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嵩山少林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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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以前，柳欢欢在乌羽床帐中醒来的那一刻，脑中深牢地镌印着八个字：
“武功奇绝，年少英才。”
每回在一个新时代睁开眼，她都能听到这样一句提示，喻指她需要寻找的目标身份。有时是八个字，有时是四个字，有时甚至只有一个字。
三日后的清晨时分，有人送来一封漫附着幽兰猗香的信笺。当晚子时，她见到了名动天下的“盗帅”楚留香。
翌日晌午，日光最为繁盛茂密之际，她已卧在一辆宽敞舒适的宝盖马车里，拥着绒暖的烟红色斗篷闭目调息了。
这辆马车在窗纸泛白时便从逍遥极乐城启程，驶入最平坦的官道直向嵩山进发。车夫是淮北马场最富经验的一流马师，一手软鞭甩得准确凝练、无声无息，两匹纯血良驹在他娴熟的驾驭下将马车拉得四平八稳，纵使劳顿奔波了一上午，车辙亦是丝毫不见紊乱。
柳欢欢在车内只能听见轮轴的沙沙滚动，和马蹄铁与路面磕击的规律响声，连偶尔一两声马儿响鼻都已算是很难得。
她眯了眯眼，望向手边黄绸软垫上的一杯斟得满满的竹叶青。纵使途径崎岖山道，这杯酒也从未洒出半滴。
她将滑凉的玉髓杯盏送到唇边，一口气将上好的竹叶青喝了个精光，然后怡然自得地伸起懒腰。
上一世她苏醒在一个农家垂髫稚女身上，不但毫无修炼武功的内家根骨，也无亲眷依靠、钱财傍身，颠沛流离困顿半世，才最终得以成功击杀目标，可谓吃尽了苦头。此番让她得了柳子欢这样一副自带万贯家财的富庶“皮囊”，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
柳子欢本名柳珞先，受青龙会密探蛊惑、决意自珏山柳氏叛逃时，曾使出一招还未修炼足火候的凝冰玉指，却因此心脉紊乱，气息错流，致使体质日趋虚寒，病气短短数日便侵寻入骨，只得终日靠调养内力勉强续命。
尔后她更名换姓，女扮男装，依借从珏山柳氏攫取的一笔财富，成为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分舵主之一。
逍遥极乐城能在短短数年间成为天下首富，与青龙会的扶持脱不了干系。就连昨夜她遣去邀请楚留香的三个蒙面黑衣人，也是昔年逍遥极乐城创始之初，青龙会委派给柳子欢的得力帮手。
柳欢欢运气压下.体内那缕致命的阴冷肃杀，嘴角泛起不温不火的笑意。她绝不同于一心效忠青龙会的柳珞先，更是早已看出青龙会将三位不世出之高手安插在她身边，恐怕不只为助她一臂之力那么简单。
她思绪至此，马车窗口月白纹金的遮帘倏忽一荡，旋即眼前蓦然多出了个人影——正是昨夜前去迎接楚留香的三个黑衣人之首。
眼下他仍用黑巾遮面，鼻梁上方一双黑沉的眸子却无比冷璨星亮，仿若要就此窥探出柳子欢的所有秘密。
柳欢欢瞳仁微抬，不咸不淡地投去一瞥，薄唇轻抿着，同时将涌到嘴边的咳嗽堵回喉咙，并没有率先开口的意图。
黑衣人盯着她，突然清声道：
“公子为何突然决定离开逍遥极乐城，前去少林寺拜访天峰大师？”
柳欢欢低敛眼帘，目光逡巡在指间挟着的白玉杯身，待到估摸着对方的耐性已近耗竭，才缓慢开口道：“我让你进来了么？”
她平静的语调里暗含冷厉，似若裹覆冰屑的一把短刀，虽妥当得体地收在鞘中，却无端溢出寒气直迫眉睫。
