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惆怅是清狂》卷卷苍耳

24、非鱼焉知我乐

　　立秋。艳阳高悬，丝毫没有入秋的气息。
　　在废工厂进行第一阶段调查的人们一个个就像被水泼过，发梢滴水，衣服稍一用力就可以拧出水来。
　　江悠远拿了一瓶水跑过来，“师姐，歇一会儿吧。”是师姐皮肤本来就白的缘故吗，为什么总感觉她脸色苍白。“我来帮你做。”
　　邱初勉强对他笑了笑，“麻烦你了。”
　　“师姐客气了。”江悠远接过她手中的探测仪，边走记录着屏幕上显示的数据，“今天上午就能把三层其他部分全部完成了，下午我们就可以全力勘察那块钢板了。”
　　邱初头有点晕，便扶着旁边的墙对他说，“嗯，等我们把静态图做出来，就等技术处合成三维图层了。”
　　江悠远担心道，“师姐你是不是有点中暑？”
　　邱初示意自己没事。“我喝些水就好了。”
　　“师姐你千万别硬撑，不然我怎么跟师兄交代？话说师兄的姐姐要结婚了，对象居然是何奕教授，这实在是太玄幻了。婚礼就在周四，师姐会和师兄一起去的吧？”
　　邱初摇头，她还没有想好。

　　昨晚陆祈回来，带给她一套礼服，轻描淡写地说连漪指名要她做伴娘，这是何奕访了五六家店才挑选出来的伴娘服，尺码正是她的。
　　邱初想也不想就回绝。她做出不再逃避陆祈的选择已经耗费了太多勇气，突然让她回去面对那么多人——连漪，陆家父母，她的父母……她做不到。
　　陆祈耸耸肩，他无所谓，反正他只负责传话，如果她不愿意就自己去把礼服还给连漪好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问何奕的伴郎是谁，陆祈说当然是他，他既是媒人又是新娘的弟弟，做伴郎再合适不过。
　　所以说，当年他们俩以伴郎和伴娘的身份陪陆放和连漪走了红毯，如今又要……

　　“我觉得师姐顾虑的太多。”江悠远蹦出这么一句。“其实陆放前辈的事情，说是完全的意外事件都不为过，你为什么非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
　　“是不是意外，现在还没有定论。”
　　“这不是重点，师姐，你看师兄的态度还不明白吗，他们都没有怪你的意思，或者怪过但已经原谅。你都没有真正去了解他们到底怎么想，就一味逃避。辞职，离家，明明放不下还跟师兄分手，何必呢。”
　　“他们到底怎么想？”邱初喃喃重复。
　　“是啊，我觉得师姐就借这次婚礼的机会，去见一见他们吧，案件总有查明的一天，你和师兄也得有个明确结局。现在不做铺垫，以后会更尴尬。”
　　“小远，”邱初对他笑，“你跟谢问天果然互补。”
　　“哪里。自古旁观者都比当局者清醒。”
　　“你陆师兄也是当局者。”
　　“师姐，我说这些话无意得罪你。”江悠远小心地措辞，“他的确是当局者。如果师兄能稍稍清醒，他就会发现，自己付出了十分却连哪怕一分都得不到回报。如果他对你的感情不是不留退路的热烈，只要冷静一点，他也会为自己的付出感到不值。”
　　“啊，我在你们眼里都这么糟糕。”
　　“倒也不是糟糕。你爱自己甚过他，他爱你甚过自己。本来两个人必然要有牺牲的一方，但师兄为你做的实在太多了，在我们看来，难免觉得你自私。”
　　“他为我做了很多吗？”邱初思来想去也没想出。
　　“那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他对你好。”瞧了瞧四周没人，江悠远才继续说道，“师姐，我给你讲我和谢问天吧。我工作的时候他才升大二，学校不允许外宿，他也不能搬出来和我一起住，就只有周末才能见面，碰上我任务多的时候，周末也见不到。他开始跟我吵，说我不够在乎他。我觉得他很无理取闹，每天主动跟他短信、通话，周末翻遍食谱地给他做新鲜菜，在他眼里还是‘不够在乎’。我申请去省里学习两个月，两个月没和他联系。回来他就变乖了，特别让人省心。师姐，你可以试试，换作师兄两个月不理你，你什么心情。”

