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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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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太太私会情人被她的丈夫发现了,二人正在房间里大打出手,我猫着腰从窗户下面溜过去,碰到了那个衣衫不整的奸夫,我冲他眨眨眼,他也冲我眨眨眼,于是我们都很聪明地保持沉默,一同悄悄地逃出了这个小磨坊。
曲曲折折的石板街道尽头,一辆油光发亮的黑色马车早已等待在那里,车夫很焦躁,短短的五分钟路程,他已经掏出怀表看了六次,见到我们过来,如蒙大赦,忙取出一件黑色斗蓬将衣衫不整的奸夫盖住,护着他往车里钻。
斗蓬张开的瞬间,露出了里面绣着的红色蔷薇。
我准备逃命去,却听车厢壁被轻轻扣响,然后那个奸夫简短地对那车夫说了什么,车夫便冷着脸,马鞭抽在我脚下的石板上,接着扔给我一个黑色钱袋。
听钱袋落地的声音,里面应当不少于二十个银币。
那个奸夫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在风帽的遮盖下,我只能看到他漂亮的嘴巴与弧线优雅的下巴。他叽哩呱啦说了一串,我没听懂半个字,茫然地去看车夫,车夫脾气不好,把钱袋捡起来塞给我,又打开车门,用他孔武有力堪比大猩猩的双手把我给扔了进去。
车厢里空间不大,只容两个人抵膝盖而坐,那位奸夫就坐在我对面,拉下两侧车窗上的天鹅绒窗帘之后,从容地撩开风帽,这个隆眉深目的西方人正用他那一双碧绿色的眼珠子在扫描我。
我知道自己的长相在这个古怪的西方世界里会显得不怎么和谐,否则不会被米勒夫人用一捆大蒜降伏,那位可爱的少妇以为我是妖怪,所以果断地用大一串大蒜当做锁链缠了我三天,如果不是奸情败露,我明天就会被米勒夫人移交给教会,下场大概是会被烧死。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马蹄声在傍晚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我对这个世界全然陌生,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惶然,不安地去看对面的男人,生怕他下一刻就把我送上火刑台。
男人却冲我一笑,露出两尖尖的牙。
那对尖牙真眼熟!凑近了一看,我不禁咧嘴笑了,这对尖牙怎么那么像电影里吸血鬼特有的东西啊?!
像是要验证我的猜测,男人执起了我的左手,将手腕部分翻转到他面前,然后慢慢地把他那两颗尖牙,一点一点地凑到了我手上脉搏跳动的地方。
我打了他,是的,就在他将要咬下去的时候,我右拳狠狠地击在他的太阳穴上,把他那颗漂亮的脑袋打偏并且撞在车厢壁上,他吃疼松开我,于是我自救成功。
我从兜里掏出一朵大蒜摁在他眼前,恶狠狠地威胁他,“再敢碰我,我就把整颗蒜塞到你嘴里!”见他眼中并无畏惧,我右手使力,将大蒜的汁液拧出来,“说到做到!”
他绿宝石一样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害怕,大力地摇着头,想要躲避这种辟邪圣物。
很好,我很满意,暂时安全了,因为我宽大的卫衣前肚兜里,满满的都是米勒夫人用来降伏我的新鲜大蒜。
马车行驶了有一个多小时,从平整的石板街道再到略显颠簸的乡村小道,最终停在一处广场前面,男人下车时有点生不如死的痛苦,连腿都是软的,我跟在他后面,仰望着面前这座气势恢弘的城堡,有种自己其实比蝼蚁大不了多少的错觉,吸血鬼似乎一直都是富可敌国,比我国内穷得连件完整衣服都穿不了的僵尸要体面的多。
来接驾的是位标准英伦范儿的中年男管家,这种标准不仅仅体现在他一丝不苟的西服三件套或者一尘不染的皮鞋上,还体现在了他那颗□□的谢顶了的天灵盖上。
管家先生不喜欢我,因为他扶着他的主人进入华丽的城堡之后,没有吩咐任何一位仆人过问我,我就那么干巴巴地站在广场上的喷水池旁边,从日光浓烈的中午站到夕阳西下的傍晚,血色的晚霞像一只没有具体形状的怪物趴在天边,只等黑夜降临后就跳出来撕咬世界。
很好,晚上不会下雨,我小小地庆幸了一下。
我其实也没想着赖上这位奸夫,他带我出城就已经仁至义尽,更何况我兜里还有他赠予的二十五枚银币,再不知足,就有点贪婪了,而向一个吸血鬼展示自己的贪婪,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夜来得很快,广场上的灯光渐次亮起,详细点说,那并不是什么灯光,而是一株株举着白色球形发光果实的植物,植物的茎有我的小臂那样粗,约摸有三四米高,天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从平坦的草地上忽然长出来的!
