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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謊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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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谎言是一朵洒了金箔的花,绚丽灿烂,内里却腐朽不堪。
就算如此,也依然是一朵花。告诉宛琇这道理的是陈妃。
宛琇成为淳妃的日子才风光没几年,便遇到皇帝大行,在下葬之日她哭得不能自已--她为着自己的前程而哭,从此绫罗绸锻只余素衣素缟,且要长年囚于寿康宫,面对了无生趣的雍贵太妃及一群年老妃嫔。
年仅双十她却像早望见人生的尽头,连自缢也不可得,彼时她尚有为家族着想的荣誉心,只得更加怨尤入主后宫的新主事者--她的姐姐,钮祜禄如玥,竟成当朝天子最宠爱的如妃。
已是亲王的侧福晋仍不够,如今也要成为皇上的女人吗?宛琇将自己幽禁于寿康宫中,三番四次拒绝当朝如妃的探视,雍贵太妃的古板总算发挥作用──以寿康宫应为先帝谨守清静为由,帮她拒绝了烦人的如玥。
日复一日于宫中,宛琇能做的事唯有刺绣,这项她在闺阁时期最讨厌的事情,竟成为镇日唯一的消遣,那永远刺不完的绣,彷佛是对如玥萦绕不去的恨意。
「淳太妃娘娘对如妃娘娘的感情,臣妾也能体会一二。」陈妃曾经笑着这么和她说,那时还是她们的第一次相见。
当如玥怀上龙胎,她逼不得已去探望时,出了永寿宫便在后花园见着陈妃。宛琇虽深居简出,但有手下宫女为其跑腿打探,宫中佚事也知晓不少,陈妃是除去如玥之外,能获得当今皇上宠爱的少数妃嫔。她曾于大典上和陈妃打过照面,这个美丽得像从江南绿水里雕塑出的女子,让她曾有一刻温暖的错觉。
「臣妾参见淳太妃娘娘。」
「免礼。」陈妃低眉顺目时,宛琇却发现了好玩的事。「妳令宫女对着御花园的花做些什么?」
「臣妾酷爱赏花,但近来已至花期末尾,为让这些花重展娇艳,便令宫女在花瓣上铺洒金箔,增其艳丽。」
「洒金箔?陈妃可真有兴致。」
「区区金箔于后宫中,不如换得展颜一笑更加实惠。」陈妃坐回亭中,苍白的肤色像是被光一照便融了,此刻着实有几分褒姒之感。正当宛琇想着时,陈妃似笑非笑睇着宛琇,朱唇轻启:「朱槿,将整袋金箔都洒了罢。」
宫女朱槿领命后,将封着袋口的金线拆开往天空一倒,片片金屑随风飘扬,落于花上,将红花全染成了遍地金黄。如此骄侈情景任是出身于皇亲贵胄的宛琇,也是首次望见,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臣妾只是听说如妃娘娘现今有孕,这幅景色倒也适合用来祝贺。」陈妃笑着看她,眼底却冰凉凉的。「淳太妃娘娘对如妃娘娘的感情,臣妾也能体会一二。」
宛琇神情骤冷。
「后宫皆传言太妃娘娘您和如妃姐妹感情不睦。」陈妃忽然又起了个话头。
「有这回事?本宫倒不知。」纵然知晓,可这是她和如玥之间的事,外人不配置喙。
「我和如妃娘娘也常被认为彼此之间争宠相斗,但太妃娘娘是否相信,臣妾从无这份心思?」忽地陈妃捂住唇咳了几声,蛾眉频蹙。
宛琇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陈妃客套了。」
「刚才淳太妃娘娘也和臣妾客套了。」陈妃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朱槿招手。「花洒上金箔虽美,可终究掩盖不了它即将腐臭的本质;谎言用了再多华丽的词汇包裹,还是改变不了它是个谎言的事实。可是,世人还是喜欢最虚假的事物,因为越虚假越艳丽。」
宛琇有些摸不清陈妃的意思,直到如玥怀着的小格格降生,宫中开始谣传如玥密谋太医强行催生的谣言,宛琇才略理解一二。
谎言就似花上的金箔,而当金箔洒下,将眼前情景涂上自己所要的色调,这种掌握一切的成就感足以令人沉醉。要洒金箔或泼粪水,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却能感染至整座宫廷,有什么比这更有趣好玩?
