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平琳

1、第 1 章

　　我蹲在礁石上，凝视着面前的大海，有风掠过，一阵阵，清洌的，带着熟悉的腥咸味道。海在跳舞，不停地跳舞，象一位四肢丰腴的少女，和着起伏不定的节奏，敲打着岩石。

　　海天接壤处，渐渐泛出了一抹嫣红，新的一天开始了，欢宴结束了。

　　每年的春秋两季，是人类的旅游旺季，也是猴岛上的黄金季节。我们在享受大自然的丰富赐予的同时，更沉溺于与人类的嬉戏中，不计其数的人被我们捉弄得抱头鼠窜，我们则跳上跳下，乐不可支。我喜欢这种游戏，只有这时，我才感觉到我还是年轻的，自由的，才能让我抛却以往的不快，诸如寂寞，空虚和渴望之类的东西。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它们还会象潮汐一样周而复始，翻涌而至，甚至势头更大，更猛烈，让你无法忍受。

　　微风终于吹散了白色的气流，太阳出来了。三三两两，大家开始四处活动。我正准备跳下礁石，忽然看到沿着海岸线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竖着尾巴，步履缓慢，气度不凡。是王，王在逡巡他的领地。

　　自小，他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心目中英雄的不二人选。十年前，他打败了前任猴王，坐上了国王的宝座，十年中，他挫败了多次夺权的阴谋，带领着猴群渐渐发展壮大，现在他的麾下已有近千号人马了。

　　若不是三年前我成了他的小王妃，我还会和以前一样疯狂地崇拜着他，热烈地爱慕着他。

　　但现在，我望着他的身影，心头飘起一缕阴霾。

　　王停下了脚步，一种不同寻常的关注。

　　我顺着王的视线看过去，脸色不由一变。原来，正有一老一少两只白毛猴借着杂草的掩护正在吃甘蔗，他们美美地咀嚼着，完全忘记了可能的危险。

　　他们犯了大忌，猴岛上等级森严，任何东西，有权尝第一口的只能是王。永远。

　　我不由发出一声长啸，以示警告。但隔得太远。

　　我礁石下跳了下来，急急地奔了过去。

　　为时已晚。

　　只听一声惨叫，小白猴被王一把拎了起来，恶狠狠地摔在了石头上，顿时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他还是个孩子!”我挡在了王的面前，心蓦得痛成一团。

　　“就是我亲生儿子也不行!”王呲着牙，肥胖的肚子起伏着，发出咕噜声，显然是怒气难消，他又把目光投向老白猴，浑浊的眼里满是暴戾之气。

　　“打死他，打死那个老家伙!”王的身后，几个宠臣呼喝着。

　　老白猴更老了，我好象看着他突然间老去。在王面前，他的背更驼了，丧失光泽的毛发在风中抖动着，露出粗糙的红色皮肤。

　　十年前，正是他力挽狂澜，用智慧和力量帮助了王。

　　王很健忘。

　　他老了，王不再需要他了。

　　老白猴颤抖着将甘蔗举过头顶，交到王的手中。王轻蔑地哼了一声，把甘蔗赏给了身后的跟班，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怎么样了？”我问。

　　“都是我不好，老了老了还想吃甘蔗，......”老白猴抱着他的孩子喃喃自语，鲜血顺着他的手滴嗒着渗到在地里，变成深褐色。

　　我黯然，老白猴的境遇竟然这么不如人意。

　　“也许还有办法，要不我们把它送到岛上的护林员那儿去。”我提议。有时，敌人比朋友更可靠，走投无路时，我们只好如此，虽然我们生性酷爱自由，可与死亡来比，自由的代价必竟算不了什么。

　　“谢谢你，小王妃。”老白猴说，“你的心肠总是这么好。”

　　“不，是王的过错。”我说，老白猴这么说让我益发羞愧。

　　“离开王吧，他已经不是我们心中的王了。”老白猴深深地叹了口气，抱着小白猴踯躅地走了，留着我兀自站在那里。

　　连他也这么说，我震惊。之前，也有人劝我离开王，但他是不同的，他是开国的元老，一位远见卓识的智者。

　　王的确变了。长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的身材变得痴肥，而权力更让他变得多疑，暴虐，不近人情，我再否认，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难道真到了我下决心的时候了？