这果然是个诡异的不能用科学去解释的世界!
我决定暂时不走了,与其在一无所知的荒野里走夜路,我宁愿蹲在这喷水池边和住在城堡里的吸血鬼们当邻居。
“呵呵”
我正蹲在地上剥大蒜,我饿了一天,没有晚饭,想先吃点蒜哄哄肚子,乍然听到这么一个低沉温柔声线比动漫配音男优还好的笑声时,立刻站了起来,接着眼前一黑,扶着水池才算没摔下去,等血液回到我的上半身之后,看见距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有个脸蛋标致的男人。
身材也不错,宽肩细腰身量修长,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袖口均钉着的漂亮的水晶钮扣,黑色长裤,裤腿收在黑色的长靴筒里,手端着一杯葡萄酒,悠悠闲闲地靠在圆形喷水池的大理石沿上,用瞧阿猫阿狗的眼神在瞧我。
这种眼神使我对他的外表吐不出一句赞美。
他又笑了笑,“你是从时空缝隙里掉落的沙砾。”
我悚然,他居然会说我大天朝的普通话,还和我一样的口音!
“我可以复制你的语言能力。”他扬一扬手中的酒杯,“欢迎来到米诺斯堡,我是索尔。”
名字听起来像个流氓,不过看在这个流氓能和我交流的份儿上,我也向他表示友好:“我是谢芃芃。”
他饮尽杯中的血色葡萄酒,“很美的名字。”
我敢打赌他根本就不懂我名字的意义,不过我很喜欢这虚伪的一套,至少比那个奸夫上来就啃手腕要文雅得多,既然我们都是彬彬有礼的人,我便向他提出要求:“希望能在贵城堡借宿一夜,明天早上我就离开。”
这个流氓拒绝了我。“很抱歉,我不想让你成为城堡里孩子们的宵夜。”
他倒是给了我两件东西---一把泛着寒光的无鞘匕首,一件纯黑色的天鹅绒披风。匕首很锋利,接到后我就不小心割了自己,流出的血使索尔转身大步离开。披风有点旧,旧到让我怀疑这是由一块被淘汰下来的窗帘改做的,不过很暖和,盖上风帽以后,我觉得自己的形象空前神秘,并且生出了在这异世界里大伸拳脚的蠢念头。
离开米诺斯堡的范围我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没有干粮,米诺斯堡的住客们从来不吃干粮,索尔甚至不知道干面包是什么玩意儿,管家先生也拒绝我去参观他们的库房,因此我饥肠辘辘,情绪烦躁,而且在黑暗中独自前行实在是件令人身心俱疲的事。
黎明的曙光迟迟不来,我在黑暗中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偶尔会碰到一株发光草,可我刚一靠近它就枯萎,它这是在用生命来拒绝我啊!
我只好麻木地走,走啊走,走到天亮,发现自己到了一处海滩上,这一定是片人迹罕至的海滩,隔着老远我就闻到了它的荒凉。
海滩上堆积着被海浪冲上来却没有带走的贝壳和鱼,它们都已经死去,被成群的苍蝇享用,每走一步,鞋底甚至能传来沙子面下鱼骨被踩断的震动感,也许是阳光给了我希望,也许是大海对我仁慈,我居然在一堆新鲜的死鱼里发现了个人!
是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我向玉帝爷爷发誓我救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因为他那一身华丽昂贵的盔甲或者是他英俊的外表,抑或是他手指上璀璨的宝石,我真的是善良才去救他的啊!
所以玉帝爷爷你一定要让这个男人活过来,然后报答我的大恩啊!