宛琇的心思又活络过来,当她开口说第一个谎,将她内心所想的如妃以一个个谎编织出来时,宛琇笑了,连眼泪挤在了眼眶旁,她还是继续笑着。
短短十年,钮祜禄如玥从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善良女子,成了后宫中最恶毒的存在,宛琇还记得如玥来找她时,眼眶含泪又气又委屈的模样,头次她心情好得喊了声姐姐,只换来如玥欲说还休的一声叹气。
她的流言已将钮祜禄如玥捏造成她想要的模样,一个心机深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这些传闻似真若假,是她的情、她的恨,也是她诉不尽的怨忿。
宛琇活在谎言中,而她也甘愿活在这样的谎言中。
(四)
「娘娘,难道妳就任由淳太妃娘娘这样诬蔑,一点也不做反驳吗?」永寿宫的佛堂里,宫女尔荷为供桌上插着柳枝的白玉瓷瓶换水,一边不平的为娘娘抱屈道。
「这杨柳连枝,煞是好看。」如玥阖上佛经,一双眼睛被眼睫遮着微微低敛。「妳也知道宛琇不平的是何事,若是这样能让她快乐,就任由她去罢。」
「可是娘娘,当年妳的确是生了病才退选,淳太妃又怎能将事情都怪至妳头上?当年在府中,也是妳为她收拾过这么多事,她却一点也不感恩。」尔荷是如玥的陪嫁丫鬟,自幼即跟随于身边,自是对当年种种记得清楚。
如妃示意尔荷不要再说,右手抚上佛经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此道理我读过了千百遍,却仍不能释怀。参悟佛理这么多年犹是如此,何况是宛琇?」
「可是淳太妃也不该拿小格格的死造谣生事,她明明知道这对娘娘打击是多么重大!」从前在府中,尔荷便认为宛琇是个灾祸,只会连累她的主子,偏偏如玥待宛琇极好,不但同食同寝,还将阿玛给的赏赐都拿出来一起分享。可是这位淳太妃娘娘回报的,只有不停的造谣生事,甚至连当年小格格不幸夭折,淳太妃亦能将娘娘说成如唐朝武后那般的恶毒妇人。
「小格格的死,确实让我有所感悟。先前我为了小格格,忽略了对宛琇的关心,那段时间都没去寿康宫探望她。」
「娘娘,」尔荷想叫如玥不要再这样了,恶劣如钮祜禄宛琇者必不会领情,可尔荷知道如玥只会这样一直傻傻的做,只为弥补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当年之事……」
「尔荷,妳劝慰我的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不用再重复了。现在我已有了绵愉,有关宛琇的事也不用再提。」如玥重新打开经文,于佛堂前安静凝视。
尔荷见状悄悄退下,只余下如玥垂首于观音大士座下。
莫名的,如玥想起一首诗,是娴熟戏曲《牡丹亭》的才女冯小青所写: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
最后一句,她却无论如何不敢念出。
念了多年佛理,她却明白自己根本未曾了悟,否则如今怎还会生出如此绮念?
如玥抬眸望着供于桌上的莲花,眼睛里雾气蒙然,哪有学佛多年的清明模样?就算和宛琇早是并蒂双生,如玥心底却明白,她想要的并蒂并非仅是同根,而是……
如玥倏然伸出手,折去瓶中并生的一截杨柳枝,枝上露水正巧滴到了佛经上一行文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被渲染开来,剩得一字清晰的「色」。
如玥看见,倏地湿了眼,却仍狠心的阖起本子。
宛琇妳看,连观音大士都看不下去姐姐这般自我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