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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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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局
杭州黄石镇
黄石镇上有间客栈,有间很有名的客栈。而且真的是“有间客栈”,因为那客栈的名字,就叫做“有间客栈”。
客栈面南背北,背靠青山,高高的酒旗斜挑在牌匾上方,迎风猎猎做响,全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古香古色,仿佛不是客栈而是一家书院,有点淡淡的文雅书卷气味。
客栈的老板元飞是个又圆又肥的中年人,笑起来眼睛眯的像两条小黄瓜,血盆大口能塞进个大木瓜。但年轻时却传闻是市井第一的美男子,更是烧得一手绝妙的好菜,引来四方饕餮之徒无数。
元飞不是江湖人,却能让三十年前的江湖第一美女林云燕倾心下嫁,又在江湖上传出一段香艳的典故,被那些闲到嘴里淡出鸟来的江湖人津津乐道。
元飞携美隐居在杭州,他既不大隐也不小隐,用多年的积蓄建起了这家有间客栈中隐于市,并亲自上灶掌勺。吃过他的菜的人都说,此味只得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这黄石镇本来是个赤贫的地界,一不设官府二没有民团,一镇百十口人连一共有多少条裤子都数的清。先不说赶上旱涝天灾,就算是丰收年,也得有一半镇民到外地讨饭过冬。
自从元飞夫妇在这个小镇上,有间客栈的名头就响了起来,好吃的馋嘴的从天南海北自备银子往小镇上跑,还有甚者乐不思蜀的在小镇上买地皮盖房子,打算一辈子靠着元飞生根了。黄石镇的人也许是穷了点,但是绝对不傻,一家两家合着凑钱开店做小买卖,卖点日用品应急品或者药店,江湖人和平常人没两样,也得吃喝拉撒也会生病,镇上人开这些买卖也算是投他们所需。久而久之,这镇子就真的富起来了,三十年一转眼过去,黄石镇竟成了杭州府数一数二的大镇子。
由于这镇子有元飞这么一个天下第一名厨,每天来往的江湖人和有钱人不知有多少,最初的时候还有因为两伙阶匪看上同一个富商的行李,而大打出手两败俱伤的这么一回事。当年泰山大会,江南武林人互相约好了,冲着潇湘夫人林云燕和他老公的面子,在黄石镇里看上再大的肥羊也不准动手,否则江南武林将群起而攻之。
近十年算是没有谁敢犯忌讳,十五年前称霸长江的黑龙会从江上跟下一名告老还乡的官员,帮主龙谁谦打算在黄石镇动手,虽然副帮主力谏不可,但是龙大帮主一意孤行的截下那个官员,随行的仆妇小厮一个不留,截得金银细软价值七千两金子有余。
后来江南武林都知道黑龙会被人灭了,但是道上却事先一点风声也没露过,好象雄霸长江的黑龙会,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在黄石镇做案子了,这到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毕竟一下得罪江南一省的黑白两道,以后行走江湖也很是麻烦。
风太皓选中这黄石镇,也不知是精明过分反受其咎,还是该说他难得糊涂。
这天,元老板难得清闲,这时节正赶中秋团圆,长年聚集在镇子上的老饕们都该回家去看看家里人,日光照着门口的金漆招牌,木制牌匾在日光中反射出乌沉沉的厚重光芒,隐晦的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元老板打着哈欠,顺手抹了抹眼角的眼屎,回头看了看酒店里的唯一一桌客人,眼看天色渐渐黑下去了,如果再没客人上门,他就要招呼伙计上门板打烊了。
那个客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虽然一副酒醉沧桑的落拓样子,但是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元老板虽然不参与江湖事,但是也在滚滚红尘中打滚了三十年,这少年腰上无配剑,身量偏高却算不上强壮,怎么看也不像是江湖子弟,倒有八分像是落第举子,不得意的秀才。
少年的手里捧着一个酒坛,眼睛却一直看着门,似乎在等人的样子。但是这天色已经擦黑,元老板看看门口,仍然一个人也没有。
元飞拄在柜台上长长的伸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客官,天色晚了,您要是不住店就请赶早,小店要打烊了。”
那少年笑了笑,道:“刚刚申时半刻,天还早着呢。”
元飞啼笑皆非的走过去按住少年的肩膀,道:“客官,这年节谁不回家,这时辰来住店呢?”
