘的意象,直到百年后,他空闲得只能阅读自己的记忆时才被寻回,揉捻成丝,他发现这根丝线贯穿始终,连接成环。
      「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时间这回事。」最后他恍惚念叨,老化的声带发出锯木般撕扯的噪音,他的孙女捂着耳朵终于确定他疯了。

      也许各式各样的疯狂的其中一种就是生活在自己的脑电波里,世界变为意识构造的波纹,架空在现实之上,无限变幻。常人无法脱离预设程序的限制,所以打从心底羡慕因而嫉恨疯狂者,或者说,恐惧自己赖以生存的价值观被颠覆。
      佐助坐在他的病床旁这么慢慢告诉他,漩涡鸣人你没有疯,我进入过你的脑,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它的构造。

      但权威者的定夺还是剥夺了他的自由,他们确诊他因为年轻时的单独驾驶经历,脑损伤不可逆转,年老时日益出现幻象,有时候会把现在当作过去,如同往日时空重复倒带。
      他走路时仍觉得脚上扣着沉重的金属靴子,人造神经纤维的精确脉冲从脚心一路通往脊椎,他的右手还握着感应装置,那颗蓝色光波全息影像在掌心旋转流动,像掌握了星球。
      佐助在他身旁。
      什么也不用说,只交换脑中电流。
      那是他们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的记忆,不分你我。
      虽然最初的通感总以灾难告终。

      他们曾同时迷失在自己和对方的黑洞里,在憎恨与复仇的森林里迷路,为失去的家人,两个人的失去累积成双倍,几乎没有胜算。
      那么还是不要尝试了,只有单独驾驶。
      上司劝说。
      佐助沉默了一会,说,如果单独驾驶,我们可以撑上两三次,如果通感可以成功,我们将不可战胜,夺回陆地和天空。

      他第一次听到激进的言辞竟不是出自自己之口,尤其是出自那个绝口不提复仇之外的梦想或志向的宇智波佐助。
      一时间既想嘲笑又心脏温暖安宁得想哭泣。
      当晚他把私藏的大碗拉面泡了两份,一份推给佐助,对方冷冷嘲弄说吃夜宵吗,脂肪含量再增长下去疾风号的速度会被你拖累至死。说完在他的怒视下漫不经心拿起叉子,「又是味噌。」却嫌弃地开始吃。

      他老化的味蕾仍然能尝到那个晚上拉面的美味。

      后来还有烧酒,私藏在保险柜里,瓶盖被潮湿的海底空气固结在瓶身上,他们用刀背敲碎,就着锋利的玻璃轮番享用。他最终还是割到了嘴,而鲜血沾了佐助满手。
      他深感羞愧地记得自己差劲的酒品,让自己吐露太多,平日里堪堪构筑的霸气姿态土崩瓦解。
      他记得太清楚了,每一句。
      他说佐助,我第一次感到不再孤独,是首战告捷,我一个人从疾风号的头顶爬出去,看到几百米远的下方,所有后勤车械、维修车从四面八方向疾风号驶来。它们挂着的探照灯逐渐交错、重叠,光线越来越强。于是我才知道我从来不是独自驾驶,我是星河中的星球之一。
      说完他迟钝地后悔于几乎暴露自身弱处的坦白,忐忑于对方也许从此再也看不起他的猜想,仓惶咬住破碎的瓶口,静脉血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稀释在酒水中。
      他以为这就是结束了,旗鼓相当的友谊从此就要失去平衡。佐助的沉默让他坐立不安。
      直到对方一手撑住桌子,倾身拿走他咬在嘴里的碎酒瓶,用手心牢牢按住他的裂口,平淡地,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那么对我而言,第一次感到不孤独,大概是某天早上醒来发现梦中的世界不过是个梦。」

      「请给我些纱布,我的嘴角好像在流血。」他对护士说。
      护士头也不抬,「现在是2135年,先生。」
      无论是2135还是2049,他想,又或者其它年数。任何线段截点的垂直线都延伸成永恒。

      「一个世界上没有你这个人出生、存在过的梦。」
      漆黑的眼睛冷静而直接地注视着他,黑暗又明亮如同被遗忘在史书里的星空。

      早在最初他就想到了黑暗这一词语,普通、乏味的词却一语成谶,开始即写下了结束,佐助头发白尽的那年失去视力。
      同样的脑部损伤后遗症。
      失去视力的佐助比他更早失去时间的约束,他能感觉到年轻时曾连接过的那颗头颅正超越时空地运转。
      在黑暗里就像在电影院中,幕布上重复放映。
      这个片段里刚刚决定复兴计划,那个片段里他们的思想彼此相连,飞跃了海洋,再次呼吸到真正的空气,疾风号随着他们的动作缓缓仰起脑袋,于是他们看到了星空,遥远却与海水在尽头融为一体。
      又或者上演到他们胜利之后对额度内的奖励提出了相同的要求,他们想要住回儿时住的那条街,做隔着一条小马路的邻居。
      那条街名叫复兴。
      这条街曾经的名字是复兴。

      他没有计算过也没法记得自己在医院里住了多久,才最终能走出来,回到这里。他只能计数每天下午,他一个世纪的老邻居会摸索过变化多端的街市,抵达医院。
      他猜想那个人走路的样子仍像年轻时一样挺拔、沉着,带着点与生俱来的傲慢,也许只有那个人自己明白,这段路途比年轻时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更艰难,在彻底的黑暗中仿佛是从深海之底寻找通往星空的曲径。
      来回复来回。
      他从未问过这条路是否痛苦。

      什么也不用说。
      此刻他无需机械连接也能与对方通感,能听到神经纤维间电流的低语。
      低语说并不,黑暗里反而更清晰地看见自己站在环形河流的堤岸上,被错乱无序永不止息的时光包围,因此每时每刻,你都存在。

      他在无言微笑中想要哭泣,和年少时一样对眼泪毫无克制力。
      那个噩梦像为了抵消他的自我厌弃感,轻柔地由路对面传送至他脑中。
      世界窒息如深海,人如鱼群,睁着没有表情的鱼眼穿梭,站在海底的黑发男孩独自离群,伴着头顶遥不可及的星空虚影。
      漫无边尽的孤独。
      却是阔别已久的滋味。
      他不想体会更多,深深呼吸,穿过死亡,抬脚靠近,男孩也向他走来,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百岁,年岁更迭,穿过被开春刺破云层的光线照得覆满霜雪的十字路口。
      直到再次相聚。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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