　　下午勘测三层那块被戏称为“杀人钢板”的时候，邱初没有亲自参与。她嘱咐江悠远把陈石和蒋雅莉在上面留下的足迹再拍摄一次回去分离，自己便悄悄走掉。
　　江悠远对她说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她觉得自己太荒唐。过去五年里，不，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小时陆祈跟着陆放练字，她也要搀和。陆祈站在书案前，一笔一画，横折撇捺。她要踩着小凳子才看得到桌面，一旦她爬上了桌面，陆祈就再不得安生，不是字帖被墨水洒了，就是宣纸被她撕了。他有次气极，拿了笔在她脸上画了黑云朵朵，被她哭哭啼啼告到陆父那儿去，结果他结实地挨了一顿揍。即使挨了揍，在她用陆母的机要文件当稿纸挥毫泼墨一通后，他还是挡在她身前，说是自己没有看好妹妹，要惩罚就惩罚他。
　　陆祈大她两岁，他升初中时她上五年级。初中已经有了晚自习，他晚上不能像以前那样陪她写作业。她哭闹，要小哥哥，要小哥哥。陆祈无奈，抽了周末和假期的空给她补课，然后带她去参加小升初考试。她顺利跳过六年级，被他的学校录取，晚上下了自习，他骑自行车带她回家。韩紫琮跟她分手，她奔溃地哭着给他打电话。在寄宿学校念高中的陆祈越城回来，揍了韩紫琮，带她走出阴影。中考时，他买了芒果慕斯，在炎夏六月的考场外等她，告诉她一定没问题。
　　做模特拍婚纱照的那次，他偷偷对她说，拍漂亮点儿，将来直接当结婚照。她毕业后投奔陆放，他接到澳门的进修邀请。陆放出事，他一力操持。父亲愧对老友，打了她一巴掌。此后，她避他不见。她记得他找到她时的憔悴和惊喜，也记得自己是用多无谓的态度对他说分手。他没有被陆放的死击垮，却在她不在乎的语气中失控。那晚，他几乎要将她整个撕碎，她几次痛得晕过去，醒来他还在她身体里冲刺，他问她怎么能那么狠，怎么能对他那么狠。第二天她去了陆放墓前，抱住他的墓碑哭。
　　江悠远问她，师兄两个月不理你，你什么心情。这五年来，陆祈不理她的时间何止两个月，那种苦涩滋味她知道。但她每次对逸清说她不想和陆祈再有牵扯、她是真的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联系的时候，她从没想过他是什么心情。同害死他兄长的人缠绵时，他感觉快乐吗。同使他父母中年丧子的人躺在一张床上时，他睡得安心吗。她痛苦地央求他放过她时，她没想过他这样和自己过不去，他自己心里是苦是甜。
　　江悠远说的没有错。她把他对她好当做天经地义，所以肆无忌惮地对他说着伤人话，做着混账事。她笃定他们不会有结果，便一个人狠心给他们的感情画了终止符，等她知道自己是错的，回来请他原谅时，还要利用他们的感情来做一件伤害他的事。
　　她，是陆祈的劫。

　　晚上陆祈回家时，桌上有做好的饭菜。
　　邱初在卧室里试伴娘服。白色的及膝裙，裙摆撒着星点鹅黄花朵。她看起来就像一朵雏菊。“会不会太贴身了？”她征求他的意见，“有点喘不过气。”
　　“明天拿去，让他们改一下。”
　　“嗯，你吃饭了吗？”
　　“在那边家里吃过了，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那么早。”
　　“哦。我把衣服换回来。”她关门。
　　出来时他坐在桌边，一箸一箸夹着冷掉的菜。“难得见你下厨，不尝一下太可惜。”
　　“我给你热一热吧。”
　　“不用。”
　　一时无言。
　　“我问你个问题。”她开口。
　　“嗯。”
　　“你心里……好不好过？”
　　他手上动作一顿，“又胡思乱想什么。”
　　“我没有胡思乱想。”她正视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你告诉我，在我们相互折磨的这段时期，你难过吗？”
　　“相互折磨？”他笑，“明明只有你在折磨我，从身到心。”
　　邱初眼眶一湿，抬了抬头没让那滴水流出，“告诉我。”
　　他放下筷子。“有次陪我妈去庙里给小屿求符。我当时在那里求了一支签。是支下签，签文怎么写的我忘了。解签的时候，僧人对我说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用情超过了本身可承受的限度，便只能用命来抵。“我妈被吓到了，问那僧人可有化吉办法。我也对我妈说了八个字，她便放任我听天由命。”
　　“又是……什么？”
　　他转过头来看他，目光灼灼，“子既非鱼，焉知我乐。”

　　五年来，他没有一天是好过的。她说分手，可他倾注在她身上二十多年的感情停也停不住、收也收不回。她避他的态度那样绝决，但凡是有骨气和自尊的人都不会紧缠不舍。他也不明白自己一次次的纠缠是为了什么，明明看她痛苦，他也难过。只是当她颤抖着迎合自己、带着哭腔叫自己幼时昵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不复平日那般寂寞，有心疼，有悸动，有她属于他的错觉。
　　当听到谢问天说她可能怀孕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因两人间这无法否认的羁绊重归于好，如果不是真的，他是否该就此住手，放过她，也放过自己。看到逸清送来的检查结果，他笑了。他笑自己小人。就算前一刻心如死灰不复温，这一刻，他也说服不了自己放手。
　　那就这样吧。既然放不开，就不放；无法恨，就继续爱。折寿又如何，他只求她在身边时的片刻心安。
　　邱初，是他的劫。

　　迟了五年的交心，在夜里如同绽开的万千烟火。
　　邱初无声地流泪，被他按在心口。“为什么不恨？”她听着他的心跳。她的所为，自己都羞愧。
　　“不知道。”他回答地简洁。老师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晚他的一番话，可是解开了她封闭在深处的结？
　　她平静了一会儿，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陆祈搁在她头顶上的下巴微微扬起，唇角弯弯。
　　“这两天第一阶段的调查就快结束了，很快，很快我……”
　　“好。”他应承，“我等你到时给我答案。”
　　邱初张了张嘴，那话却始终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