黑衣人眼神猛凝，继而陡然锐利起来。
自从与盗帅楚留香见过一面，这个曾经穷奢极侈，安于享乐，几乎被青龙会完全擎制的傀儡，竟好像彻底变了个人。
他稍加迟疑，便换了一种语调：
“属下只是顾及……”
柳欢欢把玲珑精致的酒杯随意搁置一旁，再顺手提了提颈间的兔毛襟口，讥诮般问道：
“我乐意做什么，还用你来操心？”
黑衣人神色冷峻，垂首半晌，终于回道：
“公子之命，属下不敢不从。”
他嘴上虽状似恭谨地说着，眼底却未曾显露半分敬意。
“很好。”
柳欢欢展颜道，“再见。”
黑衣人定定看她片刻，衣袂毫无征兆地凌空抖擞，身形好似墨云腾起，如同来时那样悄然离去了。
他身影一消失在视野，柳欢欢就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即便她以自己独到的内家功法暂时封止住在经络中肆意流溢的寒气，也无法阻挡其往心肺渗透侵袭。据她估算，顶多再过三月有余，柳子欢就会因周身穴眼结冻、腑脏衰竭而死。
这也就意味着，她仅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任务。
好在只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疾行的车马就稳稳当当停在了一棵掩日高树投下的凉荫里。
车夫正用衣袖拭着汗，倏尔有一只冷白的手自马车内挑起了绸纱车帘。
“到了么？”柳欢欢拉起斗篷上缀着兔毛绒边的兜帽，探头出来沉声问道。
车夫赶忙翻身下马，作揖赔笑道：“公子，再往上都是些碎石铺成的羊肠小道，这马车恐怕没法再往前进了。”
待他卸了车厢，又在葳蕤青草间开辟出一片空地，弯腰放置好踏足的矮箱，柳欢欢才徐徐迈下马车，踩在土壤坚实的地面上。
她拢紧斗篷领口的朱绳，抬目远睇，唯见满眼松石蔽日，已不复平地天云阔荡。近观窄径横斜纵深，膏草枯荣，远端山麓巍峨耸立，薄雾蒸濛。四周峻岭险峰堆叠，繁林野木扶疏，偶尔两声鸟雀啁啭，赫然是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地。
柳欢欢对车夫道：“你留在此处。”
转眼瞟见马车后三个负手肃立的黑影，她嘴角一挑不闻不问，自顾自转身运起轻功身法，一跃直升树巅：“你们要想随我一同去见和尚，那便跟上罢。”
她的步法极为轻洁简素，却堪称迅巧灵捷，世间无双。为首的黑衣人只见软朱色斗篷在林间一瞬而过，便再无踪迹可寻。他神色复杂莫辨，对左右两人扬声怒道：“还不快追！”
仅仅半柱香的工夫，柳欢欢已经足尖点地，飘然落于少林寺重檐之顶，身形清妙至绝，仿若风拂微尘，水荡涟花。
她朝着大殿的方向转步移身，一叶枯枫在她脚底碎为齑粉，斗篷猎猎扬在背后吹卷残红。
“施主留步。”
两个玄衣素袜的僧人不知从何处闪出，一左一右横拦于柳欢欢面前，双眼圆睁，目光如炬，竟似蕴含着惊雷滚震。
“和尚莫慌。”柳欢欢只好乍然收住去势，顿在原地气定神闲道，“在下并不想闯进藏经阁，只不过……”
日光渗过梧桐枝桠，染得斗篷灿若春花，衣襟更胜落雪。她于屋脊叠瓦间长身玉立，神态坦荡自如，宛如世家公子清贵逼人。
年纪稍轻的武僧却未曾放松警惕，自鼻腔深处闷出一声冷哼，铿锵有力道：“若这位施主也是为了盗经而来，这一天之内打经书主意的人岂非太多了点！”
柳欢欢挑起眉端，显得兴味盎然：“莫非此前有人意图染指藏经？”
武僧沉声答道：“不是别人，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盗帅’楚留香！”
——他果真来了，而且来的比她更快。
