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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郎顾 ...


  •   周郎顾

      明明不曾有伯牙与子期的琴瑟知音,不曾有玄德与孔明的礼贤下士,甚至不曾有康熙与纳兰的诗文相和,然而面对前来劝降的同窗故人,你只是眼睫微垂,含笑开口,“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忠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言听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共生,安能移其意乎?”
      那一刻,世间所有所谓的挚友之交知音之情,在你眸光流转间,全都黯然失色,渺如尘埃。
      在失去那人的第八个年头,江边凛冽的寒风中,你这么对蒋干说,背后是东吴的江山如画水师恢弘,是你答应了要替那人好好守护的大好河山。
      其实不论后世如何跨越时空凝神追溯你的绝世风华,即使千载之后唇齿史书之间依旧辗转流传着你的一生传奇,唯有你自己知道,每夜梦醒,皆是一身孑然,你恍然在最骄傲的年纪里,便觉出了寂寞的滋味。
      从别后,不再有一人在你抚琴时偏要吟剑狂舞搅得你不得安宁。
      不再有一人在你看书时劈手夺过你的书而后笑的一脸促狭。
      不再有一人策马在你身前持剑挡掉所有的明枪暗箭。
      不再有一人在舒城灿烂的桃花中披一身明媚阳光带一身清傲疏狂。
      亦不再有人与你言笑无忌拍着肩喊你,公瑾。
      你不由怀念起当年身骑白马携手并肩的那对骄矜少年,仿佛那时连年少轻狂,都轻狂得令人心醉神往。
      年少时的舒城是美好而古雅的故城,城外大片大片的桃花在暮春时节一树一树的落,乱红飞絮落满青石长街。你曾着一袭士子长衫,以缎带束发的儒雅模样拿着书向前辈执经叩问;你曾短打劲装将墨黑长发高高束起,在冬日寒冷的清晨挥舞竹剑在空气中撕裂开一道道冷硬的伤痕;你亦曾跑到路南的大宅中去,对着一张已经泛了黄卷了边的破旧山河疆域图和那人一起畅谈以后的梦想,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然后因所见略同而开心大笑,又因意见不合而反复争辩,浑身锐利如所向披靡的寒刃,最后总却是那人摇摇头笑得无奈。
      是谁说周瑜雅量高致气量恢宏?那只不过是因为,不会再有第二个讨逆将军和他倾心相交生死相付,不会再有第二个孙伯符无奈的说着公瑾你啊,然后却总是包容;亦不会再有第二个小霸王,能以身为鞘,收住周公瑾这把太过锋利的刀。
      那个人这么对你说,公瑾,我们不是朋友,是知己。
      那人还说,吾得卿,谐也!
      于是你随那人克横江,攻秣陵,击湖熟,进曲阿,看那人在烽烟乱世中傲然而立寒甲戎装,背负着江东无数的期望,成为当之无愧的江东之虎!
      但你们的梦想从不仅限于此,你们在舒城就约好了要“比肩战天下,携手揽江山”,要一同驰骋疆场,纵横辟阖,立下不世之功业,去一同缔造属于孙氏属于东吴的大好河山!
      于是那人说,卿还镇丹阳。
      你领命率军而回,却怎样也没有想到,此一别,再见竟是永诀。
      建安五年,孙策遇刺身亡。
      你素车白马不眠不休星夜疾驰从丹阳赶回吴郡时,所见的却唯有满目死寂的苍白和漫天飘飞的纸钱,沉重的黑色楠木棺停在灵前,寂静不语。
      那一日你在孙策的灵牌前站了很久,隐约记起破虏将军逝世时那人曾说的不信。
      ……是啊,又怎会相信,那个曾说“如许天下你我共享”的英雄,如今……如今,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纵马沙场不能和你并肩而行!
      你哽咽着终于能唤出“伯符”二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量。
      可你不能后退,不能软弱,甚至没有时间为此生最重要的知己留更多时间哀悼和伤心,因为他要你为他好好守住这片山河,守住江东基业,守住整个东吴!