这个男人是溺水,按压胸腔和人工呼吸就让他再次重生,他醒过来了,海蓝色的眼睛,激动地望着我,刚恢复一点力气,就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叽哩呱啦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装哑巴,只点头摇头,一言不发,温顺地照顾着他,并试图从那堆新鲜的死鱼里面捡出来一两条收拾收拾让他食用,这时候索尔给我的匕首派上了用场,刮鱼鳞剁鱼头剖鱼肚,无往而不利。
我喂那个男人吃了不少的生鱼片,他让我也吃,我摇头拒绝,因为生吃鱼片很容易患上寄生虫病,我得注意卫生。
男人身体很棒,吐完呛出的海水之后,他很快就活蹦乱跳,一点也没有要引发肺炎之类的病症,而且他是个脾气好的小伙子,带我沿着海岸线走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单词,发音是:曼迪斯。我想这大概是他的名字,但我在装哑巴,所以这个名字我是不会喊出口的。
曼迪斯和我单独相处了一天一夜,然后被他的军队找到了,当他的下属为他戴上一枚漂亮的王冠时,我在心里头把满天神佛拜了一遍,终于要逆袭了,救了这么一个年轻的国王,我的将来会是一片光明啊!
不过和这位国王回到他华丽宏伟的城堡之后,我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一堆迎接我们的大臣里,有个我的熟人,索尔。并且这个熟人干了一件令我想撕碎他的事。
他指着我,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大喊着什么,接着我被两名强壮的士兵从马上拽了下来。曼迪斯为难地看着我,然后一挥手,我被送去了阴暗潮湿的地牢,我救了这个白眼狼,却搭上了我的自由。
“故事不是这样写的。”一袭圣洁白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索尔到地牢里来看我,很是惋惜的样子,“救国王的,应该是条人鱼,而不是你。”
“什么故事?”我有点迷茫,他在说什么?人鱼?这诡异的世界里居然还会有人鱼?!
索尔席地坐下,与我隔着一道铁栅栏,说:“对,人鱼救了国王,然后用一头长发与美丽的声音为代价,祈求海巫赐她一条双腿,她为爱而来,却最终化为泡沫……”
“海的女儿?”这故事真他妈的耳熟,“王子娶了邻国的公主,人鱼的姐妹送给她一支匕首,说杀了国王她就能重新回到海里,偏偏这人鱼发挥真善美的高尚品德,扔了匕首,天亮的时候她自己死去了,对么?”
索尔面色古怪地看我一眼:“基本正确。”
“索尔,在我理智尚存的时候,请你给我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我,谢芃芃,跟这该死的曼迪斯和那作死的人鱼,到底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但你却认识了曼迪斯,并借机成为了他的救命恩人,小姑娘,你的贪婪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给你惹来了麻烦。”
“于是呢?要烧死我?索尔你当时指着我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海底爬上来的女巫,迷惑英俊国王的妖女。”
“知道我日你仙人是什么意思么?”
“应该不是赞美我的意思。”
我与索尔的谈话不欢而散,我向他要求一顿干净卫生的饱饭,他允许了,狱卒给我送上一碗稀汤和一块干面包。
干面包粗糙难吃,我的门牙差点被崩断,我捂着嘴巴,该遥贺高贵的索尔殿下终于知道民生为何物,知道干面包是什么东西了吗?
是的,殿下,没错,索尔那个混蛋是个神棍,掌管着数个国家的宗教大权,他说我是女巫妖女,全世界的人都会相信。
处境难以改变,面黄饥瘦的我决定妥协,我在地牢里面唱歌,唱大河向东流,唱凤凰传奇,唱英文rap,张口就来,从不停歇,然后狱卒开始每天用惊恐的眼神盯着我,我的三餐也给撤除了,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不敢靠近,最后把那个神棍索尔又请来了。
索尔很头疼,他说:“国王陛下很震惊,他一直以为他的救命恩人是个哑巴,现在他完全相信了你是女巫,而我们可怜的看守者们以为你是在施行魔法诅咒他们,他们很害怕。”
“索尔,看在神的份上,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善良的姑娘。”我眼泪汪汪,因为事先用蒜抹过了,“你得救我。无论用什么方法,我在这里孤苦无依,我还不想死掉。”
“我爱莫能助。”他一脸无奈,但我肯定他是在演戏。
“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哪怕是做你的情人。”我豁出去了。
索尔抄手靠在脏兮兮的栅栏上,笑得老奸巨滑,“你只需要完成人鱼的使命,替她死去就可以了。”
“你说的,你不能反悔。”我伸出手,“击掌为誓。”
他爽快地与我击掌。
过了两天,我被曼迪斯亲自迎出了地牢,他挽着我的手,满脸歉意,一连串的话。
索尔在旁翻译:“国王陛下对冤枉了你表示很抱歉,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是女巫呢?”