　　林子里很幽静，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一个神祗。斑驳的光线从头顶洒了下来，照着他金色的毛发，他的眼神温暖而明亮，我踉跄着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痛从心脏一直游走脚趾尖，扩散到每个毛孔。

　　“告诉我，怎么做？”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我想要知道答案。

　　他叫雷，是我的情人。我喜欢他年轻英俊，有着活泼的性格、健壮的身体和灵活的头脑。

　　我们在一个荒唐的场合相遇，之前，我一直象在被圈养在一个很小的圈圈里，圆心是我的王。

　　他轻易地击溃了我高傲的冷冰冰的壳，为我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世界，我这才发现，没有活力，没有自由，王妃身份是一件多么可笑的摆设。

　　“离开他。”他的话短促有力。

　　“他能给你的，我全部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全部能给你。”他说。“自由，幸福，还有孩子。”

　　孩子。他和我说孩子!

　　我一直为未能给王生育而耿耿于怀，虽然王的孩子已经足够多，可只有孩子才是爱和生命的延续。或者，王压根就不喜欢孩子吧？我的脑子里又回想起王无情的声音：“就算我亲生儿子也不行。”

　　雷是要我彻底地背叛王吗？

　　雷太优秀了，很多方面简直是年轻时的王的翻版，我悄然凝视着站在我面前的雷，仿佛看到了我心底那个残存的英雄幻像，离我那么近又这么远。王犹如我的过去，很难从记忆中抹灭，可要放弃雷所允诺的未来，，我又根本做不到。

　　“我甚至可以让你成为我的王后。”雷说，炽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他说出了盘存我心头很久的疑惑，雷怎么可能甘居人下，他有更大的抱负。

　　“我要向王挑战。为了你，我不愿等更长时间。”

　　“......”没等我发表更多的意见，雷轻轻堵住了我的嘴。

　　就算是我们沉沦在情海中，天生敏感的我还是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林子里没有风，可我还是觉得寒气袭人，一种肃杀之气。

　　雷也感觉到了。我们看着对面的阴暗处，慢慢地凸现出一个壮硕的黑影，尾巴竖着，僵硬而傲慢。

　　王来了。

　　他没有和我说话，连正眼也没看我。对一个背叛他的女人，轻蔑也许是最好的对付办法。

　　“来吧。”他做了个欢迎的手势，语气出奇的平静。我们知道，这种平静正酝酿着一场十年来最大的风暴。

　　生存或是毁灭。

　　猴岛上全乱了。听不到以往快乐的嬉戏声，只有嘶哑的嚎叫和呐喊。除了一些老弱病残，几乎所有的猴子都为了自己的信仰与偶像拼红了眼。
　　一开始，战斗难分伯仲，王丰富的经验帮了他大忙，渐渐的，他开始露出疲态，被雷逮住了破绽，发出致命一击。王受了重伤，他不断地向后退，最后来到了沙滩上。

　　前面是雷，后面是海，王收住了脚步。他发现身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影子，树倒猢狲散，他的支持者早已倒戈。

　　“投降吧。或许我能赏口饭给你吃。”雷说。

　　当然，王选择了大海，骄傲的他怎么会向雷摇尾乞求。他在海面上奋力地游着，其余的猴子都静立在海边看着，等着尘埃落定。

　　雷长吁了口气。

　　他的身旁几个女子正殷勤地为他舔食着流血的伤口，她们都是前王的妃子。

　　“王后。”雷招呼我坐到他身边。

　　“你好象不太高兴。”雷审视着我的神情后断定。

　　“怎么会，我为你高兴，只是，那么多的血......”我说。

　　“哦，没关系，休息一阵就会没事。”雷拍拍我的手掌。正想再说些什么，猴群忽然发出惊呼声。

　　王艰难地从海水里爬了上来，浑身沾满了污泥。

　　每个生命对生存的渴望是一样的，王想活下去。

　　“真看不出来，体力这么好。亏我比他年轻，要不，还真不是他对手。”雷有些佩服地说。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王的目光越过猴群，正盯着我们，不，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种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没有等雷发布号令，急于献媚的猴子们一哄而上，以痛打落水狗之势，很快将王又打回了水中。

