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情痴》槿央

4、京华客·苏州再晤

　　星色稀朗，明远秉一支烛台悄步走进了宅子西南院子里的书房，在最左边的这处厢房里连呼吸似乎都被灰蒙蒙地如同胶一般附着在空气中，有些令人透不过气来。

　　明远照一照四周，烛光所耀之处有一小块如豆的光亮。在积压着的凌乱的经史子集，账目表下有几沓乱糟糟的宣纸，明远将它取出来，掸了掸上头的灰尘，只见一些潦草而熟悉的笔迹跃入眼中，那些字迹淡淡的，似乎已经很有了一段日子。有几行特别小的蝇楷，看似漫不经心，好像只是一些标记，却引起了他的好奇。

　　明远凑过灯前看 ‘一九一四年，六安洋行，草煙XX卷’他皱起眉头，又把纸翻过来，另有几排更小的字，大概是偿还一笔十二万元的借款，确实是不小的开支。

　　正在明远小心翼翼地翻着这些泛黄的宣纸时，一道黑魆魆的影子愈拉愈长，渐渐停在书房的一扇小窗外。明远警觉起来，压低声音道：“谁？”

　　房里仍旧是死一般沉寂，只有脚步匆匆踏过铺石的小路的声音。明远快步走到房外，只见一个背影如泥鳅一般滑入夜色中。

　　更大的疑窦出现在他的面前。

　　腊月已经过去了中旬，街道的两旁只有一些香火燃尽的喜意和厚重的雪，行人少，清冷得很。

　　日上三竿，天色正好。桌上一只漆食盒里装着托人刚从百鲜居里头买来的鱼皮饺子，香气盈盈，明远坐在桌前双手托腮，呆呆地看着眼前几个月没销的账本。

　　刚拿起一个蟹粉馒头，明远掰开咬了一口，便觉细细密密的汗从额角冒了出来，抬眼一望，慕容沣走进了绸缎庄里，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周遭的东西。

　　苏州最大的绸缎庄确实是不同一般，慕容刚一进门，便觉堂深尺阔。织工都聚集在堂后，机杼声声震耳。处处码放着绣功精巧花色繁复的布料，这对在西洋环境下生长大的慕容来说很是陌生。
　　额。明远看见他，有些语塞，站起身将蟹粉馒头塞给他。你要不要？

　　慕容发现明远无意间给他的是已经咬了一口的，便有点矜持地拒绝了明远手中的馒头。明远细细地打量着他，发现他身上的青天白日军装虽是万年不变，却简单大气，恰好能勾勒出慕容的英挺气质。

　　“你来这里干什么？”明远坐下，复又啃他的蟹粉馒头，拨弄他的账本。

　　“江南这一带我不熟，出来溜溜。”

　　慕容沣，作为一个军阀统帅，青年才俊，你的理由敢不敢再无聊一点？

　　前一天暮色将至之时，明远从绸缎庄里头回来，还没来得及在房间里头歇上一会儿，便有小丫头跑来了，说太太让少爷打紧过去呢，他便拿帕子拭了一把脸，去了前厅。

　　梓桃见他一副匆忙赶来的样子，忙笑道：“明远，你可算来了，快来见过慕容将军。”明远心底暗吃一惊，抬头看到坐在八仙桌前的慕容沣，心道果然是在镇江那日见到的人。明远身体向前倾了倾，道：“慕容将军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往后慕容将军便是苏州的统军了，我们可不能怠慢，可惜今晚慕容将军执意不留下来，否则我也好准备一番招待。”

　　慕容有些奇异，方才一进门迎来的这叫梓桃的女子，虽像是当家的人，却又年轻得过分，顶多也才三十出头的样子，想必是明远之父的姨太太了。

　　梓桃是五年前苏老爷在别处新过门的姨太太，还没来得及带回苏家，苏老爷便忽然客死他乡。梓桃来的时候便是带着他的遗体回来的。她是个颇有些城府却秀美知书达理的女子，否则也不会那么早便担当起苏家的大小事务，只是便纵有强硬的手腕，也难像男人那般能干，但另几个少爷小姐，慕容瞟一眼在座的其他几个年轻男女，似乎小的才及十五六，都一一副副不谙世故的模样。
　　“明利你先坐到那边儿去吧。”梓桃蹙了蹙眉头，苏明利唯唯诺诺地起身，又有些不满地嘟哝几句，换去了另一桌偏席坐着。

　　慕容这才又注意起另一个年轻人来，苍白，瘦削，眉眼和明远有三分相像，但这名叫苏明利的男子身上却有一种说不明的阴然古怪的气质，与初见明远时的那种温润，单纯的感觉完全不同，不知为何就是令人有些不快。

　　“是你托慕容将军来的么？”明远方坐在明利做过的地方，细细抿了一口茶，问梓桃。

　　“军队本来就是要从承州转驻苏州的，并不是苏夫人要给我添麻烦。”慕容笑得云淡风轻：“苏家是殷勤俭实人家，既然是我驻守在这里，自然是要多加照顾的。”

　　慕容无疑说的是信口之词。军阀里头的全都是谢豺狼虎豹之辈，见到富商贾户，必然要巧立名目，将其产业收归自己手中的。像是苏家这样金银山砌出来的财物所聚之地，定然不会放过。实际上他本来也无意揽下这件麻烦的事，这趟浑水并不好蹚，但那日他在船上听到的那番话，隐隐让他觉得这其中有更深的蹊跷。

　　“那边万万谢过慕容将军了。”梓桃巧笑：“时辰也不早了，慕容将军回去的时候还是坐轿子走吧，车子在雪地上头开，怕是不方便。”转脸又道：“明远，送送慕容将军。”慕容才又注意到苏明远，自上次在镇江，不过半月未见，他一身长衫银灰小褂，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表情似乎是有些闷闷的。

　　明远于是不声不息地跟在慕容后头走，穿过一处又一处精巧的门廊和院落，慕容发觉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种遍了梨花和榆木，回想他初见明远的时候，也是片片梨花落地纷繁，但梨花往常是开在春季的，与时节不符，便问道：“你们家有人特别喜欢梨花？”

　　明远微愣：“是，我很喜欢。” ：“和你很相称。”慕容一笑：“你是家里头的二少爷吧，起初我还以为你便是苏家的当家。”
　　“不过是在镇江，同里到处走走，学习经商罢了，还登不得大场面。”明远突然停下，问：“你是承州统军慕容沣？”慕容也站住，回头看着他。：“既然如此，那你之前应当是极少接触过苏州人士的吧，在你认识的人中，可有一个叫苏济世的人？” ：“怎么？”慕容有点兴趣：“你们家的亲戚？” ：“不是。”明远想想，摇了摇头，叹声道：“算了，有些事情追究下去怕也没什么用。”见已走到苏家大门之外了，他便对慕容道：“你回去吧，初到这里，想必事务也很繁忙，保重。”说罢便默默转身走开。

　　慕容有些惊奇，他曾遇到过的，往往只有巴结奉承他的人，甚至为了同他攀上一两句话而殷勤备至的人也不是没有。而苏明远和别人却都不同，他们见面不过一二次，却彼此之间都已经很随意了，这样自然而然的亲近，对与人一向生疏的慕容来说确实难得且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