少年将酒坛子放在桌上,又笑了笑:“别着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买卖必定特别好。”
元飞奇道:“你怎么知道?”
少年笑出一口白牙,从桌子下面拽出一根布幡,“我是相士,我会算命。”元飞仔细一看,那布幡有丈二左右长短,上面果然批着银勾铁画四个大字:“铁口直断”,下面有一行小招:“赛半仙”。
少年笑着对元飞说:“区区虽然不才,也说不上铁口直断,但这一卦是绝对不会算错的,元老板等着瞧就是了。”
半仙真的是半仙,他果然会算命,而且灵的很,还不到半个时辰,小店里一下子就来了五六批客人。
第一批是一大伙人。
为头的是个仪态风流的青衫公子,面上带笑,手里摇一柄纸扇。后面跟着一大群黑衣短打扮的大汉,押着十多辆大车,有的还抬着箱子柜子,从他们走进客栈的步履声音听去,那些柜子箱子分量似乎不轻。
第二批是两个人。
一个是驼子,一身鸠衣百结,破破烂烂的,脸上戴着一个黑色眼罩遮住左眼,手里的拐杖明晃晃的耀花人眼,竟然是生金打的。
另一个是个高大威猛的老头,年纪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九,手上握着一柄形式古雅的长枪,一眼望过去,真是龙骧虎步,有声有威。
第三批是一群姑娘。
她们一行人进店的时候,元飞只觉得鼻子里一阵甜香,一群丫鬟打扮的人就拥着一位小姐走到上座。丫鬟们有的端盆有的倒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小姐戴着面纱,元飞也看不到这人究竟是美是丑。
后来的人就怪了。
第四批是个瘸子掺着一个瞎子,元飞只怕瘸子腿一歪把瞎子扔在门板上,又怕瞎子不小心踩到瘸子的好腿摔个半死。
瘸子拄着两根黑糊糊的棍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铸的,瞎子腰里掖着把刀子,只有刀柄露在外面,柄上弯弯曲曲的刻着一对鬼画符。
后面又来了一个官老爷,手里摇着一把华贵的扇子,后面跟了一个捕快打扮的银发青年男子。
再后来又进来两个乡下女孩子,两个人都背着小包袱,一进店就立刻占据了一张桌子,好象是害怕元飞把他们赶出去。
元老板头开始大了,他这店说小不小,但是总共也只有七八张桌子,这几批人一来立刻就全坐满了,几个伙计忙着倒酒上菜,只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这么好。
只见这几批人都在喝着闷酒,说话的很少,就算是说话,也只是悄声耳语,仿佛生怕别人听到。
元飞觉得这些人每个都显得有些奇怪,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平日绝对不会到他这种店里来的。
元飞疑惑的回头看看那个自称赛半仙的少年,却看他连酒也不喝了,只是含笑左右看看,轻轻的点着头,又不说什么。
店里的八张桌子是按照八卦方位排布的,赛半仙一开始就占了正南的离位,青杉公子和他手下那群黑大汉占了正北的坎位和东北的艮位,驼子和老头坐在西南的坤位,两个村妇坐在正西兑位,瘸子瞎子坐在东南巽位,小姐坐在正东震位,官老爷和衙役坐在西北乾位,八桌客人,正分八卦而坐,隐隐有合击合围之势。
元老板一凛,他看的出如果这群人都是心怀鬼胎的话,那么首受其害的就是那青杉公子和他的一群手下,东北艮为山乃是死门,在死门上坐,焉能从生门上出?