我保持着微笑,“索尔,你告诉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操他八辈祖宗。”
索尔微微一笑,恭敬地向曼迪斯翻译着,曼迪斯听了之后一脸激动地拥抱住了我,又抱住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臣属面前,转了三圈,并在我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索尔,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说,陛下,这位海边的精灵原谅了您,并深深地爱上了您,她愿意为您付出全部的生命,怎么忍心去责怪您呢?”
“索尔,我刚才送给曼迪斯的话,原封不动地转送给你。”
曼迪斯的王宫和他整个人一样华丽,高阔的穹顶,明亮的宫墙,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织了金线的窗帘桌布,如云的美婢仆从,他站在权力的顶端享受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并将这种特权施舍了我一点,我在太阳底下,惬意地喝着柠檬汁,依旧穿着我的现代装,和白袍索尔探讨着人生。
我说:“曼迪斯的王国迟早要被他挥霍殆尽。”
索尔不在乎:“每个王国都要面临灭亡的命运,只有伟大的神是永恒的,仁慈的。”
我问:“人鱼怎么会喜欢上曼迪斯这种虚有徒表的男人?”
索尔终于显现了他的刻薄:“因为他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你也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曼迪斯拥有一个王国,他有财富,地位。”
“你拥有神权,拥有无数愚民的爱戴,更能一呼百应,你甚至可以推翻曼迪斯。”
索尔奇怪地看我一眼,“这样的言论很危险,专心喝柠檬汁吧,那东西你喝不了多久了。”
“邻国的公主要来了?”我坐直身体,“所以曼迪斯才会每天往裁缝那里钻,他想做新衣服迎接这位传说中美丽高贵的公主?”
“我想那天他还会在脸上敷上一层厚厚的白粉。”
“真让人伤心,我马上就要被抛弃了。”我躺回摇椅上,啜吸着柠檬汁,望着头顶的蓝天,云朵片片飞过,听说人鱼公主变成泡沫后升上天空变成了云彩,去了真正的天国。
邻国公主到访,曼迪斯动用了整个王宫的力量,十里红毯,鲜花铺道,他的卫队们都穿着雪白的军服,头盔上甚至镶嵌着宝石,他们严阵以待,挺直的脊背昭示着他们是多么地忠于王国,忠于曼迪斯,我绝不怀疑正是这种忠诚在支撑着他们的信念,才能令他们陪着曼迪斯玩这种可笑的把戏。
曼迪斯果然在脸上敷了厚最的白粉,他还描画了自己的眉毛并涂了血红的唇膏,他就像一只发情的孔雀,张开了所有的他认为美丽的尾毛。我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他的小屁股有多挺。
美丽的公主姗姗来迟,因为她的马队先拖着她在曼迪斯的领土上游了下街,让这个王国所有的臣民都见识了这位公主的美貌,以及她那辆镶满了宝石的马车。
曼迪斯是愿意等待的,尤其是在执起这位不守时的公主的手背印上一吻后,缓缓地说着一些什么话。
我好奇得厉害,我问旁边宝相庄严的索尔:“他在向那位公主表白么?”
“你终于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了么?”索尔目不斜视,说的话却很不正经,“我想曼迪斯在执着那位公主的手背时一定在想今晚务必要把这个女人搞上床。”
我双手插在卫衣的前袋里,有点好奇,“我住在他的王宫里这么久,他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把我搞上床?”
索尔快步迎上前拜见走过来的公主,执起公主手背轻轻一吻后,说:“因为你长得实在不怎么样。”
我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恭敬地拖起前一刻被索尔吻过的那只细嫩的手,换个地方沾了沾嘴,低声道:“谢谢你的祝福,我的长相会保佑我在这个世界里连起□□事件都不会遇到。”
公主对我的身份显出了好奇,在我放下她的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笑盈盈地询问着我。
索尔体贴地上前翻译:“公主在问你是什么人。”
我说:“你告诉公主,我是她的情敌,即将变成曼迪斯的前任女友。”反正我知道他不会原话翻译,过过嘴瘾也不错。
公主听完索尔的翻译后,果然露出了释然的神情,连带她身后的曼迪斯,也是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
这一对狗男女,再次出海就是你们的死期。
公主在曼迪斯的王宫呆了三天,每天都过得春情荡漾,王宫里的奴仆们开始用看可怜虫的眼神瞧我,我的柠檬汁也不给供应了,换成了鲜血一样的番茄汁。我本来不挑食,但这种差别待遇令我想挑一挑食,于是我大声训斥了一个女仆。
虽然女仆不知道我训斥的是什么,但我的表情足以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一刻钟后,我的柠檬汁又回来了。
我对索尔说:“你看,这就是恶毒的力量。”
索尔指指阳台上正与公主相拥的曼迪斯,说:“纯情的陛下刚才对你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无所谓,反正我对他早就失望透了。他还要跟这公主磨缠多久?什么时候出海?”
