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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又见桃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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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桃花开
舒城桃花盛开的时候,他一身戎装站在水师大营,底下是往来的军士,正将兵法中的水师阵势一一操练,从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这么一直演练到十面埋伏阵,年轻人的脸上带着单纯的憧憬与纯粹,他知道有朝一日大战来临时,这些大好男儿将冲陷沙场,赢得一世功名,他们可以自豪的说——我是为了整个东吴而战,势守疆土,不死不休!
柴桑的冷风刮上面庞时,他恍然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飘了太远。如今是柴桑兵甲峥嵘,再不见旧日里舒城的云淡风轻。
只是依然会想起,昔日戎马倥偬中片刻的嬉言笑语骄傲轻狂。舒城的时光打马而过,他隐约的望见,那人站在最热闹也最安静的罅隙中,执玉鞭策名驹,踏碎一地乱红,绝世风华。
他于是阖了眼,唇边带笑,某一个名字在口中百转千回,终于从颤抖的气息中逸了出来。
——伯符。他这么说。
孙策孙伯符,周瑜周公瑾。
——江东双壁。
春水轻荡,那个名字仿佛破开了一个禁忌,往事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在战火纷飞中的英姿勃发、在刀光剑影里的温润如玉,曾经并肩纵马捭阖天下的一双少年郎,是他年史笔丹青都不配染指的传奇。
孙策说,我们不是朋友,是知己。
所以他抛下舒城的岁月静好一路投奔,所以他信他的一句“比肩战天下,携手揽江山。”,他想起少年时节随孙策登上高山远远眺望那小小的舒城,桃花大片大片的盛开在他们脚下,极妍极艳的粉,将天空都染错了颜色。
那时孙策静静看了很久,忽然抬手指着脚下的万里河山,一字一顿开口,“公瑾,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这大好河山都会是孙氏的天下!”
他语音低沉,掷地有声。
“……我么,自然是信的。”周瑜轻笑,然后与孙策双掌相击,击掌声中扬眉而笑,一派少年轻狂。
之后是击黄祖破敌军,烽火连天中他们并肩而行,仿佛只要“江东双璧”携手,世间便再无难事。
当孙策笑言“卿还镇丹阳”时,他们都没料到,竟是死诀。
谁能料到!有谁料到!天意不测,世人又能如何?
因此当他不眠不休星夜疾驰从丹阳奔回时,只见素车白马孝服苍白,惨白的冥纱在空中翻舞。
那一日他在孙策灵前站了很久,静默间看到命运在纸钱飘飞冷然轻嘲。
——纵你一世天纵风流,留下的亦不过是声名残影,一曲东流桃花水。
那个对他说“如许天下你我共享”的英雄渐渐远去,留下的是强忍眼泪的倔强少年,那个叫孙权的孩子对他说,我要为兄长报仇,完成兄长未完的大业。公瑾,你帮我。
那个少年的语气那么笃定,仿佛确定他周瑜说不出哪怕半个字的拒绝一般,亮晶晶的吊梢眼望进周瑜暗色的瞳,他又说,公瑾,你会帮我,对吗?
依旧是笃定的口吻,当真是像极了他那个混账兄长。
周瑜垂下眼,拉起少年的手,低声回应——是,主公。瑜定尽心辅佐主公,开创东吴的大好河山。
他恍然觉得,自己已经想不起家乡舒城的模样了,那个静雅古朴的小城在记忆中被血色堆砌,最后只能看见一片无比娇艳美好的桃花,开得那么灿烂,像是这三国乱世之中唯剩的一片醉梦浮华——亦不过是纸糊繁华罢了。
他笑着,换下青袍缓带的士子衣,将冷硬的铁甲穿在身上,青锋三尺,将随他护好孙策的天下!
再之后,是东风狼歌舳舻千帆,滔天的火焰燃尽半江胭脂色,赤壁之战白骨成山。他戎装寒刃站在楼船上,负手看天地浩大,倏忽便觉出了寂寞的滋味。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孙权拥着厚裘站在舱外,猎猎东风中,他听见自己骄傲的水军都督轻声自语:“惆怅千结寒声碎,断弦残曲有谁听。”
那是周瑜与孙策的《长河吟》,那是只属于江东双璧之间的相知相惜,连他,也不配涉足。
再后来,再后来……
孙权那日在大帐中批理公文,忽有军士一路踉跄扑进帐中,在案下长哭出声——主公!周都督……周都督他,故去了啊!
手中狼毫应声而断。
孙权怔怔拿着断笔呆了很久,才猛然明白军士的话,他缓缓放下断裂的玉管狼毫,站起身走出了军帐,明媚的阳光刺得他几欲流泪。
有清风拂面而来,孙权转过身,问了一个突兀而全不相干的问题,“桃花……舒城的桃花开了么?”
“啊……?回主公,大抵是开了吧。”军士一愣,嗫嚅着回答。
于是孙权微微颔首,想笑,却终是流下泪来。
他记得自己幼时客居舒城,舒城有桃花万亩碧水三千,那人执竹简笑倚桃树,而自己的兄长持剑一路狂舞绞碎漫天残红。
旧日的一切安然静好,桃花如昨。
算来,已是孙策去世的第十个年头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孙权阖眼叹息。
往事已矣,只是这一生,他再不见舒城桃花如梦;再不忍见,那人白马戎装。
赤壁一役之后两年,建安十五年,周瑜逝于巴丘。
时有舒城桃花如梦,谢一地绝艳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