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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上(陈果夫篇)
      不再是董事长的他,把钥匙交到他手上时候,心情居然有一丝意外的轻松。

      “祝你成功。”他甚至还笑了笑。

      对面那个当年一向在他面前爱说爱笑的孩子却沉默了,攥着那串钥匙许久,才接过话头:

      “果夫兄,谢谢。”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来亲自给他这串钥匙。

      他想快步走出农业教育电影公司的大楼,却又因为走太快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他也是近花甲之年的人了,跟着“蒋三叔”,有三十年了。身体还一直都不好。而他也当然早也已经不是,上海时候那个“果夫哥哥”前,“果夫哥哥”后的少年。

      能感到身后的目光灼在他背上,他停下来,咳嗽两声,然后不被察觉地叹口气,尽量从容地走出去。

      门前高高的楼梯下,远处停着一辆等他的车。黑色的车,远远地看起来,像一颗黑色的棋子。

      他是一颗弃子。

      这是民国三十九年(一九五零年)台中的八月某日。

      台中的夏天比台北凉爽。可这天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

      ***
      两天前,蒋中正宣布,以陈果夫为董事长的农业教育电影公司改组,然后由蒋经国接办。

      继相继削去CC系三大经济支柱,免去陈果夫中央财务委员会主任职务,陈立夫行政院政务委员职务,改组党部控制各大主要报刊后,农业教育电影公司,这已是CC系最后被削去的一大舆论阵地。

      ***
      他卧病在床,咯血。肺结核复发,这病是老病了。

      八月末,立夫要去美国。带着妻子一儿一女,来台中向病中的他辞行。

      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

      他本不是话多的人,这次却躺在病榻上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也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生着病。兄弟俩从古板的私塾先生说到当年中央党部的某次任命,再扯回来说到立夫念书的时候多么聪慧,似乎总不太用功就能取得好成绩。高中毕业会考还考了上海第五。

      对面的立夫也笑起来,“是啊。毕业会考前,刚好那段你忙,我还总帮你管建丰的学习来着。”

      建丰是蒋经国的字。

      这话落地,空气好像凝住了一刹,然后又很快化开了。

      他也一笑。旋即把话题扯开了。

      立夫是第二天早上的飞机,他身体不好没有去送。

      兄弟俩都没想到,那真的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果夫哥哥!”清脆的少年声音。

      他从梦中惊醒。

      那不是立夫,立夫是叫他大哥的。

      在上海的时候,经营证劵交易所,以利润支持孙先生革命的部分花费,暗里也采购军用品招揽人才,忙的一塌糊涂。

      立夫在上海念中学。建丰被“蒋三叔”送到上海念小学。俩人都住在他家。

      蒋中正是陈其美的盟弟。而陈其美是他和立夫的亲叔叔,于是他们一直叫他“蒋三叔”。

      那时他的生活里除了生意与革命,就是这两个弟弟。

      后来立夫去了美国,建丰去了苏联。

      ***
      民国十六年年初,四一二前夕,国共、宁汉……各方势力平衡的打破,似乎只是一触即发。

      蒋经国还在苏联的莫斯科中山大学读书。他不止一次和“蒋三叔”说过“想办法向俄国人找个借口接回建丰”。

      四一二之后蒋经国被扣在苏联很多年。民国二十年,在上海抓住了共产国际的牛兰夫妇,一向冷静的他还给“蒋三叔”出过馊主意:“也许可以拿共产国际的代表跟苏联换建丰”。

      当然都被蒋中正拒绝了。

      关心则乱。反正一提到建丰,他总是着急的那个。

      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抗战前夕,蒋经国终于能回国。他去机场接他,十几年不见,当年的少年变成拖家带口的大小伙子,黑黑壮壮,抱着两岁的儿子,身边是不会讲中文的俄国妻子。

      看到健康完整的建丰,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还带了点莫名其妙的怅惘。当时他自己都没怎么在意,他以为自己大概是在感慨时光如流水。虽然很多年后他发现其实并不全是这样。