“明天。”
“明天海上的天气怎么样?”
“风平浪静。”
好吧,这真令人失望。
曼迪斯的船队终于出发了,礼炮声响彻整个海港的上空,港口的愚民们在欢送他们的国王,我觉得他们更希望他们可爱的国王此行将会永远停留在海神的怀抱里。
我靠在栏杆扶手上,过肩的头发和身上的黑色天鹅绒披风被海风吹得凌乱,我没有去整理,因为我双手都按着卫衣前兜里的匕首,这原本是索尔在米诺斯堡送我的,在我遭受牢狱之灾的时候,匕首被士兵搜走,现在,它又回来了,我上船前索尔交给我的。
索尔做为大陆神权的掌控人,是不能涉足大海这片领域的,他只能在岸上,被他的精兵卫队守护着,望着我们离去。
海上真是风和日丽,船板上走动水手们都衣着体面,国王的卫队们整齐地守护在各个要点,涂了白粉的曼迪斯与公主在船头相拥,公主的笑声很响亮,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用尽一切讨好她的曼迪斯,否则不会隔着他脸上厚厚的白脸亲吻他。
我虔诚地祈祷快快天黑,然后人鱼的那几个姐姐从海里冒出来,急切地对我说:“快杀掉他,快杀掉他!”
大约是海神不喜欢我这个与索尔打过交道的人,天黑下来以后,王子公主们从容地进餐,士兵水手们也有条不紊地交班,我在自己的卧室里,食不知味,趴在舷窗上,等待着那几个“姐姐”的出现。
从天擦黑等到深夜,海面上终于出现了几个海藻一样的脑袋,她们露出的脸也不如传说中的美貌,甚至有点狰狞,不如人鱼,反像鱼怪,而且她们呼唤的方式也不温柔婉约,她们是从海里爬到船上“呯呯呯”地砸着我的舷窗,直到我呆呆地点头,才“扑通扑通”挨个落回海里。
我摸摸卫衣兜里的匕首,心跳如鼓,好吧,决定命运的一刻来了,我要去宰了曼迪斯。
曼迪斯的卧室就在我的楼上,公主平时与曼迪斯形影不离,今夜却拒绝了曼迪斯共寝的要求,因为她大姨妈来了,她独自去了另一层的卧室休息。
我在曼迪斯身边混了几个月,他的护卫们都知道我,见我悄悄过来,纷纷做出了暧昧的神情,大约是以为我是想趁公主不便的时候勾引曼迪斯,这种宫廷桃色事件,他们都是抱以宽容态度的,所以纷纷让开。
我一路畅行无阻,关上曼迪斯房门的时候,还是小小地紧张了一下,不小心搞出了点动静,床上浅眠的曼迪斯醒了。
这时的曼迪斯洗尽铅华,又和我在海边搭救他时的模样差不多了,清纯又漂亮,他穿着宽松的圆领睡衣,坐在床上迷茫地看着我,并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嘀咕着什么。
他其实不算渣,他只是爱玩而已,他罪不致死,可为什么索尔要强加给我人鱼的命运呢?我不敢去赌早上的阳光,我怕自己真的变成泡沫。
所以曼迪斯必须死。
他对我毫无防备,他甚至拍着自己松软的床,示意我坐他旁边,他和我面对面,他说着许多我听不懂的话,他的神情竟然有些悲伤无助,他看着我流眼泪,我很后悔这几个月没好好学习这世界的语言,至少可以让我听懂他在这世界上的遗言。
天见可怜的,他最后的几个音节我总算听懂了,他泪迹未干的脸上挂出一抹微笑,先是指指我,再指一指他,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曼迪斯,曼迪斯,曼迪斯……”
我才想起,我从未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我叫他:“曼迪斯。”
他露出大大的微笑,他的微笑永远凝结在了他的脸上,因为我手中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死在一瞬间,他毫无痛苦。
曼迪斯的身体凉得很快,我扶着他躺回床上,给他盖上沾了血迹的被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的遗体告别,我摸了摸他的脸。
我如果没在海边救了他,该多好。
我如果没有走到那片海滩,该多好。