　　一次再一次。

　　“妃!妃!----”我听着王在海面上绝望地呼喊着，他喊我的名字，他在乞求。

　　这绝望的呼喊声在海面上盘旋着，久久不散。

　　谁都没有动，只是冷漠地看着。

　　我垂下了头，再也没有力气。

　　等我再抬起头时，海面上只有几只海鸟在低飞，王深栗色的头颅已被海面翻浮的泡沫所淹没，再也没有浮现。

　　海面如墨，夜凉如水。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沙滩上，海潮似王的呼喊声在我耳边回响，我想象着他缓缓地沉入海底，四肢舒展，如海藻般雍容。王已经走了，顺便带走了我的过去。我开始觉得，我并没有我期望的那般快乐和自由。当然，我现在成了雷的王后，雷对我无微不至，可我却感觉，有一种淡淡的隔膜隔亘在他和我之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我停下脚步，沙滩上有深深的两行脚印，蜿蜒延伸到海边。还有人象我一样在夜晚的海边孤独地徘徊吗？

　　我倾听着。不是海的哭泣声，声音来自礁石的另一端。我小心翼翼地转过去，然后倒吸了口气。

　　我看见他了。

　　王。

　　他此刻平躺在细软的沙滩上，四肢舒展着，仿佛睡着了。

　　“嘘----”坐在王身边的她伸出一只手指，示意我轻声。随后她继续微笑着坐在那里，看着王，甜蜜而深情。

　　“吉后!”我惊讶。吉是王的后，小时候，我眼里她宛若天人般。等我嫁给王时，她容颜衰败，以至于我怀疑童年时的印象只是个不曾存在过的幻梦。

　　王很少去她的住处，就算去也只是稍作逗留，若不是吉后为他生育了一大帮的孩子，我怀疑她的后位早就给废了。

　　“你看，他睡得多好。”吉后说。“他睡觉时总喜欢这个姿势，他喜欢让我睡在他的左边，因为他说这样靠他的心脏更近。”

　　我走近吉的身旁，低头看去，王的身体很僵硬，眼睛还半开着，似乎地看着我这个负心的妃子。

　　吉后还在不断地说话。

　　“王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这是每一个国王的宿命，谁都跑不了。”她说，“他一直想从容地迎接他的命运，可没有做到。面对背叛与死亡，谁都做不到从容。”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这可也是雷的宿命，我仿佛看到现在躺在这里的不是王是雷，身边的哀痛的女人不是吉，而是我。

　　“你去找的王？”我看着吉的神色，把尸体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没有马上回答，又回复了那种哀伤甜蜜的口吻：“十年前，我们有过约定。生命谢幕的时候，我们要在一起。那天，他在海里喊着你的名字，我离王很近，如果他喊我，哪怕只有一声，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和他一起死。可我始终没有等到，王也没有等到。你比我幸福多了，他最恨的是你，最爱的也是你。”

　　吉后的话如锤子敲击在我的心上，每击一次，心绞痛一次。王其实很幸福，我想象着吉如何在冰冷的海水里不停找寻，想象她背负着王飘浮起来的尸体如何一步一趋，艰难地爬上岸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王，和我生命里的英雄告别，然后悄悄地离去，曾经的深情已是覆水难收，我不能再辜负雷。

　　又是一个晴天。明媚的阳光照着猴岛，一切重归安宁祥和。

　　我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雷沉默着，似有心事，却什么也不对我说。我们停下脚步，不远处，有许多海鸟嘈杂的叫声，不停地盘旋着，象在觅食。

　　随后，我们都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幅景象：

　　沙滩上躺着两具尸体，由于时间已久，发出腐烂的气味。左侧的那具稍小，右侧的则稍长。两具紧紧地贴在一起，被飞鸟啄食已面目难分。

　　可我们知道。

　　雷伫足良久，轻喟了一声，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合力把他们掩埋了吧。”

　　“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他的模样，请你一定要陪在我身边，因为我怕寂寞。”雷说，他预见到了自己十年后的结局。

　　我的眼泪忍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无声流了下来。

　　2004年旧作，并于沈湛笔名发表于《恋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