      在你没有能亲耳听到的遗言中,他说,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公瑾。
      他是如此的信你,身家相托,国事相托。
      如此重信,你又怎敢轻负!
      于是你淡然转身,努力把那人的音容笑貌遗忘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默然看那些记忆落了灰染了尘,渐渐褪色干枯,即使那人曾同你嬉笑怒骂同生共死祸福共担。
      却在孙权不经意的动作间错眼将他看成已在记忆中渐渐淡忘的那个人。
      你有些悲哀的发现,原来往事的吉光片羽中,你终究连细小的微尘都遗忘不掉。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人生唯一知己而已。
      于是你背负起昔日那人曾承担过的东西,渐渐成为大家心中那个骄傲聪慧的不世英才。你沉下性子,学着安然落子,广袖藏锋,教还是少年的孙权如何当好他的“孤”他的“寡人”,你恭敬的低头称他为“主公”,而不是曾经含笑而唤的“仲谋”,生硬的称呼中你终于把眼前的少年主公和记忆中的江东小霸王分的清清楚楚。
      然后就有了江上会猎,曹魏八十三万大军逐渐逼近的时候,你又一次赶回,背负承诺,为了他以身为刃迎战曹军,为他一夕明月朔九寒风水师营中操练不歇,为他强忍痛楚背负起沉重的江山,还为他披肝沥胆一诺千金甚至耗尽余生!
      你坚定的告诉自己的主公——那个曾经拽着你袖子叫着公瑾哥哥的孩子现在已经渐渐长出了英武青涩的轮廓,那么的像已逝的故人,“瑜请得精兵三万人,进住夏口,为将军破之!”
      便有了东风狼歌舳舻千帆,那一夜盛大的火光点燃天际,将赤壁染尽一江胭脂色。东风呼啸,你红衣寒甲立于船头,披风猎猎作响,负手断送曹魏的锦绣繁华,漠然看山河血色江水染尽,在那过分艳丽的颜色中,你捂住嘴剧烈的咳嗽,然后不动声色的将血迹抹掉——其实那时你已是病体支离。
      抬头仰望火光照耀的天穹时,你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其他——伯符,这么明亮的火光,能否照亮你回来的路?江东三千繁华,没了你,不过是云烟过眼。
      你从未如此分明的知道,这个修罗血狱般的战场才是属于你的现实,那静好安然的舒城则是你永远也回不去的乡关,是前世望乡台上最深重不过的眷恋。
      静水流深,闻喧享静,过一生平安和乐安顺欢喜。
      那样安然静好的岁月,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时光打马而过,倏忽流过八载年华,那人的尸骸早就朽成白骨,只有你还固守着曾经的诺言,为“知己”二字倾付一生。
      再之后,那已是赤壁之战两年后了,孙权在军帐中听到你的死讯时,他已经不是那个跟在孙策后面艳羡的看着兄长的小小少年,他已是可以让对手赞叹一声“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乱世英杰!
      你终于能安心将一片美丽的山河完好的交到他的手中,只要站在江边眺望,就可以看见远天澄澈水师恢弘,如此江山如画河山大好!
      我曾以为,世间只有草木会用一生解一词。
      而你所有的殚精竭思劳心费力,似乎只是为了诠释……“知己”二字。
      在这个命如蜉蝣的年代,“至死不渝”这样的诺言真的太过奢侈。

      建安五年,孙策遇刺吴郡。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逝巴丘。
      十年生死两茫茫,孤坟何处话凄凉。
      愁肠千结寒声碎,断弦残曲有谁听。
      这一曲乱世之中的《高山流水》孙策用半生奏尽,而你,倾一生来和。

      孙权指下微乱,《长河吟》便错弹了羽调,只是这次,再没有周郎顾曲,一世风华。
      那一年舒城的桃花开的格外盛大,艳粉的桃花连成一片,尽极绚烂妖娆,连天空都染错了颜色。只是自此之后,再不见桃花如梦,终此一生,再不忍见,那人白马戎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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