元老板以为本以为瘸子瞎子和那群千娇百媚的女人是一伙,他们两桌占了阵眼中的天时,官老爷和衙役占了地利,这三批客人,应该是有预谋,对象就是那名青杉公子。
赛半仙占据的是南离火位,他这店面南背北而开,离位正是阵眼所在。
再说赛半仙一开始就算出今日生意兴隆,显然也和这事脱不了干系,驼子和老头一看就不似善人,这一群人里真正和这事无关的,恐怕也只有那两个娇怯怯的村妇。
元飞越瞧越觉得看不透这群人,他们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吃菜,只有那两个村妇和那小姐还时不时笑两声,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那几个男人似乎都变成了哑巴,沉默而又沉闷。
赛半仙只是笑着喝酒,面前一盘炒青菜动也没动过,一双眼只盯着青衫公子一行人,元飞觉得这青年人的眼睛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入对方心里。
这些人虽然都不怎么说话,但是元飞却忽然紧张起来,就好象有什么可怕的事立刻就要发生了。
外面的夜色渐渐的沉下来了,一个伙计出来点上灯放在柜台上,灯光闪动,映的临柜台而坐的赛半仙原本一张可算清俊的脸,活鬼一样的青惨惨,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跟着青衫公子一同进来的黑衣大汉中的一个站起来,走到青衫公子的面前,压低声音附耳说道:“东方公子,大家都歇过一回了,应该可以上路了。”
青衫公子笑了笑,道:“不急,等夜色深了再走不迟,那些歹人肯定不会想到我们敢趁着夜色压货。”
元飞似乎听见有人嗤了一声,有没注意到是谁,只是模模糊糊的分辨出是从左边那几桌传过来的,元飞看看瞎子,瞎子在喝酒;又看看瘸子,瘸子睡着了……
黑衣人似乎没注意到这些细小动静,而是漫不在乎的打了个哈哈,“公子说的是,那些光用肌肉抢饭吃的白痴,怎么能比的上公子妙计天下无双?”
“啥?你说我天下无双?”青衫公子摇着扇子,讥讽的似笑非笑,拍了拍黑大汉的肩膀,“兄台这话千万不要传到外面去,兄弟的脑袋只有一个,还不想这么早就被人摘走。”
白痴,天下无双也是你封的么?若是为了这个跟人打的死去活来,冤死都没地方去哭。
“哈哈……哈哈……东方公子真是谦虚……真是谦虚……”
这时,坐在下面的赛半仙忽然插话:“公子一行人可是保镖的么?”
黑衣大汉一惊,猛转过头劈身就要把赛半仙揪起来打,青衫公子手快拉住他的胳膊,才没让他一拳打出去。
青衫公子眯着眼,细细的看了赛半仙两眼,喝了杯酒,才慢吞吞的说道:“兄台大概看错了,学生是官宦世家,此行也不是什么保镖,是随小弟父亲进京升迁的。”
赛半仙装模做样的掐指算了算,惊讶道:“原来东方家也有人在朝廷当官么?这个还是在下第一次听闻!”
黑衣汉子觉得青年握住他胳膊的手紧了紧,偷眼看过去,他脸上却没一丝情绪波动。
“兄台肯定是认错人了,在下不姓东方。”
赛半仙眼珠一转,不依不饶道:“可是在下方才明明听到那位仁兄称呼兄台东方公子。”
青衫公子无意同他再纠缠下去,“兄台一定是听错了,在下姓董。”
门外起风了,凉风从门外卷进来,吹了桌上烛火不停摇曳,店小二急奔过去掩上门,插上门闩,又再将窗子关的严严的,连只苍蝇都跑不出去。
青衫公子看了看平静下来的烛火,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对着店小二感激的笑了笑。而元飞看到这个店小二,连冷汗都流出来了。
因为这个店小二,他没见过。
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昨天跑堂的阿狗说家里死了亲戚,要他回去奔丧,就找了人请假外带帮两天忙。元飞那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给了阿狗二两银子做路费,交代好时辰让那人来换班,可是没想到竟然在这么个时候,这么个情况,出了这么个人。
这人很普通,普通的可怕,可怕在他实在太普通了。
这样一个人,杀人越货之后只要往人多的地方一钻,马上就谁也找不到他了,就像混入大海中的河水,虽然存在,但是再也找不见了。
那个店小二迎着青衫公子凑过去:“客官可还要点什么酒菜么?”
“你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声音太小,再加说话的人有点大舌头,青衫公子并没听清这句含含混混的话。
声音依旧很低:“客官……要……菜么……”
青衫公子好笑的看着伙计:“小二,你说什么?唔?”
小二依旧垂着头,不曾抬起。
青衫公子笑:“你怕我?”
小二点头:“怕……”
“怕?”青衫公子倒不明白了,“你怕我什么?”
——人们对于自己所不清楚的恐惧,多半会这样问,却不知道,别人所怕的说不定有一天也是自己所惧的。
“怕……怕……”小二的头越垂越低,“我怕……我怕……我怕有人杀你……”
“杀我?”青衫公子哑然失笑,指指自己的鼻子:“谁杀我?”
小二骤地抬头,才看见他有一双比晨星更亮的眼眸:“我!”
四面八方的人一同出手。
元飞忽然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