我盖上风帽,在天将亮时出了曼迪斯的房间,外面的卫兵正无精打采,并没有多留意我,我顺利地离开船舱,但我已无处可去,因为我不知道救生艇在哪里放,我也找不来人在这个宁静的时候给我放条救生艇下船。过不了一会儿,曼迪斯的死讯将会被整船的人得知,还会传到两边的两艘护卫舰上,他们会派出所有人去抓我,我除了跳海,别无他路。
“小姑娘,你又要逃命。”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并把我转了个方向。
是熟人,米勒太太的奸夫,他身上穿着水手服,整个人笑起来相当无害。可我知道他是个吸血鬼,一个能在光天化日下自由行走的吸血鬼。
这次见面有进步,他会说我大天朝的语言,他和索尔一样,能与我无障碍沟通。
或者他一早就会说普通话,早在我用一朵大蒜狠狠威胁他的时候。
后来我才知道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在船上拦住了我,然后带着我悄悄地潜进放置救生艇的船舱,他把其他救生艇上所有的食物和淡水都收集给了我,最后送我下水,亲眼看着我离开。
他说:“索尔是有罪的,他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好姑娘,人鱼的故事是不存在的,你被他骗了。”
他还说:“你是时空缝隙中落下的珍宝,神会赐你平安。”
我漂泊在茫茫大海上,靠着一船的食物和淡水,没指望会活下去,可是神真的赐予了我平安,我被水流送回了出发时的海港,昔日热闹欢腾的海港业已冷清,悄悄上岸后,我不知道去哪里。
我以为会看到自己被通缉的画像,可是没有,我只遇到了几捆大蒜,渔民们把我当做妖怪,但在发现大蒜不管用而我又没有獠牙利爪后,渐渐地接受了我的存在,最后,我得到了一份工作--编织渔网。
我也在慢慢地让自己去学习当地的语言,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因为渔民们的生活很忙碌,他们根本就没时间系统地去教我说话,我只好磕磕绊绊地学,学了有一年半,才勉强可以和人进行沟通,当然,书写就不要想了,整个海港没一个识字的……
能和人沟通之后,我才知道曼迪斯死后,他的死讯被篡改为溺水,同船的公主惊吓过度,在王宫中静养半个月才起程归国,不久后,公主的父亲举国进犯曼迪斯的领地,失去了国王的国家不堪一击,很快便被占领,成为新帝国地图上的一片疆域,至于索尔,依旧是神权的掌控者,不同的是,这位掌控者将来会继承这个新的帝国。
索尔与公主已经订婚,将来他的帝国将是神与人共同统治的国度,固若金汤。
午夜梦回,我又梦到了曼迪斯,而这时,我已经知道他那晚在对我说什么。
他说:我的精灵,我痛恨自己的无能,我的国家外表光鲜,内部千疮百孔,我不得不与公主联姻,我不能抛弃我的臣民,原谅我,我的精灵。我爱你,曼迪斯爱你,无能的曼迪斯爱你,无能的曼迪斯对不起你。
曼迪斯,是我对不起你,请不要原谅我,永远不要原谅我。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补好了渔网,替老板担鱼去港口贩卖,每到这个时候,我摊位的邻居们都不太喜欢我,因为我卖东西的时候总是吆喝,用自己的大嗓门招揽生意,并用半生不熟的话去忽悠淳朴善良的买家。可是今天,我不太想吆喝,因为我远远地看见了来视察民情的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神棍索尔依旧是圣洁的白袍,他挽着他的未婚妻,那个白玫瑰一样漂亮的公主,二人相携从人海中走来,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狗男女。
可是这对狗男女快要到我这儿的时候,我还是蹲在了摊位下面,和一堆腥鱼做伴。我怀里就揣着索尔送给我的匕首,我却已经没有了一刀扎死他的勇气。
曼迪斯,请不要原谅这个无能的谢芃芃。