柳欢欢心念一转，面上装出惊惶神色，故意跌足懊恼道：“经书还未到手，他怎会落入你们手上！”
武僧眼光耸动，脸色剧变，一双手掌登时挟着劲风急攻而来：
“贫僧果然没有看错你的来意！”
柳欢欢身体像鱼一样滑到旁侧，巧妙避开武僧竭尽全力的一记掌击，却不作任何反击之势，只微咳着摇头道：
“事已至此，看来我只好束手就擒了。”
不出所料，那两名护寺武僧不由分说将她绑进了大殿里。
殿中烟雾弥漫，香烛燃熏，隐有诵经之声自金台佛龛背后传来。一位身着繁复僧袍的白眉大师神情沉定而庄肃，两名较为年轻的僧侣随侍左右，左侧的唇红齿白，温雅入画；右侧的剑眉星目，气势凛然。二人皆合掌垂目，姿态安详。
楚留香此时正被困于罗汉阵中，越过面前几名僧人的肩膊，一见柳欢欢便微笑起来，嗓音清越朗润，盖过一片扰人心智的佛经嗡语：
“柳公子用过饭了么？”
他身上独有的甘冽清香扑进鼻端，柳欢欢顿时想要回以一个白眼，却被猛然涌入肺叶的一串急咳堵了回去。
“贫僧无相。”
兀立于右侧的年轻僧人眉峰倒竖，向前半步道，“两位施主可知擅闯佛门禁地、觊觎藏经的后果？”
这小僧显然内力功底深厚，语声醇实坚韧，隐含金石相击的铮然之音。
柳欢欢对他掷地有声的诘责充耳不闻，待到心肺中浸润的不适感褪去，才慢条斯理开口道：“叫你的掌门附耳过来。”
她背后的武僧暴声怒叱：“你是什么人，竟敢对天湖大师如此无礼？！”
高座之上那位修为深厚、不怒自威的年迈僧人想必便是当任少林掌门天湖大师。他静坐不动，面若止水，灰白长髯垂肩，难见丝毫震颤。
柳欢欢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既然你不过来，那就只好换我过去了。”
武僧只觉手中的绳端一松，柳欢欢身上捆缚的缠索哗然断成七截，一股劲力竟直透长绳，逼得他倒退两步方才稳住身形。紧接着身前有人拔风而起，虚影倏忽飞掠，待他回过神来，柳欢欢早已翩然行至天湖大师身旁，附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便让天湖大师古井无波的面容乍起微澜。
他长吟一声，侧目望向她，沉音缓调，字字清晰：“原来是你。”
柳欢欢面不改色道：“是我。”
她稍稍仰起下颌，斗篷兜帽遮掩下的脸孔清瘦冷冽，比颈间一圈兔绒更加雪白剔透。庭外送风，吹浮她衣摆飘曳折红，矜贵宛如仙羽霓衣纷至，庄生晓梦沓来。
天湖大师眼帘微阖道：“如今四十年已过，想不到你还是来了。”念及往事纠葛，一缕惆怅结在他濯染风霜的眉宇间。
柳欢欢道：“我来了。”
寒意再度袭撞而至，她低低咳嗽起来，却仍旧是从容不迫的模样。
天湖大师话锋一转，目间猛然射出精光，语声冷厉道：“就算是你，也带不走楚留香。”
柳欢欢神态平淡：“这是为何？”
天湖大师肃容道：“妄图闯入藏经阁盗经之人，少林绝不轻饶。”
“我不愿多管闲事，只可惜这位楚香帅是我的朋友。”
柳欢欢正色道，“我们本就约好了在此相会，是以我可以担保，他绝不是来窃取少林藏经的。”
天湖大师略加思忖，眼光沉静如镜，似能让一切伪装画皮无所遁形：“你约他在少林相会，为的是什么？”
“一件麻烦事。”
柳欢欢不自觉地露出苦笑，老老实实道，“我要瞧瞧无花的屁股。”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嵩山少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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