      他自己没有孩子。这么多年,立夫和建丰一直是他最疼爱的两个弟弟。

      可是如今,建丰和他的父亲,这样待自己和立夫。

      建丰还真个是做大事的性格。

      黑暗中,他在心里半是苦涩半是欣慰地笑笑。

      下(蒋经国篇)
      民国三十九年(一九五零年)八月,他去了一趟台中,接管CC系最后一部分“政治遗产”,一家大型电影公司。

      回台北之后依旧忙的不行。军队,党务,物资运输……从大陆到这个小岛,很多东西都要从头再来。

      也好。就没时间想不该想的事情了。

      ***
      九月某日。在总统办公室报告公事。

      事情报告完,秘书在示意下递过来几张纸。

      是平素与陈果夫有交情的交通银行行长赵棣华写的一个报告,报告的是陈果夫的病情加重。并述说了治结核病甚昂贵,而陈果夫向来清廉,家中无余财,导致无钱看病的窘状。

      还有一封信,打开是无比熟悉的字迹。居然是陈果夫写给赵行长的,索取以前兼职时的车马费,理由一样,“咯血不止,背后连肺的刀口流脓……旧病日笃,而实在无钱就医”。

      如此窘境。

      “上次我去台中,他为何不对我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即后悔了。

      他怎么会对自己说!

      其中一张纸滑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了起来。

      重新站直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变得波澜不惊。

      他听见他的父亲在说:“我已经批了5000块银元给他治病……”

      “——你安排一下,下个月初是果夫五十八岁生日,我想去台中看看他。”

      他应了一声好,然后退出了办公室。

      ***
      十月初,他们父子俩在医院看望陈果夫。陈果夫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还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能起身,看到他们,眼神闪过一丝意外,但当然还是表示了感谢和欢迎,以及不能起身相迎的抱歉。

      “果夫,我一直都很忙,没来看你。你目前身体恢复得怎样,是用西医还是用中医治疗?”他的父亲、陈果夫的“蒋三叔”先开了口。

      “医生说,目前先西药,等症状控制住时,再用中药补身体。”病床上的人说的很慢,声音略微有些哑。

      站在一旁的主治医生向他们报告了陈果夫的病情。

      蒋中正仔细听完,“嗯”了一声,转向陈果夫:“果夫,你安心养病吧,其他的事情就不去想了。经济上有什么问题,你直接告诉我。”

      后来又坐了十几分钟,蒋经国一向觉得自己还算善言辞。这次却客套了几句之后,就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反而是蒋中正一直在和陈果夫交谈。

      ***
      台中的医疗条件当然是没有台北好。蒋经国在台北青田街准备了一幢公寓楼,和赵行长商量好说是他准备的,并派人去说服陈果夫来台北治疗。

      民国四十年(一九五一年)年一月,陈果夫由台中迁往台北。

      陈果夫住在台北那幢公寓楼里,定时有医生上门,病情得到控制。

      半年之后,陈果夫病情再次加重。他每天只能起床一个小时,时间稍长就支持不住。整天咳嗽不止,低烧不退,心脏也逐渐衰弱。他再次被送进了医院。

      医生用X光拍照,发现结核菌已侵入右肺,并由右肺侵入血管,由血管侵入脑后。这等于说,病已宣告不治。医生的治疗,只能是延缓他的生命。

      ***
      又是八月。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秘书来报,陈果夫去世的消息。

      蒋经国站在窗前。

      ***
      他初次见到陈果夫的时候也是在八月。只是是在上海的八月。

      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被一向严厉的父亲牵着手,交给对面的略微年轻些的男人:“果夫,我就把建丰托付给你了。”

      那人望着他笑了一笑。和父亲的严厉不同,那人也长着清峻的眉眼,可至少那一瞬间,笑着望向他的眼神却是温柔和煦的。

      后来的日子里他知道了这位陈大哥,也并不是总如此和煦。他年少时也是和父亲一样,在血与火中打过滚的人。他参加革命军的时间,甚至还要更早。可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异姓大哥。上海的住处,也从心里的一个落脚点,逐渐在心里变成另一个家。

      最远只到过奉化县城的他躲在父亲背后,叫父亲事先教的称呼:“果夫哥哥好。”

      那人又微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知道你叫蒋经国。我可以叫你建丰吗?”

      ***

      海岛上的风呼呼地吹过来,蒋经国闭上眼睛,只觉得眼眶底下湿湿的。

      大概是大风裹挟着院子里的泥土,迷了窗前人的眼。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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